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拒絕。」
伏晏清聲答道。
姬靈衣一激靈坐直了,神情木訥好像沒能理解伏晏的意思。她漸漸緩過勁來,聲音都變了調:「你就對那妖女這般著迷?」
伏晏清淡地擰擰眉,坦然道:「即便是交易,雙方都各自有個底線。」他垂睫勾了勾唇角,輕緩地繼續說:「況且,改制是政事,我的婚事卻是私事,母親拿這來當籌碼,未免不妥當。」
「事已至此,難道你還以為你的婚事會是私事?」姬靈衣橫眉訓斥道,「若與青丘聯姻,你那改制自會穩妥許多。而那怪物能給你帶來什麼裨益?」
伏晏淡聲道:「她叫謝猗蘇,」他止聲片刻,方容色不改地再次開口,「若青丘決意站在舊黨一側,即便是聯姻也不會更易其立場。而硬要說,謝猗蘇出身忘川,對安定人心要有用得多。」
他復垂睫一笑,現出幾分自信的鋒銳來:「不過我也不需以婚姻來穩固局勢。」
姬靈衣張了張口似乎又要反駁,伏晏卻篤定且再確信不過地宣稱:
「我不願、也不會娶青丘那位小王女,我有心儀之人,我若要娶親,妻子只會是她。」
他將話說得這般絕,姬靈衣氣得面色發白,狠狠一捶小幾,恨聲道:「你這般執迷不悟,可休要怪我行事太絕。」
伏晏揚揚眉,那神情彷彿在嘲弄母親詞窮只能放狠話威脅的醜態。
「我不會同意改制,」姬靈衣冷笑道,「我也不會同意那怪物進門。」
她森冷地笑了兩聲:「你以為我真的沒有讓她無聲無息消失的本事?」
伏晏涼涼地一彎唇:「母親若是決議如此,那晏也無與母親再談的必要。」
「晏哥!」姬靈衣的聲音像從隨時會崩斷的弦上發出,她一甩袖子,七彩琉璃盆碎裂之聲清脆,玉珠樣的葡萄滾了一地。
伏晏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便一撩衣袍,緩緩跪下了。
他深深稽首,微微抬頭:「生恩難報,養育之恩難忘,我對母親並非不感激,」他頓住,語中現出艱澀之意,「然則,恕我無能,母親殷殷期盼,實是難承重託。父親戰功赫赫,英名累世,我……卻不可能成為另一個父親。」
姬靈衣怔怔的,僵在當地,看著伏晏的眼神微微發直。
「我是戰神伏越之子,伏氏後裔,母親的獨子,然而撇開這些,我終究只是我而已。我既生而有知,便不會甘願只成為另一人的復刻。我有自己選擇的道路,並甘願為此擔負責任;即便是母親,也無力改變我的決意。」
他闔目片刻,像要平復什麼難以掩飾的心緒,但他的聲音裡到底洩露了些許恨意:「那時……母親全力救我,我自然感激,況且若無彼時境遇,便無今日的伏晏。但……對這樣的自己,我並不歡喜。」
伏晏同姬靈衣視線相接,露出一抹略顯痛苦的笑:「今日令己身都厭惡的刻薄、冷情皆拜母親所賜;即便從鏡中脫身,我也從不敢去肯定所謂真情的存在,因為萬人稱頌的親情於我而言,只是桎梏與折磨罷了。我也不敢去擁有什麼,只因我不想成為你。」
他深深吸了口氣,面露暢快之色:「我並非你的佔有物,我不是另一個父親,我不可能一輩子順遂你的心願過活。」
姬靈衣肩膀聳動,看著泫然欲泣,卻只是瞪大了眼流不出眼淚。她無力地喃語:「佔有物?復刻?我的心願?」
伏晏垂下頭,唇線緊抿:「若母親願就此放手,我自當盡孝。」
姬靈衣哽嚥著問:「否則?」
「否則,」伏晏看著母親,一字一頓地緩緩念出聲,好像這些話已經存作腹稿太久,「還請母親當自己不曾有過晏這個不孝子。」
姬靈衣默然片刻,忽地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湧出眼眶。
「我兒……我兒啊!」她笑著笑著便嗚咽起來,「晏哥啊!」
她猛然收聲,同時五指向外一翻,金光四散。
伏晏心知不妙向旁急退,卻被一股大力兜頭拍下,頓時匍匐於地。
在他身周漸漸現出金色牢籠之狀,火花茲茲,隱有雷聲。
好似被萬斤巨石力壓,伏晏掙紮了兩下,唇角卻現出血色來。他佝僂著身體向牢籠邊緣挪了半步,堪堪觸碰到金色的直桿,火星亂冒,一股強流便自指尖強行侵襲他體內,震得他眼前發黑。
姬靈衣哀傷地坐在籠外,凝視著他的眼寫滿沉痛:「等你清醒了,娘就放你出來。不要碰籠沿,這是姬氏鎮邪的法寶,你受不住的。」
伏晏強自支撐著想化出仙障,卻發覺全身真力亂竄,根本無從驅使,一動口吐真言的念頭便襲來勝過斷指、令人發狂的疼痛。
他橫在籠中向姬靈衣露出虛弱卻涼薄的笑:「把我……關在此處……只能證明……我……到底是……贏了……」
他琥珀色的眼如同沉了萬千的枯葉,猛然被星火點燃起來,足以照亮最暗的夜。
伏晏伸出雙手,毫不猶豫地握住了驚雷湧動的牢籠欄杆,緊緊貼住。
※
三日已過,伏晏卻仍舊未歸,上裡的氣氛便肅殺起來。
日常的事務在伏晏離開前便安排妥當,倒還算井然有序。然而夜遊及其部屬整日忙得不見人影,上裡便頗有風聲鶴唳的意味。
黑無常似乎是接到了命令,接管梁父宮書房,亦是整日忙碌。他行事亦著實穩妥,在他掌舵之下上裡外之人竟然幾乎察覺不出有什麼異樣,至多覺得在動亂後戒嚴仍舊繼續、陰兵數目只增不減罷了。
猗蘇能做的只有儘量不出上裡,免得惹出麻煩來。
可麻煩卻會主動找上身來。
第四日日落時分,猗蘇和胡中天擺弄著玩具消磨了一日時光。才回到西廂院門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向後急退三步,卻發覺自己已然身處與外隔絕的結界之中,她當即召喚出十數柄飛劍,冷聲喝道:
「何人!」
她語聲未落,弓弦聲齊響,一陣攜流火的箭雨便從天而降。
猗蘇撐起障子,擋住來箭,推算了個大致的方位,便化出數柄迴旋鏢打去。可對方已然改變了方位,從另一側又是一陣猛攻,卻遲遲不現身。
這卻是算準了猗蘇擅於近攻,意在致命。與她曾經交手、知悉她路數的……猗蘇心中對來人身份頓時有了個猜想,冷冷一笑:「原來九重天顥丘也不過如此。」
對方對她的挑釁卻不為所動,只是又從刁鑽的角度射出一陣箭雨。
猗蘇擋下了攻勢,閉目一探,唇邊現出微冷的笑弧,手一張短劍入手,足下一蹬,猛然便朝著西北方位急衝,口中揚聲道:「尊貴的九帝姬要殺個人也不願光明磊落的,還要畏畏縮縮躲在後頭,說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她一個鷂子翻身,袖風揮開隱隱發出綠光的毒箭,上身前探,身法如電,一起一落劍尖直刺,虛空一陣波動,隨即屏障碎裂開來,現出後頭一隊勁裝的黑衣人,各個手持弩箭,腰懸長刀。
猗蘇笑意加深,雙眼愈發顯得黑如點漆,雙劍一錯,柔聲道:「如意姑娘能告訴你我不擅遠攻,卻沒告訴你們,我化戾氣為骨肉,對煞氣最是敏感,只要你們有殺我之意,尋得你們的方位便易如反掌。」
她微微昂起下巴:「現在就可以堂堂正正較量一番了。」說話間她劍氣縱橫,將弩箭擊飛回去,矮身一鑽入陣,毫不猶疑地揮劍,分劍虹如瀑,前頭的兩個黑衣人悶哼兩聲便歪倒在地。
她卻不戀戰,一擊得手便抽身推開,足尖一點飛掠到一側,手臂一招,飛劍十字鏢便自她身後現形,急雨般滂潑而下。
黑衣人的眼中這才現出慌張和驚懼來,顯然並未料到獵物會這般棘手。
猗蘇見狀輕輕一笑:「九重天之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永遠自以為高人一等。」她雙目一眯,避開十數印刻追蹤術法的弩箭,反手唰唰數劍,火星四射,那些弩箭紛紛力竭墜地。
空氣中血腥氣漸濃,謝猗蘇卻毫髮無傷,身周空氣微微扭曲,現出三分血色來。她笑得驕矜而燦爛,眼角眉梢卻透出陰狠的意味來,她名符其實地喋血而行,黑衣人隊列分散,乾脆背靠背地搭成防守之陣,強弱局勢已然扭轉過來。
猗蘇微微後撤,一偏頭:「我並不想殺你們,要走的不妨傳話給九帝姬,下次可不要尋了忘川邊動手。」她頓了頓,笑吟吟地加重了吐字的力度:「見血,戾氣,這些於我而言,都只有裨益。」
她仰首清脆地笑,目光微轉:「誰讓我是怪物呢?」
剩下的刺客中為首的低聲說了些什麼,在肩上扛起三角弩便又要攻上去,可他身側的另一人卻將他攔住了,說道:「先撤。」
這隊人便很快消失了,四周震了震,結界已破。
夜遊聞訊趕到的時候,黑無常已經先到一步,正無言地看著立在院中的猗蘇。
她黑衣鴉發,發間杏黃的穗子微亂,沒什麼表情地盯著院中某個空無一物的方向,容顏冷然,明明與往常看上去無半分不同,可只因手中提的短劍浸染了血色,她秀麗眉目便令人生畏。
半晌的寂靜,她才偏了頭回首看向夜遊與黑無常,抿抿唇沒說話,眼中有些晦暗。
姬靈衣派來人刺殺謝猗蘇,而伏晏又杳無音訊,究竟發生了什麼明顯不過。
夜遊蹙蹙眉便要開口,猗蘇卻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道:
「無妨,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