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猗蘇便搬回了西廂。
次日早她再到梁父宮後殿的時候,裡頭已經有說話聲,辨析之下是夜遊和黑無常。猗蘇正猶豫是否應當稍後再前來,伏晏便在裡頭髮話了:「進來。」
雖則覺得有些彆扭,但伏晏都發話了,她也沒什麼好推辭的,便掀了門簾進去,先掃了一眼狀況:
伏晏瞧著比昨日要精神不少,搭著天青色鶴氅靠在床頭,黑無常和夜遊各自在榻不遠處的坐榻上端正而坐,倒是一副工作會議的模樣。
猗蘇見狀不由覺得自己來得著實不合時宜,便儘量輕手輕腳地在一旁的角落坐下了。
夜遊只是衝她一點頭,便繼續方才的話題,說話倒是中規中矩:「這兩日局勢已大體穩定,許尋真一夥也未曾再行動,但若君上不再有所舉動,時日長久,揣測流言自會滋生禍患。」
「在下也略擬了於改制之方有所補益的文字,還請君上過目。」黑無常說著便將一枚玉簡呈了上去。
伏晏一頷首,也不吝誇獎兩人:「這幾日辛苦二位了。」
夜遊到底是繃不住的性子,先咧嘴笑了:「獎賞先在老大這掛個名,等事了結了我可不會忘的。」
伏晏只淡淡看了一眼,也不搭話,反而繼續問:「青丘和其餘各處可有動向?」
問到本行,夜遊便挺直腰背清聲回稟:「帝台自然並無動向,孽搖與陶唐丘向來不喜歡攙和這種事,撇得很清亦無異常。蓬萊閣近來與帝台關係有緊密之態,便索性模模糊糊地表達了讚許。還有麼……」他用餘光往猗蘇的方向掃了一眼,才繼續道:「青丘還是等著君上開出條件來,如若不依大約會擺出反對的姿態。」
伏晏便不咸不淡地彎彎唇:「青丘還真是一如往常地自視甚高。」
夜遊摸摸鼻子,神情尷尬眼光卻狡黠:「畢竟是狐族,單單衝著九尾狐那皮相三界便少不了青睞青丘的,況且,這一代族主又是出了名的手段強硬。上次天帝推廣新聯絡手段的施政令,他都可以用有違祖制的名頭扛上十數年。」
「他要反對便由他去,」伏晏篤定地眯眯眼,「青丘何曾有資格在冥府的事上說三道四了?」
夜遊便有些無語地嘆了口氣:「老大你也別讓我們難做,整日應付那些個狐狸,個個綿裡藏針的要借上次死掉的倒霉鬼鬧事,不被累死也要被煩死。」
伏晏神在在地抬起下巴:「不會讓你們難做的。」
夜遊捕捉到了他話中意味,不由挑挑眉,卻沒問出口,只是興味盎然地多看了伏晏一眼,便轉頭向黑無常道:「我這裡沒其他可匯報的了,許尋真的事還在查,並無進展。」
不知是否是猗蘇多心,她總覺得夜遊語調裡別有深意。
黑無常默了片刻,才沉穩地道:「蕭規曹隨,這幾日都依君上此前吩咐行事,並無差錯。」
伏晏輕描淡寫地准了黑無常的匯報:「還要再辛苦你幾日。」
夜遊便和黑無常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齊齊起身告退。
猗蘇被兩人太過明顯的意圖弄得有些窘,等房中又只剩她和伏晏兩人後,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坐到榻邊,半真半假地問:「那麼快就起來理政了?累不累?」
伏晏撩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道:「就這點事還能累到?」
「那不妨告訴我,方才你所說的擺平青丘的法子,又是什麼?」猗蘇便笑笑地將疑問擺上檯面。
伏晏神秘兮兮地昂起下巴:「你不猜一猜?」
猗蘇瞪他一眼:「君上神機妙算豈是我所能妄測?」
「不久自見分曉。」伏晏瞧著卻無再多透露的打算。
猗蘇心中稍有不快,斜眼盯著他撇撇嘴:「那君上就再日理萬機一會兒,我先告退了。」
伏晏卻簡簡單單兩個字駁回:「過來。」
不就昨日示了弱,稍稍撒個嬌罷了,這廝就意氣洋洋起來,猗蘇用眼風剮了對方一下:「怎麼過來?我都靠在榻邊上了。」
哪知伏晏等的便是這句,淺淺一笑,眸光往榻上空出的一個身位垂去,意思再明顯不過。
猗蘇卻不準備吃他這套,挑了眉繼續抬槓:「上來幹什麼?」
伏晏便微微壓了眉,克制而矜持地道:「有事要和你說。」
「什麼事還偏要上去說,直接說了不就……喂!」話都沒說完,猗蘇就被某些人欠身過來,左臂一攬強行拉上了榻。
雖然昨日也不是沒有離得更近過,但榻上榻下涇渭分明,即便都是坐姿,猗蘇一上去便有些僵硬,垂下頭沒好氣地埋怨,意圖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到底要說什麼?」
伏晏卻先異常認真地打量她,直看得她毛骨悚然,慌慌地往後要退,卻被對方一勾手拉回來了:「再退就掉下去了。」
猗蘇深吸口氣,直視伏晏的雙眼,換了認真的口氣問:「到底是什麼事?」
這次換作伏晏垂下眼睫微微迴避,但在猗蘇再發問前,他已然面色坦然地抬眼,左手搭在她肩頭,輕緩地道:「阿謝,嫁給我好不好?」
他這話實在來得突兀,猗蘇的表情便凝固在了臉上,木木的似一張面具,不知下頭是什麼情狀。她眨了眨眼,漸漸緩過勁來,咬唇不語,目光虛虛地向下一垂,竟像是有些尷尬。
伏晏的手指便微微收緊,聲音猶如繃緊的弦,只要再一句話的力氣便會崩斷:「阿謝?」
猗蘇沉默了一會兒,從眼睫底下偷偷看了伏晏一眼,對方的神情亦盡數收斂進去,太過靜的雙眸竟讓她產生愧疚的錯覺。她搖搖頭,像要迫使自己下定決心一般用力復搖了次,冷靜地道:「並非我不願,但太倉促了。」
伏晏聞言眉頭一挑,下垂的唇角和太過僵硬以至於顯得微微扭曲的臉容,無一不明示他的疑惑。伏晏顯然根本沒料到會得到意料外的答案,小別重逢後的柔情蜜意被猗蘇這麼一句生生割斷,兩相直從雲端墮入泥沼之中,他甚至是有些憤怒了,本在她肩頭的手便緩緩抽了回去。
猗蘇垂目,以冰一樣的沉靜緩緩補充:「我並非不喜歡你,也並非不願意與你結為夫婦。但是,」她一寸寸地抬眼,黑澄澄的眼睛裡有些微的掙扎於痛楚,更多的卻是固執,「眼下局勢未穩,若只是害怕日後生變才匆忙下決定,我害怕日後會後悔。」
她見伏晏目光轉冷,眉目間對此說法顯然不以為然,便不自覺堆砌起同等的驕傲與不屑,聲調裡也帶了情緒:「再如何婚姻也是大事,我也並非一口回絕,只是想等我們將事情捋清了再決定。」
「捋清?」伏晏涼涼地接口,「若你說的仍然是白無常之事,不妨現在捋清。」
猗蘇被他激得輕輕一笑:「他的事於我而言本就一清二楚,要捋清的是君上的態度,到了如今不論何事都還是不願我插手,正事問了也不願告知,大事擅自決定還不許我有第二個答案。這般狀況,豈是今日這氣氛可以捋清的?」
「哦?」伏晏的神情愈發顯得冷,哂然地清聲說,「我倒是沒想到原來你對我還有這般多不滿。」
他頓了頓,顯得有些受傷,言語卻嘲諷:「謝姑娘變臉倒真是比翻書還快。」
這卻是在間接指責她莫名其妙、甚至還隱隱流露出些許譏她不識抬舉的意味來。伏晏許久沒擺出這般高高在上的態度,猗蘇被這麼一噎眼圈霎時就紅了,身體微微發顫,強硬地別過頭,生硬地道:「是,君上紆尊降貴,在下竟然還膽敢不識體面,罪該萬死。」
伏晏伸出手,猗蘇卻一閃身躲開了。
他便愈發不悅,緊皺了眉沉聲道:「昨日還好好的,今日你又是在鬧什麼?」
「鬧?我怎麼鬧了?」她嗤嗤兩聲笑,「說到底不過是我沒能言聽計從,讓君上下不了台了。」
伏晏從牙縫裡吸了口氣,吐出的一字字都宛如帶了寒氣:「你究竟要如何?」
「我剛才也說得很清楚,等局勢稍定,再好好談一談。」猗蘇澀然一笑,「此前你也答應過的。」
「是,我的確答應過。但先將婚事定下再談又有何不可?」伏晏向猗蘇棲近了一分,猗蘇卻如同受了驚嚇一般向後一退,直接撐了榻沿坐回了矮凳,喘息了數下,才露出一抹哭樣的笑:
「你看,我們又兜回去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像要將滿腔的委屈和不忿借此壓下去,扶著額頭輕聲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這般急?」
伏晏眼神一黯,繃著唇線半晌沒答話,再開口時卻是反問:「我亦無法理解,為何你對細枝末節那般執著。你我兩情相悅,締結婚約又有什麼好推脫?」
猗蘇無言地瞪視了他片刻,放棄似地嘆了口氣,近乎是絕望地低聲說:「不過是早晚的事,可你便對我這般不信任,非要用婚書綁住我才放心?」
「既然你不反對婚事,早與晚又有什麼分別?」伏晏定定看著猗蘇,聲音裡透出疲倦。
房中一陣死寂。
伏晏在榻上,猗蘇在榻下,兩相凝視,都覺察出彼此中間好像突然被劈開了一道鴻溝,再多說也只是在原地打轉,毫無增益。
又或許這深溝本就存在,只是今日終於現形,上頭掩蓋的花團錦繡山河猝地跌落進黑暗,底下風聲哀嘶,叫人一時像是空了胸膛,一顆心不知往何處放;回想起不過昨日的溫存,再聽淒冷冷的風聲,便又一身寒意。除了呆呆在原地看著那橫隔彼此的溝壑愈來愈寬廣、放任對岸的人漸漸陌生起來,他們好像已經無能為力了。
猗蘇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僵的,伸手掐了自己一記,沒什麼表情地低頭整理衣袍,緩立起身,淡聲說:「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她連半步都沒邁出去,伏晏就猛地傾身扣住她手腕,力道駭人。
【小劇場】
伏晏:阿謝,嫁給我好不好?
阿謝:不好。
伏晏:……(轉身對作者:她是不是拿錯劇本了?)
作者:╮( ̄▽ ̄")╭ 求婚不是你想求想求就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