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說完,顯然覺得僅僅一句尚不足以詮釋他的意圖,便皺皺眉繼續道:「我並不要求你事事與我意見一致。」
他睨著猗蘇揶揄地笑了:「甚至於說,我很樂意你繼續挑刺抬槓。但只要你能理解我,支持我也好點醒我也罷,我……即便為千夫所指,不為人所明晰,也無所謂。」
猗蘇有片刻的失語,隨即她點了點頭:「我會努力當個好學生的。」
伏晏看著她,溫存卻也無奈地順了順她的額發:「這些事我的確可以教你,但能教的畢竟有限,更多的卻要你自己摸索。」他頓了頓,半垂了眼瞼輕描淡寫地道:「我至多能護住你,讓你不至於在摸索中受傷。」
猗蘇無言地以行動表明了態度:她主動傾身過去,撐著伏晏身後的灑金矮屏,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雙唇堪堪相觸,猗蘇便覺得似乎有什麼與之前不同了。但要細究,她卻又無從分辨,又或者說,無暇分辨了。
原本只是打算蜻蜓點水地一觸即離,不知不覺便延長作輾轉相合。溫存時微微暈眩的漂浮感她本已不陌生,但此刻,身體宛如飄浮於溫水之上的輕羽,細風帶來的每一絲波動,都會在水中蕩漾開重重漣漪。
知覺前所未有地敏銳,她好像一分為二:一個自己在這熱度這湧動裡食髓知味,儼然已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存在的只有每一刻的實感;另一個自己好像魂靈出竅,明晰地辨識身周的一切,可說到底,她清楚地感知到的,也只有伏晏而已。他的氣息,他的呼吸,他的溫度,他的動作。
而最讓她悸動不止卻也歡喜到極致的,卻遠遠不止這些。
原因無關緊要,但猗蘇就是清楚地知道,對方在這一刻與她感同身受。這是真正足以拆開字面,逐字印證的感同身受:以觸碰感知到的是同樣的熱切,如惠風中快活自在的歸巢燕,又似游弋嬉戲在蓮葉畔的雙魚。
無需言語,只是在短暫分開的剎那,目光交匯便足以暢敘相通的心意。
猗蘇覺得喜悅,又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盯著伏晏近在咫尺的衣襟,視線卻悄然從細線勾雲紋的衣領上移,掠向了對方若隱若現的鎖骨。
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麼,她著實被自己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將臉埋得更低,又忍不住偷偷看伏晏的臉色。
心悅的姑娘就趴在胸口,雙頰因方才的親暱暈起緋紅,動作卻遮遮掩掩笨拙得很,閃爍的目光好像狡猾的小獸。伏晏將這情狀盡收眼裡,任他平素表現再從容,也不由有些不自然,眼神一定便側轉開臉去,才開口聲音便微微沙啞,不由彌補似地清清嗓子:「白無常之事既然別有蹊蹺,我自然會查,你放心。」
猗蘇也暗暗鬆了口氣,儘量毫無異狀地應答:「好。」
頓了頓,她稍直起身,坐回榻邊,現出憂慮之色:「就在方才,我有個很大膽的揣測。」
伏晏便也正色道:「先說來聽聽。」
猗蘇便將許尋真亦是白無常意外後的推手、黑無常從旁輔助的推論說了一遍,語畢嘆了口氣:「可真是如此,兩次針對的都是你,也太巧了。」
「未必,」伏晏淡淡道,眉頭微蹙,思索片刻後想到了什麼也不再隱秘,只坦誠道,「你遺落了一個線索,如意。」
猗蘇怔了怔,眼神急閃數下,抽了口涼氣:「若真是那樣……」
伏晏看著她,不知是自嘲還是嘲人地冒出一句:「只能說無論在何處,動了情的人都理智全無。」
「你有何打算?」猗蘇卻先掠過他話中的另一層深意,不無焦急地追問。
伏晏聞言卻先閒閒地朝著房外看去,而後耍賴似地往後一靠:「夜了,明日再想。」
猗蘇這才驚覺不知不覺已近深夜,便歉然道:「也是,還是好生休息為重。」說著便要從榻上起身。
伏晏卻單手從後頭將她抱住,低頭磨蹭她的頸背,低低地道:「阿謝,」
意味深長地默了片刻,他才蠱惑又輕緩地在她耳畔呢喃,「讓我再抱一會兒。」
這話實在要命,吐息落在猗蘇頸側的肌膚上,分明不過溫熱,卻像是用字句在語聲落出留下燙過的痕跡,想裝作沒聽見都全無可能。
她聲音發顫,不知是討饒還是嗔怒地駁回:「你別得寸進尺!」
伏晏便似乎真有幾分委屈,乾脆將下巴牢牢在她肩頭抵住了,將病號的特權濫用到底,小聲地嘟囔:「只是抱一會兒都不肯,吝嗇。」
這廝現場演示一秒變幼稚惡劣兒童,猗蘇實在招架不住,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回了軟綿綿的一句:「你……你抱得還不夠久啊!」
「嗯。」伏晏心安理得地應道,加深了擁抱的同時,在她露在衣領外的後頸處輕輕一吻。
猗蘇覺得身體都僵了,垂死掙扎:「我……我該回去了……」
伏晏半晌沒動靜,猗蘇便回過頭,正撞進他含笑的眼睛裡。
他難得忍俊不禁:「阿謝,你好可愛。」
猗蘇覺得全身氣血都在往臉上耳根處湧,她幾近氣急敗壞地道:「伏晏你就喜歡欺負我!」
對方挑了挑眉,繼續大言不慚:「那你欺負回來就成了。」
見猗蘇實在羞憤得像要即刻哭出來,伏晏又溫言安撫:「好,好,是我的不是。」說著便真的鬆開左臂的環抱,不再阻止她離開。
猗蘇背過身整整衣袍,終忍不住回頭瞧了眼,只見伏晏異常安分,枕著隱囊不像再要有什麼動作,只安靜地看著她。她心裡竟然如同被羽毛輕輕撩過,癢癢的留戀起相擁的溫存來。
可她畢竟面薄,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壓了下去。她假作正經地乾咳兩聲,起身道:「早點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伏晏笑笑地撩她一眼:「好。」
猗蘇便腳底抹油般地一溜煙走了,留伏晏一臉不知是無奈還是樂在其中的笑。
※
長夜寂靜,唯有忘川流水聲不止。
下里荒蕪的殘垣斷壁在暗夜中愈發顯得陰氣森森,一座塌了泰半的圓拱石橋橫在忘川西岸,青石板橋面的斷口乍一看宛如凶獸的獠牙。
橋洞的陰影裡立了兩個人。
「到此為止吧。」說話人的語調平淡。
回答他的人聲音裡的疲倦像要漫出來:「都到了這地步,我已無退路。」他的笑聲輕飄飄的,卻充滿寒意:「助我還是不助,決定在你。但我也懶得和你打啞謎,籌碼是那位阿丹姑娘,黑大人。」
最後三字唸得很重,儘是譏諷。
黑無常向一側邁了一步,黯淡的天光只隱約照出他並未戴面具,臉容仍舊隱匿在黑暗中。他低沉地道:「你究竟要如何?」
「把她帶來見我。只要這一件事,我與你兩清。」那人輕聲地笑,笑著笑著便輕咳了兩聲,像是體弱,轉而輕喃:「替我遮掩在漱玉谷一事中的痕跡,這是第一件事;告訴我伏晏的行蹤,這是第二件事。很好。」
黑無常報以沉默,但他的隱忍卻寫在了他的肩背的每一寸緊繃中。
對方又是一陣笑:「我給你三日,仍是這時分,帶人來見我。」
一聲穿空而過的輕響,橋洞中瞬時少了一人。
黑無常從橋洞下現身時已然戴回了面具,他微微仰頭,望瞭望星光都無的天幕,隱匿起氣息,往中裡方向徐行。
雖已近子夜,但三千橋畔的浮木上還是坐了個紅衣的女子,火焰一般的衣裳遠遠便瞧見,如同開在水中豔極的彼岸花,將夜色都照亮。
她在哼著輕柔的調子,徐徐地吟唱軟糯的唱詞,低婉的歌聲在夏風裡遞過來:「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這歌聲分明清軟,卻透出滄海已盡的苦澀,字字沉痛到像要滴出血來。一曲畢,她又開嗓,仍舊是這首,只是反反覆覆地唱。
黑無常在空空的長街口駐足,無言地凝望三千橋的方向,安靜地聽,並無進一步的動作。
阿丹猛然止聲,回頭看了一眼。而後她再次背過身去,雙手在浮木上一撐,站起身。她捋了捋衣袖的褶皺,驀地向後一折腰,探出大紅廣袖的纖纖手指似含苞玉蘭,她復開口唱:「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雲霧漸散,從黑雲後探出明月的嬌顏。
美人月下而舞,足踏浮木,騰挪間如驚鴻,水面輕輕碎出一陣陣的漣漪。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她驀然收聲,一閉眼,緩緩收起動作,精心勾勒的眉眼冷冷。她好像朝著長街的方位瞥了一眼,又好像只是打量追月的烏雲,默不作聲地足下輕輕一點,消失在忘川水波間。
他們不會再相見,因此唱到這,業已足夠。
黑無常面具露出的眼微彎,他加快步子往上裡而去,竟然顯得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