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何敢與君絕

  伏晏知道姬靈衣不會讓他死。

  他醒來的時候仍舊被關在那金色的牢籠裡,卻已然身處被縟之中,籠角療傷的符咒發著瑩瑩的微光。

  伏晏只覺得疲乏,卻強撐著起身,丹田的損傷已然被治癒泰半,但一運真氣,他便不出意外地發覺身上修為已被盡數封印。他攤開手掌,盯著掌心紋路看了片刻,露出個自嘲的微笑:他如今真的是一無所有了,但他卻反而覺得爽利而輕鬆。

  「殿下。」籠外傳來幽幽的兩個字。

  伏晏閉目微笑了一下:「果然還是讓你看著我。」

  幽月的光輝透過簾幕照進來,紫衣白袷的姑娘端正地正坐於籠外,優雅地拜伏下去:「阿紫參見殿下,奉九帝姬之命,照料殿下起居。」

  伏晏抬起頭,月華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他的側顏,眼裡仍然有星辰的光輝。他輕輕地笑了一聲,溫和地道:「你一直說你心悅我,但你會願意為我而死嗎?」

  「會。」如意回答得毫不猶豫。

  伏晏垂睫,半晌才再次開腔:「你願意為我而死,我卻未必會領你的情。」他看著如意,輕卻也堅定地搖搖頭:「即便你真的為我而死,我會對你有些許感激,些許同情,但我還是不會如你所願對你有思慕之意。」

  如意卻答:「無妨的,阿紫只要看著殿下,只要可以一直看著殿下就足夠了。」

  伏晏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讓你看著我死?」

  如意立即警覺起來:「殿下!」

  「你到底喜歡我什麼?我的身份?我的皮相?」伏晏的聲調轉冷,「你答不出來,你會說情不知所起。」

  如意沒作聲。

  伏晏像是感到無趣一般勾勾唇:「那麼你又討厭我什麼地方?」

  如意仍舊沉默,半晌才道:「阿紫……喜歡殿下的一切。」

  「我都有些疑心,是母親讓你誤認為你對我有愛慕之心了,」伏晏的聲音裡有淡淡的嘲諷,卻不尖銳,甚至說得上溫和,「怎麼可能喜歡一個人的一切?相貌、脾性、出身、言語、舉止,總會有不那麼稱意的地方。」

  他目光憫柔起來,好似有春水粼粼地隱藏在琥珀深處:「喜歡一個人,即便對方有再多讓自己忍無可忍的紕漏,但因是喜歡的那人,所以討厭的地方也能容忍下來。」

  他看著如意輕聲說:「所以,其實你並不喜歡我。」

  「你有的不過是求而不得的執念罷了。」伏晏很少這般溫和地對待如意,但顯然他這罕見的溫存卻只令如意發冷,她打了個寒顫,眼神便狠戾起來。

  伏晏卻比她變臉更快,忽地便往後一靠,緊緊貼在了牢籠的欄杆之上,雙手捉緊了不斷濺著火花的細桿,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因此……你只要看著我死便可。」

  如意尖叫一聲,猛衝上前便要將伏晏從籠邊推開,伏晏的眉眼雖因劇痛而微微扭曲了,卻仍反手牢牢攀住欄杆,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嘶聲道:「你不可能放我走,那麼我便只有這條路可走……是,我在威脅你。」

  如意只是沉默地搖頭,聲音裡帶了哭腔:「阿紫不能放殿下走!不能!不然九帝姬……九帝姬她……」一邊說她一邊奮力掰開伏晏的手指,肌膚觸碰到欄杆亦是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她卻反而愈發堅定:「這痛阿紫替殿下受了,但求殿下不要再作踐自己!求求你了!」

  伏晏明明身無真力,重傷初癒,本應無多少氣力,但如意竟一時無法將他從籠邊分開,只得貼得更近。

  一時間金星亂冒,空氣中甚至隱隱有皮肉與衣裳被烤炙而散發的焦味。

  伏晏咬牙維持清明,額頭見汗,他盯著如意,緩緩側身,深吸了口氣,右手探出籠外便將如意腰間懸掛的匕首奪來,同時向後一翻,仰倒於地。

  他眸露狠戾之色,在如意有所動作前,毫無凝滯地將匕首狠狠插入右手掌心,利刃直貫穿過掌背。鮮血直噴濺了他一臉,他卻沾了血在掌心飛快地畫了個符,口中斷斷續續地唸著真言。

  一道八角封印漸漸現形於掌背,被匕首貫穿之處隱現裂痕。

  待伏晏真言念畢,那封印吞噬血色,明亮得似乎足以照透皮膚下的筋脈。而後一聲脆響,封印四散,伏晏左手一張化出柄長劍來,支撐著半直起身,閉目一吐納,將鮮血淋漓的右手按在籠中心,長劍含雪光,凜然畫了個圈。

  刺目光芒中隱隱有人面蛇神的影子晃動,與伏晏的身形重疊交錯。

  金色的牢籠劇烈晃動起來,彷彿在因逐漸覺醒的上古力量而顫慄。細桿發出嗡嗡的噪聲,如數百萬隻蜂的齊唱。

  強光一陣接著一陣,映在伏晏手中的劍身之上,明明暗暗的猶如鬼魅纏繞。自籠中散發出攝人的強大威壓,令空氣顯得逼仄稀薄,如意想起身阻止,匍匐著爬出幾步終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

  嗡嗡的鳴響逐漸清晰,竟是已被遺忘泰半的上古語言,吟唱著唸誦著,一字勾連著一字的末端,串起玄奧而深邃的秘要,召喚回創世最初的力量,與崑崙帝台的法寶兩相抵抗,激起一陣陣扭曲時空的波動。

  原始的鼓點漸漸自唸誦聲中現形,每一聲每一擊都令牢籠搖撼不止,以雄渾而純粹的聲響摧陷廓清,如生長不息的巨樹,即便是堅岩冷石,只要是阻擋住枝椏伸展根芽舒長之物,盡皆落得穿透崩裂。

  姬氏法寶最終在伏氏真血面前敗下陣來,數聲虎虎的風響,如同不甘的嗚咽,猛然便被捲入強光中湮滅。

  亮光散去,伏晏半跪於地,緩緩站起,上身微微歪斜往一側靠著,將全身氣力托在手中的劍上。

  如意聲音嘶啞,出口的每一字都粗糲如詛咒。她唇角現血,卻仍舊執拗地朝著伏晏所在一寸寸地爬行:「殿下!殿下不能走!不能!」

  伏晏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打開下界的天門,平日裡一蹴而就的真言,他唸得很吃力,面色慘白唇色卻猩紅,彷彿隨時會止聲暈厥過去。等門洞現形,他倚在劍身上,抽左手抵住嘴唇,咳嗽一聲,從指縫中便流出殷紅的血來。

  他踉踉蹌蹌地避開如意竭力長伸出的手,往天門中邁去。

  「殿下,求殿下不要走!殿……殿下!」

  玄衣青年的衣襟上遍開血染的花朵,中衣素白的領口已然失了原本的顏色,他回頭望瞭望一地的狼藉,微微一彎唇,眼神清亮,輕聲說:

  「阿謝在等我回去。」

  ※

  猗蘇在那日遇襲後便愈發謹慎:她很清楚,若非姬靈衣心存小覷之意,她未必有順利脫身的運氣。若對方再次有備而來,她並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往常,謝猗蘇並非沒有與之一決死戰的氣魄,但如今她要考慮的,卻遠遠比逞一口氣要多。為了伏晏,她不能惹出無謂的麻煩。

  出於各種考慮,猗蘇便移到梁父宮正殿側翼住下。

  自伏晏離開的第五日凌晨,冥府濃霧瀰漫,巡夜的陰差即便打著燈籠,也著實難以看清數十步外的境況。

  猗蘇如此前數晚一般難以成眠,早早便抱著被子坐在床頭,直愣愣地看著隔扇上的暗紋。遠處提燈的陰差在廊下路過一次,便會在紙隔扇上投上淡淡的一抹紅,不久便再次淡去在夜色中。

  夏日的凌晨還有些微來自春天的涼意殘存,猗蘇坐了一會兒便覺得身體有些發冷,乾脆翻身下床披了衣裳,草草將頭髮捋順了,點起螢火數起滴漏來。

  獨處的時分最易胡思亂想,她腦海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想起伏晏臨走前分外的留戀,一會兒又念及仍然懸而未決的那些微妙問題。她在房中踱來踱去,只覺得鬱悶不可言,又是憂心如焚,又是相思難耐。

  她抬腕,凝視起那串珠子,不由嘆了口氣。

  便在此時,正殿傳來喧嘩之聲。

  猗蘇原本靠在房中的多寶閣邊,聞聲便拉開門直向著聲音源頭衝過去。

  她奔到殿外,便看見群群醫官面色肅穆地進出,揚聲吩咐著戰戰兢兢的侍人,足下便有些發軟險些要坐倒在地。

  卻有人將她扶住了。

  猗蘇僵硬地向來人望過去,瞧見黑無常的面具,張張口想問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黑無常無言地加大支撐她的力度,溫言說:「君上傷勢無礙。」

  他到底還是受傷了……

  猗蘇眨動乾澀的雙眼,費力地清清嗓子,自己站直了:「多謝。」沉默片刻,垂下頭道:「我現在不好進去打攪醫官吧?」

  黑無常說話仍舊維持穩重的調子:「還請謝姑娘稍安勿躁,不妨回側翼小坐片刻。」

  猗蘇堅決地搖頭:「我就在這等著。」

  黑無常看向她的眼中就多了一分複雜的意味,卻很快被他掩飾過去了。他也不再堅持,只說:「此處風大,謝姑娘小心著涼。」

  猗蘇靠著根廊柱立定了,一張臉木木地看著人來人往,知覺好像都要消解在晨霧裡。

  她回過神的時候梁父宮已經再次安靜下來,正殿的門扉關著,隱隱綽綽透出其後燭火柔和的光亮。

  「謝姑娘。」黑無常從廊下走來,做了個「請」的姿勢。

  猗蘇低下頭咬住嘴唇,才將頭復抬起,緩緩跟著黑無常進了正殿。

  這是她第一次前往充當臥室的後殿。

  黑無常在後殿的門外站住了,為猗蘇挑起門簾,輕聲道:「君上應當睡著了。」

  猗蘇訥訥地一頷首,放輕步子,像是在恐懼著什麼一般吸了口氣,微欠身穿過門簾進了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