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隨著猗蘇的動作緩慢而驕矜地抬眼,眸中涼涼的如同沁著霜色,下巴微揚,姿態中仍舊毫無示弱的意味,似乎反而比今早離別時更添了幾分火氣。
猗蘇被他這麼無言地看著,只覺得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脊背,開出長滿芒刺的冰渣來,不由顫了顫,卻加大了指掌撐在小幾檯面上的力度,一字一頓地道:「你若是不想現在說清楚,我立即就走。」
她本不想再強硬下去,可話出口還是硬邦邦的帶刺,與其說是協商更像是威脅。她立即懊悔起來,長睫顫動數下,輕輕地補上一句:「那樣的話,我改日再來。」
伏晏戴上了他那張喜怒不辨的冷面,一瞬不瞬地定定看著她,在她要在他的目光下瀕臨潰退的時刻,忽地便輕聲道:「那就現在說清楚。」
猗蘇深吸了口氣,往後退了退,在榻邊坐好,率先開口:「先說這次的事,我仍舊不明白你為何要那般著急。對我,你就這麼沒信心?」
伏晏抿抿唇,沒有再以「既然你不反對婚事,早晚又有什麼分別」的說辭封住話頭,而是以一種近乎淡漠的口吻,事不關己般平板地敘述道:「我的確沒信心,但卻是對自己毫無信心。」
這話軟弱而卑微,卻被伏晏以涼薄無情的口吻說出來,便顯得十分古怪。他語畢止聲,眸光微微一閃,終於流露出不自在;無懈可擊的假面也隨眼神的變化而漸漸有了裂痕,現出底下真正的底色來。
向來眼高於頂的伏晏會說出這話,猗蘇措手不及,思慮片刻尋不到答句便乾脆沉默,以動作暗示對方繼續說下去。
「首先我應當說清楚,白無常與我並不能算是同一人,於我而言,他是曾用過這軀體的另一人。但……」伏晏艱澀地頓了頓,廣袖下的左手五指緊緊握成拳,「但我繼承了白無常的記憶。因此,我很清楚你與他有過怎樣的過去。」
他如同要壓抑什麼衝動一般深深吸了口氣,罕見地將煩躁擺在了臉上,卻沒有停止吐露:「雖然這麼說我很不情願,也極其好笑,拜他所賜,我才更清楚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更加喜歡我。但正因這些事本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會覺得更加……沒有底氣。」
伏晏的聲音微微地沙啞了:「我害怕一旦除去憑藉回憶得到的那些手段,你就會討厭真正的我。所以我才會想要用婚約捆住你,即便我知道這是愚蠢而自私的行為。」
語氣末端軟弱的尾巴宛如纖細的蛛網,一根根綿弱卻也緊密地纏上猗蘇的心頭,令她不由也感到薄薄的哀切。她禁不住傾身,想要握住他的手,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令他不必這般卸下高傲、自甘鄙薄。
可伏晏卻搖搖頭,露出一個譏誚卻也蒼白的微笑:「若我在此停住不說,誰知日後我又會囂張成什麼樣子?」這一刻,他與平日裡高高在上的那個伏晏判若兩人,但身上那股毫不留情的尖刻、和清明到冷冽的眼神仍舊未變。
他伸出五指,看著掌心,手指合攏又分開,像要從指掌的紋路中看出什麼答案來:「雖然不曾明言,但你大約也猜到了,母親在為……他療傷時,抹去了所有記憶。」
猗蘇一垂眼,輕輕道:「我以為是傷勢過重,損傷到了記憶。」
「不過是傷勢太重,以至於她無法選擇抹去哪一段記憶罷了。」伏晏一彎唇,笑得很冷,「她不會容許自己的兒子有重蹈覆轍的可能。」
「和你只是失去記憶不同,我有意識的時候,連人格都已被奪走。伏晏這個人,從最初便一無所有。」伏晏的態度漸漸坦然起來,不再避諱自己的弱處,反而像是覺得好笑一般搖搖頭:「多疑,寡情,自私,我也覺得自己討人厭得很。」
他內心竟這般卑微。
猗蘇怔忡許久,才道:「我以為,你很看重伏氏後裔的身份。」她沒將後半句說出口:擁有創世神明的血統,伏晏並不能稱得上真正的一無所有。
伏晏顯然明白了她未盡之言,不由哂然:「也好,借此不妨說清楚,我對自己的身份和伏氏血脈,究竟是怎樣的看法。」
「無可否認,伏氏的名頭的確很有用處,但受伏氏裨益更多、更關切家族的,是他而非我。」話中的「他」是何人再明顯不過,猗蘇也顯然明白,但伏晏不由皺了皺眉,彷彿對自己的避諱又有些不屑。
他揉揉眉心,再開口時態度復坦誠了些許:「白無常生而便作為伏越之子培養長大,雖然頗有些離經叛道,並不喜歡母親的規劃,但內心……對伏氏終究是看重的。而我,」
伏晏頓了頓,目光微黯,「我最初根本不知伏氏為何物,知曉後也只覺得伏氏後人的身份,能帶來的不過是太多的期許和壓力。是以,我對這身份本就無太多的喜愛。換句話說,我感激伏氏血脈帶來的力量,但並不真正看重。」
他停住,眼中流露出一分絕望來:「可我一直在自相矛盾。除了在明面上假作高傲,我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看著猗蘇微笑,笑意悲哀而晦暗:「這便是我與白無常最大的不同,亦是讓我最……難以釋懷的一點。他撇開身份血統,能作為白無常活得盡興。而我……除了身份,其實再無可以倚仗之物。」
伏晏的聲音裡流露出貨真價實的痛意與軟弱來,眼瞼微垂:「我十分嫉妒他。因此只要牽扯到他,我不可能不介懷。」
猗蘇被他這番毫無矯飾的坦白動搖得厲害,默然片刻,才輕聲開口:「你自以為比不過白無常,也知道他在我心裡的份量很重,可你未必真的清楚如今對我而言,他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伏晏自嘲地笑笑,承認道:「我的確摸不清。」
「我喜歡過他。幾乎每一次作為忘川謝猗甦醒來,我都喜歡上了他。因為他,我才能再次自九魘歸來。」猗蘇悄悄從眼睫底下觀察伏晏的神色,只見著對方神情木然,彷彿已經料到了會是這般狀況;唯有唇線緊繃著,隱隱昭示著他心緒的起伏。她便加快了語速:「白無常是我曾經戀慕之人,是令我重獲新生的恩人。但也僅此而已了。」
伏晏無言地凝視著她,眼神專注。
猗蘇不自覺重複了一遍:「僅此而已。我堅持要查清意外的真相,不僅僅因為他與我的舊情和恩情,更是因為……」她艱澀地頓住,如同想將哽在喉頭的東西吞嚥下去一般,過了片刻才成句:「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
伏晏仍然沒說話,但目光卻比方才要沉肅些許。
猗蘇迎著他的目光瞧回去,聲音微微發虛:「之前我得知,亡靈本不能隨意進入漱玉谷,便覺得其中有蹊蹺,於是……」她說不下去了。
於是就求助於胡中天,而後和伏晏鬧了好大一陣彆扭
伏晏一手撐著額角,淡聲說:「這麼說雖然很古怪,但我有他的記憶……因此我可以說,他並不會責怪你。」他看著猗蘇的神情彎了彎眼角,添上一句:「我知道,即便他不責怪你,你還是會自責。」
猗蘇不否認:「的確。但這也就是愧疚與感激罷了,和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她也不習慣直抒胸臆,卻硬著頭皮說下去:
「我不能否認,如果不是你的皮相,我不會對你多加注意。」
猗蘇實話實說,伏晏對此雖然有些彆扭的不悅,卻也只抬了抬眉毛便示意她繼續。
「但從一開始我便寧可你與白無常是兩個人,」猗蘇看著榻沿雕刻的細草紋路平靜地繼續敘述,「若不然,也只能證明我對他的感情不過淺薄而已。」
「你說得沒錯,一開始你的確很討人厭。但即便你身上有那麼多我討厭的地方,我還是漸漸容忍下來。這並非因為你有一張和他一樣的臉,而是因為……我真的喜歡上了你。我並不知道到底從何開始,為什麼,但事實就是這樣,即便你惡劣到讓我覺得本應忍無可忍,但我還是捨不得離開。」
猗蘇鼓起勇氣迎上伏晏的視線,肯定地道:「我是喜歡你的,伏晏。」
她這句話給伏晏帶來的震動顯然也不小,他的訝異與欣喜難得都寫在了臉上。猗蘇瞧在眼裡,又是有些得意,又是微微的委屈:她沒想到伏晏對她感情的信心稀薄到這個地步。
念及此,猗蘇便加重了語氣,近乎是責難地說:「因此,我不喜歡被你一次次質疑用心的真假。就算是我,也會受傷的。」
伏晏便有些愧疚地垂了眼。他一身素色中衣,外頭鬆鬆著家常月白紗袍,靠在黑漆屏風上膚色本就被襯得很淡,因仍算是半個病人,他的側顏便愈加顯得清勝玉。此刻他露出歉然之色,只一眼便能讓人心軟下來。
「愛情讓人自卑且愚蠢,」他斟字酌句地說道,「我不該懷疑你的。」
他頓住,看著猗蘇露出些微繾綣的笑,眸中波色宛如薄明時分深雲後透出的日光,淡卻溫存:「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你了,阿謝。」
【小劇場】
胡中天:真想高歌一曲:「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你會發現/你會訝異……」
剝完伏晏下章剝阿謝(聽上去好不河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