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並無什麼可怕的味道,反而瀰漫著令人安心的藥草氣味。
伏晏仰面躺在房中的榻上,猗蘇立在門口乍一瞧,除了臉色稍白並無異樣。她微微放寬心,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緩緩走過去,近了一眼便看見伏晏發青的眼瞼,她的唇便緊緊抿住了,像要抑制住什麼似的。
猗蘇來來回回將伏晏仔細審視了數遍,方在榻邊的矮腳凳上坐下了,呆呆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她笨拙地替對方掖了掖薄被,不意間便瞧見了他被重重紗布裹住的右手,那情狀倒與那時猗蘇與如意交手後、掌心中箭後的模樣相似。
這麼一聯想,她的喉頭愈發哽得厲害,卻若無其事地將被子掖回去。
她怔怔盯著伏晏寧定的側顏許久,不知不覺間便已然淚凝於睫。
不想鬧出太大動靜擾到伏晏,猗蘇別過頭摀住嘴,肩膀一聳一聳。素日裡她極少哭,也鮮表露出軟弱的一面;即便是伏晏毫無音訊的這幾日,她也不曾落過淚。可不知為何,如今確知伏晏已然歸來,她反而難以自抑,好像一顆心酸楚得都可以滴出眼淚來。
無聲地哭了一陣,猗蘇自覺有些不好意思,便取帕子拭乾眼淚,支頤趴在榻邊沿,默了片刻,終是沒忍住,輕手輕腳地自上俯下去,在伏晏的眉心吻了吻。
※
伏晏睜開眼,一側首便瞧見了謝猗蘇。
她趴在榻沿,側臉枕著手臂睡著了,長睫微掩的眼周有未褪的紅,顯然哭過。
見狀,伏晏的眼中就多了一分溫存的憐惜,他緩緩伸出未受傷的左手,很輕很小心地觸上她的面頰。
猗蘇睡得卻淺,睫毛搧動數下便轉醒,迷濛地與伏晏對視了片刻,才瞪大眼反應過來,眼圈霎時就紅了。
「阿謝。」伏晏的聲音裡含笑,指腹在她臉龐上緩緩摩挲。
「你……你渴不渴?」猗蘇一開口就帶了哭腔,說話便不利索起來,也不等伏晏回答就硬邦邦地起身,背轉身去要到門邊的方桌上倒溫水。
伏晏便只看見她的背影,肩膀微顫,提著水罐手也發抖,磕磕絆絆好久才將水溫在銀盆裡調好,盛在個蜜色蓮花瓣瓷碗裡端過來。
猗蘇將碗在小幾上擱了,微微歪頭,有些羞赧地問:「你的傷……好坐起來麼?」
伏晏抬了眼看著她,眸中浮起點促狹,好像要捉弄她,卻還是淡聲道:「無礙的。」說著便枕著兩個靠枕直起上身。
猗蘇見他這般實話實說反而有些將信將疑,怕他是逞能,託了瓷碗遞過去,頗有些不放心地嘀咕:「真的不用我餵?」
「你很想餵我?」伏晏便笑笑地撩她一眼,眼神往自己右手垂了垂,理直氣壯地向後一仰,「那就餵吧。」
猗蘇被他這麼飛來一筆弄得無計可施,剮了對方一眼,還是探身上前,托著蜜色瓷碗湊到他唇邊。伏晏便就著她的手矜持地飲了口水,等她將碗放回小幾,才輕描淡寫地再次語出驚人:
「我還以為你要怎麼餵呢。」
除了這般餵……難道、難道還用嘴……
猗蘇被他一句話撩得直要跳腳,嘴一扁便恨恨道:「你就會欺負我!」
伏晏卻蹙了眉一臉疑惑:「我怎麼欺負你了?」說著一副堪堪恍然大悟的樣子,似笑非笑的似乎又要嘲她。猗蘇便飛紅了臉別過頭去,伏晏卻伸出左手在她腰間帶了帶,她便伏在了他胸口。
他身上有藥草和澡豆的氣味,卻不難聞。
離得這般近,猗蘇便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沉默了一瞬,她猛然驚覺這姿態可能會壓到伏晏什麼傷處,便雙手在對方頸側的床頭矮屏風撐住了,才再次將視線調轉回去。這一低頭便可額角相抵的距離,僅僅雙目相接,便有無限旖旎的情思在其中。
猗蘇雙唇微分,才並不十分清晰地吐出個字音:「伏……」
伏晏便已主動吻了上來。
這個吻與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不為索取,不為征服,不為表白,只是單純的確認:確認彼此的存在,確認此刻瞭然的心跡。也因此,兩個人的動作雖只停留在雙唇相接,卻遠比攻城略地的廝磨要悱惻而綿長。
猗蘇說話聲音低低的:「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伏晏又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印了一記,雲淡風輕地答道:「母親不同意改制,將我囚禁起來,我逃了出來,僅此而已。」
「我知道你肯定還隱瞞了什麼。」猗蘇便有些譴責地盯了對方一眼,撒嬌般地軟聲道:「我也說過不喜歡被蒙在鼓裡。告訴我好不好?」
伏晏沉默片刻,才沒什麼起伏地道:「母親開出條件,若我迎娶青丘小王女,便支持我改制。我拒絕了。」
猗蘇聞言也是片刻沒再開口,低眉凝視著伏晏中衣領子上隱隱的紋路,忽地便白了伏晏一眼:「這種可以邀功的事反而瞞起來,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她轉而換了語氣,有些低沉地道:「你也可以先答應下來,再從長計議啊。」
「你啊……」伏晏顯然無奈,不由用額頭輕輕撞了一記她的額頭,口吻卻極為認真:「這種事不能答應。不說我喜不喜歡食言而肥,一旦應允下來,有的只會是無限的麻煩。」他破天荒地嘆了口氣:「而且消息若先傳到你這裡,我該怎麼同你解釋?」
伏晏從眼睫底下微微笑著看她,幾近是溫柔地道:「我不願、也不會拿你的信任作賭注。我輸不起。」
他將情話說得這般淺白,猗蘇被震得一時回不過神來,頰邊的暈色騰地深了好幾度,才蹦出一句話來:「呆子!」
伏晏顯然沒料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神情便有些微妙,但猗蘇卻已然改撐為攬,勾了他的脖子便緊貼上來,臉埋在他肩頭,溫溫的一片濡濕又哭了。
「你輸不起,就當我輸得起啊!你……你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又讓我怎麼辦!」她越說越委屈,聲音細軟還在末尾微微發顫,「而且……」她說到這,卻止住不說了,只是無言地微微加大了攬住伏晏的力度,彷彿在後怕。
伏晏立刻敏銳地察覺到異常:「我不在之時,母親趁機為難你了?」
猗蘇沒立刻答話,沉吟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道:「也就一次,那時我半點都不怕,可是現在想起來竟然傻子似的怕得不得了。」她也頗有些不好意思,聲調便愈發低了下去,也就伏晏與她緊緊挨著才聽得清:「她對你下手都這般狠,倒是我難得命大。」
今日猗蘇的表現是從所未見的頭一等的痴纏,倒像是兩個人裡受罪更多的是她。伏晏自然樂得享受她難得的依賴,左手便撫上她的脊背,順毛般安撫了她片刻,才同她咬耳朵:「我的傷是突破法寶時留的,你別想得太多,也無需害怕。」頓了頓,他半是調侃地含笑補了一句:「你若實在害怕,就乾脆搬到這裡住。」
猗蘇聞言便瞪了他一眼,將他往隱囊上輕輕一推:「你別得寸進尺,連個病人樣子都沒有。」
伏晏便知她是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羞了,笑意不由愈發深了,閒閒地一勾唇,仰在枕上睨她:「哦?我得的寸在何處?你說來聽聽?」
猗蘇對他這似笑非笑勾人遐思的模樣最是沒轍,咬著嘴唇支吾了半晌,最終只恨恨地一扭頭,哼了聲便想把這茬揭過去。
君上卻顯然不願意就這麼放過她,低低地笑了將她往自己壓近了幾分,從從容容地親上去。這個吻便與方才那個不同,不滿足於只停留在淺嘗輒止的程度,輾轉流連間一點點地熱切起來。
房中的燈無言地晃動著火焰,隔了一重門簾卻是截然不同的氣氛。
黑衣戴長舌面具的青年在庭院台階下站著,看著階邊一列鬱鬱蔥蔥的蘭草出神。庭院除了隱在暗處的守衛以外再無人,黑無常又面朝著空曠的一側,他眼中便漸漸卸了防衛的顏色,露出下頭疲倦卻也因這乏累而顯得幽深的本色來。
他回過頭看向燈火依舊的梁父宮,像被什麼回憶在腦海裡狠狠紮了一下般痛楚地眨眼,將視線掉轉回自己的雙手,再是腰間的鎖鏈,眸底便浮起深深的憎惡來。
他緩緩蹲下身,撥弄秀美的蘭草,眼神明明暗暗,洩露了心緒的波動。
而後,黑無常宛如下了決定一般閉上眼,兩指合攏一掐,便將那株蘭草折斷了。他無趣地拈著形單影隻的花梗,兩指轉了轉,放到面具外的鼻端嗅了嗅,倒如同真的能隔著面具聞到幽幽的清香。
他將蘭草放回栽種的盆中,輕拍了兩下手掌抹乾花汁,便再無踟躕地往梁父宮外行去。
無人知曉他在方才一折一棄間究竟做了什麼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