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蘇已然許久沒睡得這般安穩。
直到外頭已然一片亮堂,她才悠悠從無夢的安眠裡甦醒。夏日的氣息一早就在空氣裡亂竄,枝椏的婆娑聲也顯得生機勃勃,令她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明快輕鬆。洗漱一番時候已然不早,這時再吃早飯便有些尷尬了,她索性用了兩塊糕點,便瀟瀟灑灑地出門。
猗蘇本不清楚自己要往何處去,但一出西廂,她自然而然地便朝著梁父宮正殿行去。這份熟稔讓她有些窘迫,但也不過是一瞬罷了,她也不矯飾,大大方方地就進殿去探望某個病號。
她到的著實不算巧:後殿的門簾後飄出藥味,伏晏應當在換藥。
猗蘇便退開兩步,到殿外的廊屋邊踱步,看了一會兒簷下襬著的花花草草。
不多時醫官便捧著盒子出來,見了猗蘇微微頷首,態度自然地告知她伏晏的狀況:「再過幾日便不用上藥了。」
猗蘇有些吃驚:這醫官的姿態太理所當然了,就好像她和伏晏的關係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不自在歸不自在,她謝過了醫官後,再次進殿。她還沒出聲,伏晏已經隔著簾子出聲了:「阿謝?」
猗蘇便撩了門簾進去,視線一掃不由愣了愣。
伏晏瞧著的確是大好了,盤坐在後殿朝院落一側的胡床上,沒戴冠,家常鏽紅紗袍鬆鬆的,外頭搭了件花青竹紋大氅,膝上反扣了本閒書,一派悠閒模樣。
惹眼的卻在他的衣襟,興許是換藥方畢的緣故,本就鬆且薄的紗袍在胸口鬆敞出一塊,中衣領口則乾脆更加散漫,像是根本沒繫衣帶,兩邊衣領間露了鎖骨和其下的一小片胸膛。
猗蘇卻也沒多想,不過一怔忡後,便神情自若地在胡床另一側坐下,斜斜睨著伏晏道:「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染了風寒就有趣了是不是?」
伏晏漫不經心地回道:「這裡太悶。」
頓了頓,他似笑非笑地補了一句:「不然你來替我穿?」
這廝顯然是玩上癮了。猗蘇瞪了他一眼:「你再渾,信不信我現在就走?」
「不信,」伏晏說著朝猗蘇的方向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半真半假地輕聲和她調笑,「你捨不得我。」
猗蘇到底沒能推開他,只恨恨將對方往她腰間探的手拍開了:「你該不會準備在這裡看一日……」她看了看那本隨伏晏動作滑落在地的閒書,頗有些無語凝噎:「菜譜?」
「醫官說我這幾日最好不要傷神,自作主張地把這裡的書清了,餘下的除了食譜便是笑話。」伏晏倒並不怎麼生氣,顯然也樂得輕鬆。
猗蘇覺得方才那醫官的形象頓時偉岸起來,噗嗤就笑了:「那你為什麼不看笑話啊?」
「太無聊。」伏晏對此嗤之以鼻。
「這幾日還是黑無常在主事?」猗蘇想到昨日提出的猜想,不由對伏晏的態度有些疑惑。
伏晏卻輕輕一笑:「他已卸下這擔子。但這幾日並無我需要經手的要事。」
到底是誰說得好像冥府架構搖搖欲墜、必須立即動刀的啊?猗蘇不滿他優哉游哉打啞謎的態度,聳聳他靠著的右肩:「許尋真,改制,哪一件不是費神的麻煩事?你就別賣關子了。」
伏晏便露出堪稱迷人、卻也惱人的微笑:「你猜猜,昨日你離開後誰來了?」
猗蘇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敷衍道:「黑無常?」
「答對了。」伏晏說著坐直了,先輕輕託了猗蘇的下巴,在她唇角一啄,噙笑低聲說:「這是獎勵。」
猗蘇還沒來得及抗議,他便倏地換回談公事的從容腔調,微微收斂笑意:「他不僅說出了許尋真下落,還吐露不少有意思的事。」
伏晏像是在回憶一般沉默片刻,緩緩敘述起昨日狀況。
謝猗蘇離開後,伏晏原本已準備就寢,忽地又有通傳,來人竟是黑無常。
進了殿,黑衣青年一撩袍子便跪下了。
伏晏訝異地挑挑眉:「怎麼?」
「屬下死罪。」黑無常一稽首,姿態謙卑,語氣卻很平淡,從中無從尋找任何的驚惶。他堅定而清晰地道:「屬下……同許尋真本是舊識。」
說著,他抬起頭來,看了伏晏一眼。
伏晏眼神閃了閃:「哦?」
「許尋真於屬下初到冥府之時,曾於危難之際出手援助,是屬下的恩人。」他頓了頓,卻不像是因羞愧而難以啟齒,倒像是為了讓伏晏聽清自己每句話的意思。
伏晏坐直了,臉上玩味的神情漸漸收斂進去,審視黑無常片刻,語含譏誚地斷言:「但你不準備告訴我,那究竟是何等的恩情。」
黑無常一垂首,沒有否認,只是以塵埃落定的口吻敘述驚天的事實:「屬下答應為許尋真做三件事。其一,是在他召喚亡靈攻擊白無常後為他遮掩。其二,是在他此番動手之後,向他透露君上的行蹤。自酌館意外,本是衝著君上而來。」
伏晏一挑眉:「其三?」
黑無常在面具後笑了笑:「君上似乎並不意外。看來屬下早就露出了端倪。」
「只是揣測罷了,」伏晏一手撐著太陽穴側,露出一抹略顯陰冷的微笑,「你做得很好,幾乎抓不出把柄。」他止聲,片刻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即便是此番,你突然就有了許尋真使用的黑色煙塵的線索,也是你故意抖出的罷?」
「君上明鑑,」黑無常輕聲答道,「許尋真所言的第三件事,是令屬下三日後攜如意姑娘去見他。」
伏晏面色不改,從從容容地道:「要用什麼交換他的行蹤,你不妨直接開價。」
黑無常因訝異微微一震,伏晏的聲音裡便帶了一絲嘲弄:「你既然願意坦白,難道為的不是交換?」
「是,」黑無常沒有再作謙卑狀,抬了頭看向伏晏,緩聲道,「我只求君上能保護好燕丹姑娘。」
伏晏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只是這個?」
黑無常視線毫不躲閃,目光寧定:「屬下本是死罪,妄自開出籌碼,自不敢貪心太過。」
「夜遊會處理好這件事。」伏晏閒閒地答應下來,琥珀色的眼往一旁定了定,清明的眸色很冷。他不急不緩地續道:「許尋真之事便交給你辦。能活捉固然好,但情況不妙,你自然懂得如何行事。」
黑無常再次以額貼地,應道:「喏。」
伏晏看著對方,原本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一擺手,黑衣青年便無聲地退了出去,影子在廊下拉得很長。
聽完伏晏的敘述,猗蘇片刻沒言語,忽地嘆了口氣,悵悵地道:「到底還是牽連了阿丹,偏生她又不願領黑無常的情。」
伏晏顯然並不如何同情那兩人:「他要怎麼捉住許尋真,我不會管;開出的條件我也只管履行。只要看到結果便好。」
猗蘇不由剮他一眼,對方卻不躲不閃地看回來,涼涼道:「還有,他去捉許尋真你可不許跟去。」
這念頭不過在猗蘇心頭淺淺掠過,就已經被扼殺在幼芽階段,她便有些不服氣,主動貼過去,半是撒嬌地爭辯:「我就遠遠看著行不行?許尋真知道太多重要的事了,他本人也是迷霧重重……」
話未盡,伏晏就已經放低了音調打斷:「這些事,你跟去看看便可以弄明白?嗯?」
猗蘇自知理虧,撇撇嘴,妥協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伏晏卻顯然不準備讓她這般模棱兩可地矇混過關,向她湊近了些許,眼神灼灼地盯著她低低問:「知道什麼?」
「我……我不會跟著黑無常攙和三日後的事……好了吧?」猗蘇對他這招最是沒轍,有些忙亂地尋找新話茬:「許尋真要見如意,你準備怎麼辦?」
「我已傳信往顥丘,如意不日將至。」伏晏神情自若。
猗蘇卻彆扭起來:「那麼簡單呀?」
「母親會認為這是我有求於她的示好,她還不想再刺激到我,自然不會拒絕。」伏晏淡聲道,眼底忽地便現出一分笑意來,揶揄道:「怎麼?這就吃味了?」
猗蘇送了他一個大白眼,哼道:「你想多了。」
伏晏笑笑,無言地凝視她。他秋池般的眼裡閃著一星半點的笑意,愈發顯得灼熱,僅僅是對看著就能將最堅的冰化水;更遑論她那些本就繾綣柔軟的心緒,在這溫度裡愈發不可自已。
殿中氣氛就悄然添了一抹若有似無的旖旎,有什麼潛藏的東西趁著這靜默,緩緩從深處浮上心湖,現出枝葉面貌,牢牢將人纏住,帶得心跳呼吸都急促起來。
猗蘇在這對視中氣息漸漸有些不穩,無措地垂眼,眼睫急扇了數下;她餘光瞥見,伏晏的鏽紅紗袍猛然動了起來,花青大氅滑落在原本的方位。
轉瞬即逝的暈眩。
伏晏俯身將她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