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相爺求見。」內監被方廷宣逼著,顫顫驚驚入內稟報。
「不見。」皇帝很乾脆地道,這個時候,他誰也不想見,下午連李懷瑾得了訊求見,他都避不見面。
「皇上,恕老臣無狀,擅闖了。」皇帝話音剛落,方廷宣走了進來,口中請罪,眼睛卻毫不惶恐地看著皇帝,微有皺紋的臉上那雙眼睛如萬丈深潭,既深且寒,讓人不由自主感服心悸。
「你……」皇帝不敢發火,問道:「老愛卿此來,所為何事?」
「老臣受信王爺所托進宮的。」方廷宣說得這一句便不再言語,然安靜之中所蘊含的無聲的逼迫力量,比咄咄逼人的言語更令皇帝感到壓力沉重。
「老愛卿要扶持的,不是格非嗎?」皇帝無力地問道。
皇帝這麼容易就把底牌露出來,方廷宣暗歎,同時也在心中自嘲。
鄭家當年扶持光宗上位,除了因鄭怡春喜歡他,還因為光宗皇帝城府不深,手腕沒有其他皇子的毒辣狠厲。方廷宣那時暗中推波助瀾,幫了鄭家一把,也是這個原因。
不過,皇帝在政事上,倒不昏匱,雖然算不上英明聖德,卻也中規中矩。
方廷宣收起失望,平靜道:「皇上,老臣不明白,瑤妃娘娘犯了何錯,皇上要發如此大火。」
「你……你都知道了?君玉都告訴你了?」皇帝臉孔漲得通紅,有些家醜曝露的羞惱。
「老臣知道了,皇上知不知道,瑤妃娘娘下午哭得噎氣過去……」
「什麼?」皇帝變了臉,衝上前掐住方廷宣肩膀厲聲問:「救過來了嗎?瑤瑤沒事吧?啊?」
「救過來了。」方廷宣輕輕道:「雖是救過來了,可瑤妃娘娘精神很不好,聽信王爺說,瑤妃娘娘一直說,三十多年了,皇上從沒這樣凶過她,她不想活了。」
「她還有臉說?」皇帝咬牙,想起瑤妃捨命替吳晗求情,心中恨怒又起,沒東西砸就用腳踢,將腳邊的碎礫踢了一遍又一遍。
方廷宣靜靜地看著皇帝發脾氣,並不急著進言。
皇帝下午發雷霆之怒,瑤妃從未給他如此冷臉喝罵,回了瑤華宮後哭得昏厥過去,搶救過來後,宮人急忙通知李懷瑾。李懷瑾聽瑤妃說了事情的始末,也有些著忙,求見皇帝不得,找不到馮丞斐商量,束手無策中,去了相府向方廷宣求助。
幾個皇子誰當皇帝,方廷宣心中首選是馮丞斐,次選是李懷瑾,而李懷瑾與馮丞斐的交情有目共睹,李懷瑾失勢,也相當於馮丞斐失勢,方廷宣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
讓方廷宣霍出臉面替李懷瑾出頭,更因為李懷瑾過來找他時,將整件事情的經過,毫無保留地講了。
瑤妃迷迷糊糊,還在氣惱皇帝對她沒有好臉,見她差點受辱也不安慰,李懷瑾聽她說了事情的過程後,卻已經悟出皇帝是吃醋生氣,而方廷宣卻看到了皇帝更深一層的想法。
方廷宣囑咐李懷瑾去叮囑瑤妃一句話,然後就進宮了。
「皇上,老臣斗膽進言,上午之事,錯不在瑤妃娘娘身上。」方廷宣在皇帝開口相駁前,緊接著又道:「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暫且不說,老臣請問皇上,殺了吳晗,誰做御林軍統領?」
誰做御林軍統領?皇帝啞了,軍權掌握在鄭建業手裡,他唯一抓住的只有御林軍,而御林軍關係著整個皇宮的安危,若是御林軍也落在鄭建業手裡,便是一把利劍懸在他頭上一般。
殺了吳晗,還真找不到他信得過的人來當御林軍統領了。
難道瑤妃拚死頂撞不讓自己殺吳晗,是為了自己著想?皇帝點頭又搖頭,覺得瑤妃看的沒有那麼遠。
雖然不相信瑤妃是為了他的安危反對殺吳晗的,可是能找到一個讓自己心中略為舒坦些的理由,皇帝心情好了不少。
「宣瑤妃見駕。」皇帝迫不及待地傳瑤妃相見,要印證瑤妃是為他著想的猜測。
太監領命而去,大殿中一時靜寂無聲,皇帝沉默了片刻問道:「老愛卿,有人選推薦代替吳晗出任御林軍統領嗎?」
方廷宣是有人選,但是他不會推薦,御林軍統領相當了皇帝的護身甲,這個人選必得皇帝本人擇定方妥,貿然推薦,皇帝哪個時候疑心一起,覺得自己揠住他的咽喉,就大禍臨頭了。
方廷宣搖頭,道:「吳統領性情孰厚,武功高強,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是王府舊人,老臣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合適的。」
皇帝咬得牙想坐下,龍椅給他憤怒中砸掉一條腿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惱怒地轉了兩圈後,悻悻道:「吳晗御前無狀,朕……朕即便不殺他,也不能給他留在宮中當差了。」
「暫時不動,慢慢尋訪,有合適的再替換下來亦可。」方廷宣順著皇帝的話道,吳晗其實不能撤換,皇帝心結不解,李懷瑾失寵君心便不能挽回。方廷宣想了想,開口道:「老臣斗膽,敢問皇上為何要撤換掉吳統領?」
「他……他……」皇帝憋著一腔怒火不便說,哼了哼道:「他窺覷瑤妃。」
瑤妃沒有把吳晗撲在她身上且頂起棍子一事講給李懷瑾聽,方廷宣雖不知詳情,聽皇帝這麼說,隱隱猜到,揚聲一笑,道:「瑤妃娘娘花容月貌,天真爛漫,當時剛逃脫奸人之手,必是驚惶失措,吳統領憐香惜玉,其實也沒什麼出奇的。」
若只是摟著,也還罷了,可他撲倒瑤妃身上時,還動了慾念頂起棍子,皇帝不便說,悶著一口氣,只氣臉孔通紅。
「皇上,瑤妃娘娘來了。」
「宣。」
瑤妃髮髻胡亂梳的,一簪一釵亦無,還穿著上午的衣裙,上面不少褶皺,見了皇帝也不行禮,只站在一邊悲悲切切啼哭。
皇帝一肚子怒火,見瑤妃眼睛紅腫,形容慘切,心下又不忍了,憋著一口氣不理睬。瑤妃見他不來哄自己,哭得更悲淒,邊哭邊咳,聲音嘶啞,胸膛起伏,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皇帝想起方廷宣說瑤妃哭得噎氣昏過去,有些驚怕,怒火被擔憂澆熄,端不起架子,走過去低聲下氣哄人。
「好了,別哭了,是朕不好。」
「就是你不好,對我那麼凶。」瑤妃哭得更傷心了,邊抽泣邊控訴,「人家受了驚,你不安慰我,反而凶我……」
看來沒自己的事了,方廷宣悄悄朝殿外退。
「誰讓你護著吳晗不給朕殺他?」皇帝有些憋屈。
「他救了我幹嘛還殺他?」瑤妃頂嘴。
方廷宣腳步一滯,他已經叮囑李懷瑾讓瑤妃在皇帝面前說不讓殺吳晗是為皇帝安危著想了,瑤妃為何還這般說話?
「他是救了你,可他不該喜歡你對你動念,他那個起反應了,在朕面前就那樣,背地裡不知是什麼樣?還有,你那時怎麼臉那麼紅?」皇帝被激起怒火,跟瑤妃比拚誰聲音大一般,嘶啞地大嚷,半點沒有帝皇的尊嚴,也不管一邊還有個方廷宣。
方廷宣搖頭不已,轉身剛想替瑤妃分辯兩句,卻見瑤妃一頭朝皇帝撞去,哭罵道:「吳統領不是太監,臣妾也不醜,他撲到我身上能沒有反應?臣妾又不是蕩-婦,那種情形能不羞臊臉紅?皇上你皇子一個又一個地生下,你是不是也喜歡你的皇子的母親?」
方廷宣暗暗叫絕,看來沒心計之人,也有沒心計的好處,腳下不停往外走,出了大殿悄悄回頭,裡面皇帝在左打躬右作揖請求原諒了。
落日已西斜,巍峨的宮城隱在暮色中,方廷宣站在大殿外,看著暗沉的景物沉默了片刻,招了內監總管到身邊。
「等皇上得空了,你替本相稟奏皇上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懷瑾在宮門外等著,見方廷宣出來,急忙迎了上去。
「相爺。」
「沒事了,回去吧。」
「多謝相爺。」李懷瑾長揖。
方廷宣微笑著搖頭,他也沒盡什麼力,只不過給了瑤妃在聖駕面前申辯的機會。
「小王送相爺回府。」李懷瑾陪著方廷宣往相府的馬車走去。
方廷宣也不虛辭,他正要藉機試探李懷瑾。皇帝方纔的態度很明白了,聖躬心中帝君的人選是李懷瑾。
馮丞斐若是堅持不肯當皇帝,他只能轉而扶持李懷瑾了。
出長樂宮時剛入夜,此時卻夜色沉沉了,車伕把馬車前的燈籠點上,一片暈黃的光暈搖曳,李懷瑾伸手扶方廷宣,方廷宣微露笑意,搭著他的手上了馬車。
的的馬蹄聲響起,車軲轆滾動,方廷宣靠在馬車廂壁閉目養神,李懷瑾靜靜陪著,馬車走過一條又一條長街,方廷宣突然睜眼,望著李懷瑾笑道:「王爺年十八了吧?有沒有想過成親?」
方廷宣問得突兀,李懷瑾微微一怔,一時好生為難,方廷宣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句話,雖沒明言,可話裡分明有將女兒相許之意。
以前他一直想的正是娶方彤君,可此時,李懷瑾卻不曉得怎麼回應才好。若是為得登帝位,方廷宣有暗示,自己應順勢求婚才是,可是,李懷瑾無意識地蹙起了眉頭。
我不喜歡方彤君,我要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夫妻之間像格非與褚明錦那般恩愛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對李懷瑾說著話。
李懷瑾鼓起勇氣,扯出一個僵僵的笑容,道:「謝相爺關心,還沒意中人,小王想再等等。」
方廷宣朗聲一笑,道:「王爺是性情中人,本相感佩。」
他沒有被掃面子的羞惱,李懷瑾鬆了口氣,如此不給面子拒絕,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言,到底有些尷尬,李懷瑾陪著笑了笑,掀起簾子看車外。這一看之下,李懷瑾勃然變色,咕嚕著罵了一句,大聲對車伕道:「前面那兩個女人那裡停。」
褚明錦拉著鳳書寧要往胡同裡退,馬車來到她們面前了,褚明錦聽得熟悉的一聲大喊,腦子裡緊繃的弦松下,安全了!拉了鳳書寧,急切地跳上馬車。
「褚明錦,這三更半夜的,你怎麼在外面遊蕩?」李懷瑾又氣又擔心,上下打量了褚明錦一下,問道:「你沒事吧?怎麼在這裡?格非呢?他今天去接你了,沒遇上嗎?」
他的問題那麼多,褚明錦顧不上回答,問道:「你沒見到格非嗎?」
「格非怎麼啦?」李懷瑾面色更難看了。
「我們一起回城的,我睡著了……」
褚明錦剛才落在鄭易理手裡!李懷瑾全身都陷進恐懼的麻痺中,身體發抖,呼吸裡胸腔中瀰漫著憤怒激狂,眼前更是一陣陣昏黑,褚明錦說到一半時,李懷瑾再也控制不住,拉起褚明錦的衣裙檢查。
「鄭易理碰了你沒有?」
他的行動失禮之極,聲音帶著磨牙聲,褚明錦伸手欲打掉他扯自己裙子的手,卻被李懷瑾一把握住,變調的問話再度響起:「鄭易理碰了你沒有?」
「沒有,沒有。」褚明錦被嚇著了,莫名地有些驚惶害怕。
「真沒有?」李懷瑾緊盯著,眸子發紅。
「真沒有,她來得及時,救了我,不信你問她。」褚明錦指向鳳書寧,手指在半空中頓住不能動,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嘴巴半張著,一動也不能動地看鳳書寧,不,不是看鳳書寧,是看著鳳書寧和方廷宣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