在重兵戒嚴下再次引發如出一轍的事件,許尋真一夥行事的風格也清晰不過:囂張地嘲諷對手無能,擺著一副悠遊自在的態度肆意妄為。
猗蘇趕到了現場,粗粗掃了一眼,便不願再看那對母女的靈體:興許是出於某種病態幽默感的驅使,小女孩與那婦人手拉手地掛在空中,仍然是可怖的笑面與恐懼睜大的眼。
唯一與此前兩樁事件不同的是,此番書寫在一旁矮牆上的大字不再是「惡者為王」,取而代之的是「美人無殤」。
猗蘇舉目四顧,西市周圍皆是些鋪子,以銀樓玉器脂粉等女子器物為多,在鬼城居民中確然有女兒城之稱,與「美人」二字似乎的確搭得上邊。可這四字擺在一處,字中的意味,還是同上次的四字一樣,隱匿於迷霧之中毫無頭緒。
她便強忍著不適再看了一眼這對母女的靈體,仔細一瞧之下竟覺得怪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愣愣盯著看了許久,猗蘇還是無法找出這怪異感的源頭,便搖搖頭,向一旁走開兩步。
夜遊這時聽完屬下匯報、自己將現場勘查完畢,朝著猗蘇走過來:「昨晚沒事吧?」
猗蘇聞言全身一震,拉住夜遊便道:「你發現了沒有,這對母女都是紫衣白袷。」
夜遊回頭盯了一眼,不可置信地說:「你是想起了……」
「如意。」猗蘇的語氣肯定起來:「如果我沒記錯,上次我見到這對母女,也就是她們失蹤的那日,她們穿的並非紫衣這般惹眼的衣裳。」
「這個很好查證,」夜遊喚了個屬下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繼續和猗蘇分析,「如果確然是姓許的有意讓她們換上這身衣服,那麼其中定然別有緣故。」
猗蘇輕輕地念:「美人無殤……如意的確是美人,可無殤又有什麼深意?」她停頓了一記,忽地又問:「惡者為王的意思你參詳出來了?」
夜遊咧嘴一笑:「結合伏晏昨日讓我放出的消息,就不難理解了。」
他一摸下巴,異常爽朗地說:「從許尋真挑釁的態度不難推測,他的目標顯然是顛覆眼前的冥君,因而才有惡者為王。至於惡者,他也的確當得上,不過應當還與他的真實身份有關。」
紺青衣裳的青年回轉身朝著壁上的四字繼續道:「既然上半句是目標也是事實,那麼下半句自然是動機了,也就是為何他要這麼做。」
「無殤,可作無災無禍解;美人可以暫且認定是如意,那麼……」猗蘇不由跟著推衍起來,說到這裡不由微微抽了口氣:「那麼,許尋真是為了如意才動的手?」
夜遊讚賞地笑笑:「有可能。」他又嘿嘿一笑:「直覺告訴我,這推理沒錯。再仔細想想,第一個消失的例子,正好是如意落網後不久。如果把這理解為最初的動機,許尋真其實在要挾我們放人。」他輕輕一笑:「不過這顯然也暴露了他在冥府以外,並無什麼消息來源,才會對如意去向不知情。」
猗蘇點點頭,提出疑問:「如意又是否知曉此事與她有關呢?」
「這只能問本人了。」夜遊一攤手,「或者說,只能交給老大去查了。」
猗蘇沒想到這懸案那麼快就有了進展,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漏了什麼反而引出錯誤的結論,便有些遲疑:「話說回來,這事真的與如意有關?」
夜遊輕輕一笑:「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多謝謝姑娘的提點,看來揭開許尋真的面目指日可待。」
「要謝也謝如意昨日來放狠話,不然我未必聯想得到她。」猗蘇說著笑意漸漸收了,有些低沉地道:「不論許尋真有什麼理由,用這般下作的手段,決不能饒過他。」
夜遊靜靜地看了眼被抬走的靈體:「幹我這行看得多了,這種心思便淡了。」他話鋒一轉,「但謝姑娘說得對,許尋真絕不能饒。」他抿了抿唇,清明的神色裡隱隱攀上層冷意:「他不死,冥府注定大亂。」
夜遊罕見地露出這種神情,猗蘇不由愣了愣,心裡卻對他說的話有三分保留。
現場勘查完畢,猗蘇便同夜遊一同回了上裡,將發現與猜想同伏晏仔細分說了。伏晏倒沒對只有直覺、缺乏直接證據的論調嗤之以鼻,反而微微蹙了眉思索片刻,緩緩道:「我會去核查如意同許尋真的關係。」
他與夜遊交換了個眼神:「不會花多久的。」
猗蘇察覺到這兩人顯然有什麼共同的秘密,卻沒將疑問說出口。
待夜遊離開了,猗蘇才在蒲團上坐下,支著頤問:「你在籌劃什麼?」她瞄了伏晏一眼,補了句:「不想說就別說。」
「今夜應當就會有分曉。」伏晏揉了揉眉心,說話口吻卻不敷衍,「保險起見,現在還不方便說。」
猗蘇便理解地點點頭,沉默了片刻才半是嗔怪地軟聲說:「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許再瞞著我。」她撇撇嘴:「就算你把我當呆子,可只有我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實在憋屈。」
伏晏就探身過來撫了撫她的發頂,好像有些哭笑不得:「好,下不為例。清楚這事的絕對比蒙在鼓裡的要少數十倍。」
猗蘇拍掉了某人離開發頂開始不安分的手,瞪他道:「我當然是要當少數人中的一員。」
伏晏揚揚眉,捋捋袖子向隱囊上一靠,轉而道:「今晚不要出上裡。」
猗蘇見他神情嚴肅,便應了:「知道了。」
對方唇畔便浮起淡淡的笑,身體朝一邊微微側讓:「過來。」
腹誹了句:你讓我過來我就過來啊!猗蘇還是乖乖地坐在了伏晏身側,後者卻明顯不滿意,在她腰間一圈將人拉進懷裡,磨蹭了一會兒她的發絲。
猗蘇察覺伏晏今天的表現也有些異常,比此前都要纏綿黏人些。
她將其理解為公務繁重的表現,便軟了心腸任由他去了。
伏晏卻也沒出格,安安靜靜地抱了一會兒,同她額角相抵,微微垂下眼睫,輕聲說:「不論今夜發生何事,我希望……我只願你能信我。」
他的眼睛生得著實好看,湊到近處看琥珀色氤氤氳氳的便愈發迷人;加之又是這般微微垂睫的風度,眼睫好像直扇到猗蘇心裡去,輕輕勾連起不知名的癢,她難道還能說不?
「好,我信你。」
※
是近子夜的時候出的事。
鬼城突然暴亂,流寇四處放火,甚至還與陰差激戰。
中裡下里交界處居民本稀少,布下的士兵亦不多。從那裡突然就冒出了一堆堆手持火炬的人,有的是狐妖、打青丘旗號,更多的是口中唸唸有詞的鬼怪,漫無目的地流竄在中裡街頭,見屋便燒,見人便打。
更有忘川住民被煽動起來上岸,自成一隊,到處戾氣激散。
「倒暴君!還我忘川!」
「惡者為王!」
「清君側!清君側!」
各色口號混雜在一處,迴蕩在冥府漆黑的夜色裡。
混亂中,家園被毀的鬼城居民很快聚到一起,遇見執火把的便是一陣猛攻。不過是一個時辰都不到光景的事,中裡已是亂成一團。喊殺聲兵刃相接聲不絕於耳。
陰兵到得雖快,但中裡巷子多而彎曲,追逐暴徒難上加難。完全控制住局勢已然是小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那時,中裡已毀壞泰半,東西兩市尤甚,熊熊烈火一時難以用術法澆滅,陰差只得疏散了住民將火場圍起來任其自然熄滅。
一輪紅日仍舊陰慘慘地自天邊升起來。照亮的卻是黑煙裊裊的殘垣斷壁,婦人拉著稚童在街上蹣跚而行,街角施粥救濟失所之人的攤子前排起長隊。
好像是還嫌局勢不夠亂,次日正午梁父宮在冥府各處張貼起佈告:
昨日動亂罪首大已羈押在案。自今日始廢冥君世襲之制,十年內建議政堂,選拔良才任職;百年內健全議政堂參政堂兩堂,冥府住民,忘川出身的在列,不論男女獲舉薦皆可入參政堂議事;下任冥君人選暫由議政堂斟酌,輪替至第四任時,可予以冥府住民選拔權利……云云。
關於改制詳盡的方案於大多數人而言只是一看而過,他們關心並知曉的只有一點:上裡的那位上古戰神之子將是伏氏最後一個世襲冥君,換而言之,伏氏對冥府綿亙已久的統治,似乎是要斷在伏氏的這個獨苗手裡了。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說這是順應九重天改制之勢,上一任冥君時便早有端倪;也有說這不過是表面文章,到時選舉出的仍是伏氏子孫,不過是粉飾太平;最受歡迎的一種說法卻帶了旖旎色彩:
冥君伏晏為了心愛的女子憤而與家族決裂,才鬧出了這麼一出。
以此為前提仔細參詳改制方案,字裡行間就被解讀出許多弦外之音了:比如不論男女皆可參政,是為了保證心愛之人的權利;比如特意提到忘川,也是應了那姑娘出身的緣故……
暫住在新搭出的草棚中的住民們對此津津樂道,添油加醋地穿了一陣便多了無數個離奇跌宕的傳奇。
當事人卻對此根本無暇顧及:
改制昭告冥府的當日,九重天就急召伏晏,用的雖是天帝的名頭,但明眼人都知,真正著急見人的,是九帝姬姬靈衣。
而謝猗蘇在上裡等候伏晏歸來,這已是第三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