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自從離開十方鏡,就再未見過母親姬靈衣。
再次來到顥丘,他不免心情有些複雜,面上卻淡淡的,通傳後進了被玉樹瓊枝簇擁的高樓。
姬靈衣立在欄邊,聞聲回首,唇瓣微張,便現出欲泣的神態。
兩旁綺羅帳子在微風中揚起來,半遮半掩地拂過姬靈衣的眉眼。伏晏靜靜看了母親片刻,只覺得自己離開這段時間,她半分變化都無,仍舊是那樣盛氣凌人地美麗著,倚仗著虛無的驕傲,繼續如一朵最美最造作的玉花般盛開。
他就微微垂了視線看向自己的衣襟,輕聲道:「母親。」
姬靈衣顫慄了一下,顫聲道:「晏哥,過來讓娘看看你。」
伏晏應道:「是。」便分開飛捲的紗帳走到母親面前,卻不表露出更多親暱的舉止,只是平靜地接受對方的打量,雙目沉靜如水。
「你瘦了……」姬靈衣近乎哀怨地喃喃,伸出手撫摸兒子的面頰,目現凝滯的痴迷。伏晏便知道她又在他臉上看見了父親的影子,不由向一側讓了讓,避開她進一步的觸碰。
伏晏的態度顯然讓姬靈衣受傷,她怔怔看了他片刻,美眸中便蓄起眼淚:「晏哥還是恨娘麼……」
「晏不敢。」伏晏沉靜地垂睫,不為所動。
姬靈衣聲音低低的:「你越來越像越郎了……真的一模一樣……」
伏晏隱忍地壓了壓眉毛,克制地緩緩吐字:「不知母親急召,所為何事?」
著鵝黃天衣的帝姬聞言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身體晃了晃,聲音尖利地抬高:「晏哥你告訴我,為何要胡鬧!為何要改制!」
「順勢者昌,再不改制,伏氏就不是體面讓位的下場了。如今改制,以伏氏人望,定能服眾。況且日後伏氏若有賢良子孫,亦能入主梁父。還望母親體諒晏的用心。」伏晏毫不意外,自如而謙卑地應答,隱在廣袖中的手指卻收緊作拳。
這個回答卻顯然觸怒了姬靈衣:「什麼順勢!全是胡言亂語,伏昇也是被那些妖言惑眾的人迷了心竅,伏氏多少年把守冥府,怎麼就不能一直綿延下去?」她緩了緩,放軟了語氣:「何況,你這是置伏氏於何地?」
伏晏便有些嘲諷地笑了:「伏氏?說到底,如今伏氏剩下的也不過我同叔父罷了。」他頓了頓,也察覺到自己言辭太過,便又溫言解釋:「再者,如晏此前所言,此舉正是為伏氏綿延著想。」
「這怎生是為家族著想?即便不為伏氏著想,你也想想你父親!你真的要將他一世英名親手斷送?」姬靈衣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伏晏的手,晃個不停,淚盈於睫。
伏晏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涼薄地道:「父親是威震三界的戰神,眾人交口稱讚,又怎麼會因為我而被人唾棄?」他皺了皺眉,抽出手:「況且,難道母親便能斷言,若父親尚在,他便會拒絕改制?」
姬靈衣紅唇哆嗦,低頭呢喃了些什麼,猛然抬頭:「都是那個姓謝的怪物幹的好事對不對?」
伏晏唇線緊了緊,低沉地道:「這是晏上任前便與叔父議定的方略,與旁人無關。」
姬靈衣見狀卻愈發肯定地厲聲道:「怎麼不是她?若不是她,你……你怎會……」她突兀地止聲,冷冷一笑:「只怕晏哥還不知她此前是怎樣害了你。」
伏晏的眼如深潭,聞言唇角竟然勾了勾:「哦?」
姬靈衣昂起下巴,森冷地道:「便是她害你重傷到那地步。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從頭來過?」
「母親何出此言?」
「呵,你自可去查。」姬靈衣露出一抹盡在掌握中的微笑。
伏晏沉默片刻,將視線向下轉了轉,姬靈衣的笑意便加深了一些。
隨即,伏晏抬眼,雲淡風輕地道:「恕晏尚未向母親言明,此前的記憶,機緣巧合下,晏已然盡數尋回。」
姬靈衣被狠狠將了一軍,得意的笑容一時凝固在臉上,半晌才露出激憤而慌張的神色:「即便如此,你還是對姓謝的死心不改?」
「我與謝猗蘇的關係,與改制並無關聯。」伏晏鎮定道,「母親要問的是改制的事罷?」
姬靈衣卻不依不饒:「怎麼沒關聯?若不是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你又怎麼會被改制的妖說蠱惑?」
伏晏的眉宇漸隱見不耐,他輕輕吸了口氣,盡力平和地道:「晏已然言明,改制於伏氏、於冥府皆是有利無害的明智之舉。」
「晏哥你這便是執迷不悟了!為娘的無論如何也要點醒你!」姬靈衣尖聲道,伸出手作勢要拉住伏晏,後者卻向一側退了一步,下頜微收,沒什麼表情地冷聲道:
「我清醒得很。」
他眼角微彎,淺淺的笑中透出嘲諷:「執迷不悟的究竟是誰,母親應當比我更清楚。」
「晏哥你這話又是何意?」姬靈衣話說到急處,嗓子稍稍破音,美目睜大微紅,一臉不可置信。
伏晏偏過頭去,卻不繼續說下去,反而轉回話題:「改制之事,晏已陳明狀況,若無他事,晏尚有要事在身,容兒告退。」
姬靈衣手掌一推便在伏晏面前設下禁制,厲聲呵斥:「放肆!今日你若不改變主意,便休想離開!」
伏晏肩背緊繃,近乎是從牙縫間擠出兩字:「母親!」
「你還知道我是你母親?」姬靈衣盛怒之下將身旁飛揚不止的鮫紗簾子扯下半幅,紅了眼睛,凶狠地道:「你便是這般對待母親的?」
伏晏的面容微微扭曲了,顯然在竭力抑制怒氣,他閉了閉眼,終是涼涼地回道:「母親便是這般對待親生子的?」
姬靈衣怒極,沖上前兩步,揚手便要扇下去。
伏晏卻在半途將她的手捉住了,咬牙切齒地道:「在鏡中母親打我打得還不夠?」他盯著對方,露出似笑非笑的譏誚神情,抓著母親的手,便狠狠扇了自己一下,含笑問:「這般,母親可稱意了?」
他半邊臉因這記耳光通紅,另半邊臉卻因怒氣而白得駭人,一雙眼亮得似要燒起來,眸中銳光如同出鞘利劍,在姬靈衣心頭便是狠狠一刺。
姬靈衣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的視線緩緩從伏晏的臉龐移到自己的指掌,宛如被燙著了一般狠狠將伏晏揮開,靠著屋柱大口喘息,歇斯底里地喃喃:「不對,這不對……不應是這般的……不對……」
她反手抓住白玉欄杆,彷彿要從裡頭汲取屹立不倒的氣力,啞聲道:「你不要逼我……晏哥你不要逼我!」
伏晏沒接話,以一種旁觀把戲般的冷漠神情看著自己的母親,目中卻浮上些許痛意來。他靡啞地輕語:「我也不想鬧成這樣,你畢竟是我母親。」
「你既還認我這個母親,為何不能聽我一聲勸!」姬靈衣摀住臉。
「我雖為你子息,但為人子之道,卻並非事事唯雙親是瞻。」伏晏神情平靜下來,有條不紊地緩聲陳述。
他看著姬靈衣,極其懇切地道:「我是伏越之子,但亦是冥府之主,所考量的注定非只有一族前途。況且,改制於冥府於伏氏皆是上策,我雖……愚笨,卻不至於幹下令姓氏蒙羞的蠢事。」
「伏氏不會因失去冥君之位而就此消亡,父親大義亦不會因我之舉而有所損益。既是伏羲裔孫,定然不會懼區區權位之變。」伏晏說到此處,長揖到地。
姬靈衣呼吸漸定,她陌生地看著玄衣青年,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獨子的模樣。
她眉宇間掠過無限悵惘與傷感,面色變幻,眼神定在遠處的一點,似是想起了往昔的眾多事端。她秀眉漸漸舒展開來,眼中的淚意無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的秋波。她再次看向伏晏時已又是那個雍容高傲的九重天帝姬,她冷靜地開口:「既然如此……」
伏晏抬起頭來。
姬靈衣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靜得駭人:「既然晏哥是冥府之主,那麼定然懂得取捨權衡之理。」她殊無笑意地彎起唇角,第一次露出天帝之女應有的清醒涼薄來,吐出的字字如冰珠:「畢竟政事不過交易,一物換一物,沒有什麼是沒有代價的。」
伏晏像是領會到什麼一般直起身,雙目一挑便要開口,姬靈衣卻毫無滯澀地迅速將話說出口,擲地有聲:
「我認可改制並非不可,只要你娶青丘小王女為妻。」
伏晏臉上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手指緊攥進掌心,指節作響。
姬靈衣優雅地一撩衣擺在窗邊的榻上坐下,笑意盈盈:「現在就看晏哥你,是否願意為了利冥府利伏氏的大計,付出相應的代價了。」
她睨著伏晏的臉色微微一哂:「是晏哥要選這條路的,那為娘的也只能同你談交易。各退一步,各取所需,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子,於大局又有什麼妨礙?」
「晏哥這麼聰慧,定然知曉當如何取捨,不是麼?」姬靈衣低低地笑起來,一隻手撐在榻沿的小幾上,揚起線條優美的下巴,往口中放了一顆晶瑩如玉的葡萄。
伏晏面色迭變,終於抬眼迎上母親的目光,顯然已經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