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陣陣讚歎驚訝聲,常歡走下台來,抑制不住欣喜,逕直向藍兮跑了過去。
「師傅!」
藍兮雙眼盈滿笑意,拍拍常歡肩道:「早知歡兒聰明,方才那畫我看過了,很新穎,當眾作畫感覺如何?」
聽得師傅讚揚,常歡笑得合不攏嘴:「當然好啊,我一點都不慌呢。」
藍兮點點頭:「勝不可驕,下午還有二試,六位儘是高手,不能大意!」
「常姑娘畫藝出色,輕鬆取勝,不愧是藍公子高徒啊!」季凌雲突然出現在身側,連聲道起賀來。
常歡心中高興,脆聲接道:「方才我在台上看見你為我鼓勁,多謝季莊主了。」
話一出口,忽覺不妥,忙看向藍兮,他的臉色並無異樣,只是笑容淡了許多。常歡吐了吐舌頭,悄悄向師傅處挪了一步。
季凌雲沒有察覺,好奇問道:「常姑娘,在下很想知道,你究竟畫了一尊什麼樣的佛,能讓審畫師對你另眼相看?」
「嗯…這個…」常歡為難地再看師傅,他竟將頭扭到了一邊。人家誠心相問,不答太失禮數,常歡頓了半晌道:「其實我只是畫了一座山。」
「一座山?」
「山上…有座廟。」
季凌雲一怔,倏爾哈哈大笑:「常姑娘莫不是想說,廟裡還有位老和尚?」
常歡咯咯笑了:「當然不是,有廟即有佛,山路跪行一虔誠的朝佛者,佛就在他心中啊。」
季凌雲眼睛一亮,剎時滿佈欣賞之意:「妙極!佛在拜佛人心中,姑娘果然聰慧!難怪審畫師形容姑娘為畫壇一縷新風!」
常歡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小聰明罷了,接下來比真功夫,只怕要露怯了呢。」
季凌雲讚歎:「姑娘切莫過謙,在下對你甚有信心,能親眼看到夏國第一位女畫師奪魁,與在下而言也是榮幸。」
藍兮一直在旁靜靜聽著,此時轉頭道:「季莊主言之過早,我師徒此次來僅懷討教之心,並無奪魁之意。」
季凌雲搖頭:「噯~我覺得常姑娘…」
藍兮立刻打斷:「季莊主若無其他事宜,我們就先告辭了,歡兒需回客棧休息。」
季凌雲一愣:「藍公子這就要回去?接下來將有精彩的劍試,不再觀看了麼?」
聽到劍試,常歡心中一跳,睜大了眼睛,四處望望,沒有看見那個冷冰冰的身影,開口問道:「韓端…韓公子是否參加?」
季凌雲頷首:「正是他要參加,我才邀兩位同觀。」
常歡立即轉頭對藍兮道:「師傅,我們留下來看看劍術比試吧!」
藍兮微微皺眉:「二試申時即要進行,你不預備回去休息一會兒嗎?」
常歡習慣性拖起師傅的手左右晃悠:「就看一陣,待韓公子比完我們再走,聽說他…他是高手,可是難得一見的。」
季凌雲看著常歡對著藍兮撒嬌,笑道:「藍公子就再留一陣,韓端比完,我送你們回去。」
藍兮瞧也沒瞧他一眼,只對常歡道:「莫想著分心看別人,現在回客棧去,我還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師傅啊…」常歡嘟起嘴。
「歡兒!」藍兮面色一沉,她立即噤聲,低頭放開了藍兮的手,心中有些不忿,師傅不喜歡季凌雲,為何連帶韓端也不待見呢?
季凌雲見狀也不好再作挽留,只得抱拳道:「我們午後再見,常姑娘且好好休息一陣吧。」
回到客棧,師徒倆悶頭吃了午飯,常歡吃完徑直回了自己房間,倒在床上掰著手指,一邊埋怨師傅嚴苛,一邊回味著上午的比試。
「咚咚」敲門聲傳來,「歡兒,師傅進來了?」是藍兮的聲音。
「唔。」常歡有氣無力。
藍兮推門進入,見她仰躺在床上對手指,不禁斥道:「沒形沒樣,快起來!」說罷走到桌前,攤開筆墨:「來,再將你拿手的花景練上一遍。」
常歡起身,慢騰騰挪到桌邊,小聲嘀咕:「再練一遍也長進不到哪去…」
藍兮不理她嘀咕,磨好墨,將筆遞到她手中:「莫再磨蹭了,筆耕不輟方能下筆有風,二試仍是有限制的作畫,拙者已被淘汰,留下的全是高手,你不可再像早間般那樣耽誤功夫,下筆越快勝算越大!」
常歡不再作聲,在藍兮的催促下,快速畫了一幅梅花。
藍兮垂頭看著畫,嘆了一聲道:「不知今年會拿出何物讓你們摹畫。」
常歡雙手撐著桌邊默了半晌,將腦袋歪到藍兮臉下:「師傅啊,為何我覺得你比我還緊張?」
藍兮嗔她一眼,溫潤俊顏綻開笑意:「你若平日多放些心思,我又怎會替你擔心?」
常歡雙手抱住藍兮胳膊,仍歪頭看著他,低道:「我若輸了,我們就回山繼續練習。我若贏了…」
藍兮偏首看看這個他一手帶大,現在個子已長到他鼻尖的姑娘,寵愛的一笑:「贏了怎樣?」
常歡眨眨眼睛,嘿嘿道:「我們就搬到山下來,買大房子,開大畫院,收好多學生,賺好多銀子!」
藍兮悶笑一聲,握拳抵了抵鼻子,嘆道:「總是忘不了銀子!你要那麼多銀子作甚?」
常歡挑眉:「有銀子才能過上好日子啊,以師傅你的能耐,本可不必這樣清苦,我不明白你為何願意呆在山上那麼多年。」
藍兮低咳一聲道:「你覺得苦?習畫本為修…」
「習畫本為修心,不可沾染塵俗,師傅你該換一句教教我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來參加比試還有何用?不就是為了名揚天下嗎,就像師傅你!」
藍兮臉色略變,不作聲了。常歡觀察了一陣他的表情,又將他胳膊抱緊了些,腦袋歪靠在他肩頭,看著窗外的冬日暖陽,眼睛眯成了月牙兒:「嘻嘻,師傅別生氣,我是騙你的,別說我贏不了,就算真贏了,我還是會跟你回山,不要銀子,哪兒也不去,就一直跟著你。」
良久,藍兮長嘆一聲:「知道自己火候不夠就好,帶你出來本意是讓你磨練一下,不可存有僥倖心理明白麼?」
「嗯,明白!」
聽常歡答得乾脆,藍兮頓了一陣緩聲又道:「若有一日你畫藝大成,即便你不說,師傅也一定會放你下山的,師傅知道你心中所想……正如我當年一樣…」
常歡眨巴眨巴眼睛:「師傅當年哪樣?」
藍兮苦笑:「初生牛犢不怕虎,自然是想踏進更寬更廣的天地裡,名利不可謂不誘人…」他再抬手拍拍常歡腦袋:「只有你自己親自嘗過一遭,方能悟出清心真諦,師傅不會攔你,但一定會在後面看著你。」
常歡看著師傅溫和如水的眼睛,滿盛著疼愛與關心,心弦一動,忍不住下巴朝著藍兮頸子又蹭了蹭,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聲音莫名低柔起來:「你錯了,師傅,我沒有那樣的想法,我…」她抑制不住胸口一陣突如其來的熱潮湧動,情不自禁向著藍兮貼緊了身子,「我不想離開師傅…只想永遠和師傅在一起。」
此話入耳,藍兮大震,猛地看向常歡,正見她雙頰緋紅,眼中漾起些從未見過的波波柔情,再低頭一瞧,驚覺兩人身體貼合竟如此緊密。慌得一把推開了她,尷尬左右看了看,結舌道:「啊…歡兒你睡一會…一陣…一陣師傅再來叫你。」說完扭頭便走,逃跑似的出了房門。
常歡看著師傅急衝沖的背影,摸摸自己滾熱的臉頰,忙撲到床上埋住腦袋,心房處像揣了個小兔子似砰砰直跳,恍惚了一陣,她哀叫一聲,眥牙咧嘴的擰著被子,暗自恨罵:自己到底都說了些什麼鬼話呀?實在太不知羞了!
申時到時,師徒倆又回了傾城樓,一路默默無語,常歡不敢看師傅,藍兮也忘了要交代常歡注意事項,二人就這麼各懷心事的到了二試場地。
二試的點沒有設在外園,而是設在了柳如風的樓裡。東西面對面擺了七桌七椅,東面七桌早已坐穩了七位審畫師,上午勝出的六男一女簽了名貼,便各自在西面尋位坐下,等待畫題的宣佈。兩方桌後都站了許多觀試的人,雖然比上午少了些,但從衣著的華貴看來,觀試人的層次提高了,想必都是些畫壇大師或者達官貴人。
藍兮站在了常歡後面,常歡在第六位一落座便看見對面站著的季凌雲與韓端,韓端換下了長衫,穿著束腰黑衣,頭髮全數束起,看起來颯爽帥氣,惟獨不變的是他冷漠的表情。他沒有看常歡,而是低垂著眼睛似在盯著地面。季凌雲沖常歡微笑,伸出食指掃掃她左右的人,對著自己脖子做了個「殺」的動作。
常歡被他逗得撲哧笑了,也偷偷指了指韓端,睜大眼睛無聲詢問。季凌雲點頭,拍拍韓端的肩膀,附耳低語了一句,韓端抬頭看了常歡一眼。常歡立即笑著豎起大拇指,用力對著他比了比。韓端看了她半晌,唇邊終於泛起一絲淡到極點的笑意,再次將頭垂下。
柳如風上場,先對勝出的七人表示了祝賀,又再次介紹了審畫師,接著便命四人抬出一個龐然大物,那物用布蒙著,長方形狀,扁扁平平。七人正兀自猜測時,柳如風道:「一日兩試,對諸位的心神、耐力、畫技都是個考驗,但若非如此,也不能選出真正的天下第一畫師來,試題就在這裡,請看!」
寬布一掀,那方正扁平的長物正是一幅畫。畫中似有千朵牡丹盛放,丹上飛鳳一隻,羽翅盡展,鳳頭驕昂,尾翼翩然飄蕩,美不勝收,富貴難言。此畫以淡淡黑線作隔,一尺一隔,共分七格,將牡丹飛鳳圖生分成了七幅小畫。
柳如風道:「每位畫師入門時必先學臨摹,臨摹乃是檢驗功底紮實與否的最好方法,今次試題正如諸位所見,不但檢驗臨摹功底,更檢驗眼力,由左至右,按你七人順序每人只畫這一尺之內的圖,面前畫紙與原圖小格相等,標準就是既快且好,能做到與原圖所差無幾,並且畫得最快最好的兩人,便可進入最後一關。都可聽清麼?」
七人答是,柳如風道:「好,提筆!」
七人迅速拿起筆來,此時藍兮在常歡身後輕道:「歡兒莫急,定要將圖畫全了再擱筆。記著,單格自成一畫!」
常歡點點頭,聽柳如風喝聲:「動筆!」
七人都拿著筆對著原圖上下比量,詳盡觀察一尺內的每處細節,每處墨絡。常歡分到的一尺,正是鳳凰半截尾翼以及下方大片牡丹,仔細觀察著圖,她一時腦中轟鳴,師傅平日的教導此刻仿如雷貫耳畔:「凝神靜心,全神貫注,人畫合一!」
常歡看著那第六格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許久。身邊無聲,抑或有聲她卻聽不到了,身邊無人,抑或有人她卻看不見了。緩緩閉上眼睛,丹鳳圖前五格後一格倏地消失空白,只餘那第六格獨現風采,柔軟飄逸的尾翼流線,如絲錦浮在水中,爭豔奪姿的牡丹競相開放,有幾株甚至從牆角擠出半邊花瓣,急欲展示自己的國色天香。
常歡微微一笑,不再看圖,直接揮筆作畫,下筆便現凹凸之形。輕、重、虛、實、強、弱、濃、淡、乾、濕如刻在她腦中一般,筆意流轉,天趣飛動,直畫得人入丹中,心陷絲柔,一股作氣,腦中描景盡涂紙上。
藍兮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出,更不關注別人,只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下筆,不曉過了多久,只聽她「呼」的出了一口長氣,輕輕放下筆,捻了拈指間余墨,這才抬頭看看兩邊,頓時「呵」地倒抽一口涼氣,除了左側還有一人坐著呆滯托腮外,六個人竟有五個都已交畫。
慌慌忙忙站起來喊道:「先生,我畫完了!」
柳如風道:「唔,交上來吧。」
常歡拿畫起身,心已沉了半截,這下糟了,餘下那人看來已經棄權,那自己就是六人中最慢的一個,看來入圍無望了。
沮喪回頭看了師傅一眼,撇撇嘴作了個苦臉,藍兮輕笑著搖頭,揚揚下巴示意她快去。
六畫齊聚,七個審畫師湊到畫前左比劃右比劃,比劃完了拿回原位繼續商量,商量了很久。常歡的心已涼透了,她餘光瞟見季凌雲和韓端正盯著她,卻不再有心思迎向他們的目光,垂頭喪氣走回師傅身邊,低聲道:「咱們可以打道回府了。」
藍兮笑的開心,竟有興致揶揄了她一句:「你不是還要買大房子,開大畫院的麼?這麼沒信心?」
常歡翻他一眼:「什麼都泡湯了,徒弟我太慢,給你丟臉了。」
藍兮笑道:「不急,聽結果。」
六人正焦心之際,老頭們似乎已出了結果。柳如風再次登場,捋捋短鬚,清清嗓子:「咳咳!老夫將要宣佈入終試人姓名,其餘未能過關者也不必氣餒,你們的畫技已得到了七大畫師的肯定,莫要放棄,勤加練習,日後必然前途無量。」
常歡聽著他廢話,只覺那些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勤加練習,自己就是不夠勤力,不夠刻苦,辜負了師傅的一片苦心,上午勝出時,眾人便皆知了她是藍兮的徒弟,現在該怎麼走出這個門去,找塊布把頭蒙起來好了。
「入終試者兩人,分別是綺麓畫院沈冬風和……」柳如風突然一頓,常歡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聽他聲音驀然放大,幾乎是高喊出聲:「千山常歡!」
「哦!」廳內爆發出一陣歡呼,常歡愣在當場,只見廳內觀看的人,廳外等結果的人都哄然向自己湧動,各種奇怪的賀詞紛至沓來。
「恭喜常姑娘入了終試!」
「常姑娘奇女子妙筆生花,畫與原圖竟不差分毫,佩服佩服!」
「不愧是千山後人,今年唯尊定當冠於常姑娘之身!」
「常姑娘可願到我畫院任師?」
「在下願以重金購買常姑娘一畫!」
「常姑娘…姑娘…常…常…常!」
常歡哪曾見過這等場面,直被逼得步步後退,驚怕的看著那些興奮的臉,熱情的手,連連搖頭叫道:「我不知道!師傅!師傅快來啊!」前後左右都已看不見藍兮的影子,他不知道被擠到哪兒去了。
人潮紛亂之時,一隻手突然伸進人堆,揪住常歡側腰,猛地一拽,將她拽出圍堵,護住她頭頂,推著後背迅速把她拉出門外,急奔百步有餘,掩至一株梅花樹後,紛亂喧鬧方才聽不見了。
常歡急喘吁吁,半晌緩過神來,眼下瞄到兩條黑腿,往上一瞅,竟是冷面韓端!
使勁拍拍胸口,常歡駭怕道:「那…那些人都瘋了麼?」
韓端不語,見她平了氣,便掉臉欲走,常歡忙扯住他胳膊:「哎,你去哪兒?」
韓端像遭了蜂蟄似的「啪」地甩開常歡的手,怒道:「別碰我!」
常歡驚詫莫名:「你說什麼呀?」
韓端哼一聲:「不要用你的手碰我。」語氣甚是陰沉。
「手?」常歡看看自己的手,氣得瞪大了眼睛,:「你剛才還不是碰了我!誰想碰你,讓我碰我也不碰!」
韓端滿面怒意,卻不再作聲,掉頭又走。常歡急步追上:「哎哎,我師傅呢?」
「不知道!」
「哎哎,你上午是不是贏了呀?」
「哼!」
「哎哎,你別走那麼快呀,明天你還比嗎?我去看!」
「哼!」
「哎哎,謝謝你…謝謝你剛才幫我啊!」
韓端猛地停下腳步回身,常歡急衝著未來及收步,一頭撞到他胸口,硬得跟石頭似的,疼得她直摸鼻子:「哎哎,你怎麼回事啊?」
韓端陰著個臉,沉聲道:「我不叫哎哎,我叫韓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