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你了,阿謝。」
伏晏刻薄譏誚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如今他猛地來上一句直白的情話,偏還一副若無其事的從容模樣,猗蘇只覺得自己耳邊轟地一聲,肯定到耳根又紅透了。
她勉力提醒自己這場談話尚未結束,便咬著嘴唇輕輕應了一聲,身體卻有了自己主張,往伏晏的方向更靠近了幾分。
伏晏便就勢將她擱在榻沿的手蓋住了,他的指腹滑過她的手背,畫了個圈,像在勾勒什麼圖樣。猗蘇覺得有些癢,要抽手卻被按住了,只得任對方在自己掌心手背羽毛輕掃似地觸碰。
伏晏和她這般無言地翻覆指掌親暱了片刻,才繼續冷靜地道:「我其實是知道你探究他的事並無更多的意思,但我還是在意,在意得要發瘋。我害怕他會從故紙堆裡爬出來,把你搶走。」這麼說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些荒謬,不由低低笑了,從眼睫底下撩了猗蘇一眼。
猗蘇有些狼狽地轉開眼,可那隻被伏晏握住的手卻傳遞來再清晰不過的觸感。該死的是對方的指尖還在她掌心逗弄似地一劃一劃,她蜷起手指想阻止他的動作,他卻乾脆藉機與她十指交扣,並不強硬地輕輕帶了帶,顯然在暗示她靠上來。
猶豫一瞬,猗蘇還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榻邊沿,緩緩側身靠在了伏晏肩頭。
片刻的靜謐。
而後,伏晏側首,看著她徐緩地道:「可是阿謝,你尚沒有告訴我,今早你為何要那般強硬地拒絕我,」他的唇邊浮現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度,「這並不只因我們尚有未言明的芥蒂罷?」
猗蘇顫抖了一下,慌忙別開臉,卻明白伏晏都已拿出足夠的誠意,自己不可能對此避而不談;嚅囁了片刻,她才低低地說:「有點太快了,我很害怕。」
說著,她回轉身,左手五指扯著伏晏大氅的襟口,對著他的胸膛低眉垂目地輕語:「就如同在做夢一般,我真怕突然就到了夢醒的時候。」
「你又是在害怕什麼?」伏晏的聲音很溫和,響在她的耳畔,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循循善誘,要將她潛藏在心底的話盡數勾出來。
猗蘇深深地低著頭,呼吸逐漸急促,猶如心底的這情緒太過激烈,澎湃到了她無法自抑的地步。她拉著伏晏衣襟的手指捉得更加緊,好像要憑藉這觸碰在情緒的狂潮中站穩,維持神識的清明。
伏晏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不給她再退縮回去的餘地,卻也沒有再進逼的意思。他在等待她從堅硬的殼裡脫身,將一直以冷色遮掩的部分展露在他面前。不論那底下會是多麼晦暗的顏色,他都會接受。
可謝猗蘇一直太小心翼翼了,極少將這部分自我露出半點。伏晏甚至不能確認自己方才的坦白,是否真的能換來她投桃報李。他也明白,她的過去並不比他要光彩,甚至只有更為醜惡。他也感覺得到,謝猗蘇對連同生前事在內的自我,除了嚴苛的防備,更有難以言說的恐懼。
伏晏已經做好了任謝猗蘇今日就此退縮回去的準備。
他畢竟不想逼她太緊。
可猗蘇卻在這時開口了,聲調發緊,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但她到底還是將字句吐出口:「我害怕會配不上你的付出。」
「你為我做到那種地步,我很歡喜,很感激,卻也……很害怕。我害怕我配不上你的付出,會讓你失望。」她徐徐抬起頭來,神情複雜地與伏晏對上視線。
她的眼凜凜的如同秋水,雙唇微分,分明是欲泣的神態,卻又莫名顯得涼薄,並不十分嬌弱。興許是她的眼神到底還是太冷銳了,好像已有霜結在裡頭,即便有桂葉月露的美姿儀,也難以與菱枝的孱弱聯繫在一處。
這麼一瞧,謝家四娘的高傲與冷漠似乎從未消失過,只不過被她妥帖地藏起來,不曾露出端倪。
猗蘇的重重心防隨著這兩句坦白剝落而下,她自己也彷彿覺得冷,抖了抖,卻搖搖頭拒絕了伏晏進一步的觸碰和安撫,反而以一種近乎漠然的聲調繼續說:
「況且,尚有一事我不得不說清楚。即便你並不在意血脈,可我化戾氣而生,未必能有子息。」
她頓了頓,笑得慘然:「這你也不在意麼?」
伏晏微微一怔,隨即淡聲道:「我不在意。嫁娶之事,於我而言本不是為了繁衍血脈。更不用說,我不覺得自己會是個好父親。」他向後一靠,口吻閒閒的:「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讓伏氏在我這裡斷了也是好事。」
猗蘇眉眼微舒,釋懷了些許,但表情仍舊僵硬。
伏晏便傾身吻了吻她的頭髮,輕聲說:「你也不必心存負擔。你我之間不是交易,付出多少便定要苛求同等的回報。因此並無配不配得上之說。」他的聲音裡有寧定的笑意,聽著便讓人緩緩安穩下來。
「而且,你若憂慮的是我與母親的關係,我必須承認,那般行事不全是為你。也是為了我。」伏晏說著鬆開與猗蘇緊扣的左手,輕撫她的脊背。猗蘇定了定,最後還是任由他將她攬入懷中。他便垂首,貼著她的耳廓溫言道:「我不可能,也不願再任由母親擺佈,我要作為我自己而活。」
猗蘇聽他這般許諾,不由將臉在他頸窩輕輕磨蹭了一下,嗔怪般地軟聲說:「你這麼說……只會讓我比意料中更喜歡你。」
她仰起臉龐,一雙幽夜似的眼仍舊深而黑。她換了聲調,輕輕地念:「伏晏,這也讓我很害怕。」
伏晏眉頭一擰,手指拂過她的眉眼,無言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猗蘇便自棄似地笑了,開口聲音靡啞:「我怕愛上你就意味著重蹈覆轍。我的嫉妒心很重。萬一出現什麼威脅到我的人,我又會……又會變成過去那樣,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崩潰,毀了自己也毀了周圍人。」
室中有片刻的寂靜,夜色在不知不覺已然潛入梁父宮的每個角落,捉住了這片刻的機會,讓那以夏風蟲鳴譜就的低吟從門縫裡爬進人心頭,伴著婆娑的樹響,喚起什麼迷濛的心緒。殿中的燈火瑩瑩,愈發照出了外頭的黑。
猗蘇聽著細碎的聲響,看著燭焰顫動,就有些走神。可伏晏卻在這時開口了。
「我相信你,阿謝,你不會犯同樣的錯。」伏晏用下巴蹭了一下她的發頂,一觸即離,「而且你也應當相信我,你不會因為我而感到不安。」
猗蘇因伏晏從容卻也情深的這番話心旌搖撼,不自禁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嗚咽般地喁喁:「抱歉……說是要你對我有信心些,其實我也……」
伏晏哧地笑了,聲音裡攀上淡淡的、善意的嘲意:「不曾想,我與你其實同樣的不自信。」
猗蘇縮了縮,嘆氣似地道:「虧你說得出口。」
伏晏目光灼灼,唇角一勾,吐字的聲氣含笑:「阿謝。」眼瞧著便似乎要湊上來。
兩人關係乍冷還暖的時分,最是需要做些溫存事來撫慰,可猗蘇卻在他胸口虛虛一撐,將他的動作止住了,半撩了眼簾輕輕地道:「正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對冥府、對未來的籌劃。即便我不能對你的事業有所裨益,至少讓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咬住了嘴唇,像是感到有些難以啟齒般地嚅囁:「我很貪心,我還想成為最瞭解你的那個人。」
伏晏的目光愈加明亮,那熱度好像足以令琥珀重新融成松脂,將她的倒影整個包裹進去,定格在深處再不更易。他噙著笑緩緩陳述:「你既然有這心,不妨便從改制一事說起。此番雖然瞧著事起倉促,但這其中細節是在叔父卸任前便擬定的,我不過略加增益。」
猗蘇點點頭,面露思索之色,一邊發問:「你贊成改制,又是為何?你對伏氏血統並無執著,這只能說明你不反對的立場。」
「依你之見,在此之前,冥府、又或者說,僅僅看上裡一處,情勢如何?」伏晏徐緩地引導著猗蘇,左手手指卻不安分地撥弄著她發間的穗子,指尖若有似無地穿過髮絲觸碰脖頸的肌膚,所到之處儘是微微的癢。
猗蘇瞪他一眼,往旁讓了讓躲開他的撩撥,口中分析道:「上裡政事承襲的是古制,一概交由冥君掌控,事務由冥君批覆後再下放到各陰司。過去還不打緊,但時日長久,鬼城居民漸多,中裡規模見長,這套行事路子……是否漸漸捉襟見肘了?」
伏晏對她的作答先是有幾分訝異,隨即面上神情轉為欣然、甚至可以稱得上大喜。他有條不紊地接話說下去:「的確,因只有一人分配事務,便難以盡善盡美,顧及眼前又要從長規劃。單就冬至清明來說,黑白無常及屬下拿人便忙得三班倒,其餘的差役分配名冊、依照轉生簿引導路徑不一一而足,都難有半日休息。而平日裡,這些陰差卻整日遊手好閒、無事可做。更不用說,藉機謀私中飽私囊的事難道還會少?」
他哂然,搖搖頭:「況且中裡日漸熱鬧,總有些無聊的紛爭,卻無人手專事鬼城管理。再如情報,夜遊一隊便要肩負冥府線報與下界動向,也是夠嗆。」
「因此,推行新制,肅清政風是必然之舉?」猗蘇瞭然地頷首,又提出疑問:「可都說政事要如烹小鮮,緩緩圖之,突然宣佈徹底改制的風險未免太大了吧?」
伏晏一手擱在榻邊的隱囊上,閒閒地答:「古制便如座龐大的宮殿,上頭纍纍堆積的污垢和枷鎖太重太多,要從哪裡動土都是傷筋動骨、難以下手。與其將時間耗費在這上頭,還不如直接夷為平地、再起高樓容易些。」
他驀然似笑非笑地輕撩了猗蘇一眼:「況且,又有許尋真的事,即便這次壓下去了,相似的動亂遲早會一次勝過一次,等不到我慢慢將改革推行開,只怕坐在上裡梁父的便已不是我了。」
伏晏說這番話時神情自信而冷然,眸光鋒銳如出鞘名劍,雖語調輕描淡寫,但言辭卻透出居於人上的殺伐果決。即便伏晏內心尚不自信,行事也許還欠圓滑,但他確然在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
猗蘇感覺自己第一次接近了伏晏的另一面,興奮的同時又有淡淡的顫慄。她不確信自己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她真的能夠成為全盤理解他的人嗎?
伏晏彷彿看穿了她的猶疑,低下頭和她碰了碰鼻尖:「嗯?看來你的貪心也不過如此嘛。」他說話的口吻很淡,但潛藏在字句裡的心緒,卻比此前任何的情話都還要熱切:「阿謝,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最理解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