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端與匆匆趕來的藍兮擦肩,彼此點了點頭便錯身而過。
常歡一見師傅,忙激動的奔上,抱住他胳膊又蹦又跳,口中亂到:「師傅,你去哪兒了,我怎麼…我怎麼又贏了?!」
藍兮笑著拍她的後背道:「贏便贏了,莫再蹦了。」
「師傅,你說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還要參加終試嗎?萬一…萬一我又贏了呢?」
藍兮看著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你這孩子…萬一你又贏了,便是天下第一啊。」
常歡慌忙搖頭:「不不,我哪裡敢做天下第一,師傅你才是第一。」
藍兮的眉梢眼角都掛著欣慰之意,拉起常歡向大門走去,邊走邊道:「歡兒你天資絕佳,悟性甚強,只要肯吃苦勤練,不日成就必在師傅之上。」
常歡急道:「那絕不可能,我永遠無法超過師傅你的。」
藍兮輕輕搖頭:「畫畫之人,心中要常存一份傲氣,此傲乃桀傲而非驕傲,傲能使你生出自信,畫中便可顯出獨到,身為畫師最忌筆下無鋒,那樣畫出來的畫美則美矣,卻無精骨,如千篇一律的拓印,自然也無欣賞價值,師傅的話,你明白嗎?」
常歡想了一陣點頭:「明白,少模仿多出新。」
「不錯,就是這個道理。方才我去看了你今日的參試之畫,可說是六人中最佳的一副作品,勝出不容置疑,但仍有瑕疵,你可知是哪裡?」
「……我用時過長。」
「用時長並不能算作瑕疵,有的人三年才成一畫,有感則作,無感則停,精描細繪,精益求精,在這樣嚴苛的自我要求下,又怎能畫不出佳作?」
「那我哪裡還有問題?」
出門一路總有人對著師徒倆投來欽佩欣賞的眼光,他二人視而不見,談話間上了馬車,藍兮繼續道:「你的問題就在於畫得太似原圖!」
「啊?」常歡不解,「可是臨摹不就該畫得越像越好嗎?」
「臨摹對於初學者,確是越像越好,但對於一個有資格爭奪唯尊之位的畫師來說,臨摹得過於完滿反是致命缺陷。」
常歡蹙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師傅,你的意思是,即便臨摹別人的作品,也要有自己的畫風!」
藍兮淺笑頷首:「孺子可教,為師與你說這些,是為了讓你快些擺脫今日臨摹的影響,為明日終試做好準備。」
「終試的題目會是什麼呢?」
「這個我自然不知,但我想,傾城樓定會讓你們留下一幅成畫。」
常歡將腿縮上坐凳,抱膝煩惱道:「那個沈冬風一定也很厲害吧,我怕我贏不了他。」
藍兮道:「綺麓畫院乃夏國最大的一所畫院,學生千人有餘,這沈冬風也是第一次被推出參試,定是那畫院中的佼佼者,不過你不必怕他,」他笑意加深,話中傲氣頓生:「若論起名氣,我千山恐怕比他們還要大些,可能…他也正在怕你。」
藍兮自傲的樣子逗得常歡咯咯笑起來,她放下雙腿,身子朝前一傾,雙手按上藍兮膝蓋:「師傅啊,人家綺麓畫院有千餘人呢,千山可只有我們倆。」
看著她明朗的笑容,看著她白嫩纖長的手指撫住自己膝頭,藍兮未動,心裡卻慌了一慌。多年來師徒間的親密接觸不在少數,他牽著她,背著她,抱著她,將她從稚嫩的女娃帶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藍兮心思純潔,把常歡當作晚輩一樣疼愛,允許她對自己放縱發脾氣,允許她抱住自己胳膊撒嬌,因為在他心裡,丫頭一直是個孩子。
可是,昨日丫頭的異常表現,卻讓藍兮突然認識到一個事實,她長大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即便不再牽著她的手,也不用擔心她會丟了,自己是不是…該適當放手了?
藍兮不露聲色輕拉起常歡的手,將她托正坐好,狀似玩笑道:「就我們兩人又如何?比畫藝,又不是鬥拳腳,人多無用!」
常歡心情很好,根本沒有注意到師傅眼裡莫名的情緒流露,仰頭呵呵笑得開心:「我怕我功力太淺,真打不過他,若是師傅你上的話,定能把綺麓畫院打得顏面無存,把他們踩在千山腳下,讓他們永不翻身!」
師徒一起哈哈大笑,常歡是真高興,藍兮的笑卻多了一分澀意。
為了不讓千山失掉顏面,常歡謹遵師傅指示,吃完飯後便關在房間裡一遍又一遍練自己的拿手絕活—梅綴雪山圖。藍兮從旁指點了很久,細到一片微小花瓣的形狀都不放過,他說即便不能奪魁,畫也一定會被留在傾城樓裝裱,以供人欣賞。於是常歡就練得很有勁,想到自己的畫作能被精裱掛起,心中萬分得意。
次日,梅園內掛紅披彩,熱鬧非凡,兩日複試過後,詩畫琴棋書劍的最後對決都放在了今日,人人都想爭睹新晉唯尊的風采,受邀而至的,不請自來的,傾城樓內一時人滿為患。偌大梅園一眼望過,竟再無清淨之處。
畫試仍放在柳老頭的樓裡,常歡跟著藍兮路過清池圈住的高台時,驀然頓下了腳步。台下仍是坐滿了人,卻無一人出聲,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台上,神情裡都帶著緊張帶著期待。台上面對面立了兩個人,均是束髮黑衣的裝扮,反握長劍於身後,身形一動不動,僅有目光交錯,對峙於初春寒風之中。
左側是一中年男子,他嘴角噙了一絲沉著微笑,濃眉大眼,高壯威猛,氣勢凜凜,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而右側的…卻是韓端,還是慣常的面無表情,眼睛裡卻盛滿不容忽視的堅定。
常歡忙拖住師傅:「師傅你瞧,韓公子要決戰啦!我們停下看一會兒吧。」
藍兮向那處瞟了一眼,不僅看見了台上的韓端,更看見了台下觀戰的季凌雲,他繼續前行,道:「你的終試馬上就要開始,不可分心去看別人,快走吧。」
常歡不敢辯駁,一邊朝前走,一邊扭著腦袋看韓端,進了樓前院子,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大喝:「比武開始!」
常歡忍不住回頭,只聽劍劍相碰,金屬鏗鏘聲起,兩條黑色身影瞬間纏鬥到了一起。常歡不禁喃喃出聲:「不知韓公子能不能報了去年的一劍之仇…」
「能!」藍兮突然說話,常歡嚇了一跳,「師傅你怎麼知道?」
藍兮不答反問:「你覺得他能贏嗎?」
「嗯…也許能吧… 」
藍兮不滿:「不要說『也許』,你信他能贏,他就能贏,就像你要相信自己能贏一樣!」
常歡重重點頭:「對!要有信心,韓公子一定能贏,我也能贏!」
藍兮笑了:「這就對了,進去吧,待你獲勝出來後,他必定已冠冕唯尊!」
常歡聽得師傅肯定的語氣,一時信心大增,昂首挺胸進了樓中。
樓內仍是昨天那批人,見藍兮與常歡步進,都紛紛上前又表了賀意。要知道,以常歡這樣一個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女子能在高手如林的唯尊會上連闖兩關,直接殺入天下第一決戰終試,對於畫壇來說,本就是一個驚喜了,不論她能否獲得最終勝利,此一役後,這個十七歲的少女已然名揚天下!
沈冬風早已落座,面色平靜的閉目養神,他也很年輕,年不過二十出頭,卻已在綺麓畫院內授徒三年有餘,也是一位天才畫師。兩強相遇,技高者勝,沒有水分無法作假,一畫之後,三年內的畫壇唯尊便將誕生。
柳如風照例介紹了一圈來賓,命人開了兩扇內室的門,指著房間對他二人道:「一人一屋,屋內僅有一桌一紙一墨,各式畫筆數支。今天比試成畫,規則便是…沒有規則!」他捋鬚笑道:「無題無意,時辰不限,畫風不限,墨彩皆可,一切全憑自作。且把看家本領都全力使出,讓大家見識見識你們的真功夫吧!」
沈冬風站起向眾人施了一禮,又對常歡施了一禮道:「常姑娘先請。」
常歡看看師傅,他不再指點半句,只微笑注視著她。她回身一福,邁步走入其中一間。
待二人都進了屋子,柳如風在門口笑道:「雖說不限時辰,不過兩位也不可讓我們等到明日啊。」廳內眾人都哈哈大笑,氣氛頓時變得愉快起來。
兩扇門都被小廝帶上了,隔絕了外室的嘈雜,常歡站在入門處呆了一陣,慢騰騰走向桌邊,見一筆架上掛著大小粗細不同的各種畫筆,一硯研好的墨靜靜無波,乾淨的宣紙鋪在桌上,等待有人在它身上繪出美麗的風景。
常歡手撫桌邊,繞著桌子走了兩圈,手指撥過畫筆,看它們來回輕蕩,如在召喚她快些拿起。房間裡很安靜,特地辟出這樣兩間屋子,可能就是為了給畫師提供一個好環境,讓其能夠心無旁騖的作畫,可這安靜,這空蕩,這沉默的桌、紙、墨、筆卻讓常歡覺得很不適應。
她知道自己該畫什麼,最拿手最得意,也是最常得到師傅讚揚的,便是花景山韻,能畫得好畫得傳神,得益於常年望青山,屋旁野梅綻的熏陶,師傅早就吩咐過她,只需將爛熟於心的梅綴雪山圖按照平日練筆時的水準畫出即可,就算贏不了那人,至少也有佳作值得別人稱道。
她摸下一根熟悉的圓毫,蘸滿了墨,手控在紙上半晌,卻落不下去,怔怔望著白紙,她突然一陣煩躁,在之前比試時那喧鬧吵嚷的環境裡,她凝神極快,完全不受干擾。到了這過於安靜的屋子裡,不但沒使她靜心,反讓她想起了很多紛繚的事情,翻起了很多深埋的心緒。
她想起了師傅的畫室,雜亂並著溫馨,牆上地上櫃裡都堆滿了畫,還有她時而採摘回來的松枝梅蕊飄著淡淡清香,窗外的風聲鶴鳴,伴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與師傅相伴的日子。師傅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一板一眼的教著她運筆,師傅溫和沙柔的嗓音時時響在她的耳邊,總是說著:歡兒,要這樣畫……師傅身上淡淡的墨香和青松爽息她早已熟悉,那是她聞慣的味道,依賴的味道,喜歡的味道。
沒了這一切,只有壓抑的安靜,腦中空空然,雪山什麼樣兒?梅花什麼樣兒?一時竟全都想不出了,手抖了又抖,「啪」地一滴濃墨掉落紙上,她一咬牙,真的畫不出了!用力將筆一摔,抓起污紙,對著房門咚咚擂起。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師傅的臉,急道:「歡兒,怎麼了?」
「呃…」看著師傅滿眼關心,她突然結舌,「我…我…我的紙污了,換一張!」都到了這一步,怎麼能說不畫?若辜負了師傅的苦心,他該多失望啊。
藍兮立即轉頭央人拿紙,又望向常歡道:「不急,慢慢畫,師傅會一直在門口等著你。」
「嗯。」常歡吶然應了句,看著乾淨畫紙遞進,悶頭接了過來,門再次欲關,常歡猛地抬頭急道:「師傅,你能不能進來看著我畫?」
藍兮無奈笑了:「傻丫頭,這是你的比試啊,師傅怎麼能進去?」
「師傅啊…」常歡用手撐著門邊不讓關上,臉上浮起苦意。
藍兮默了半晌,輕拉下她扣在門上的手,柔聲道:「歡兒,在師傅心中,你的畫是最美的,沒有人能比得上!」
他的一縷黑髮撩在肩上,明亮雙眸只看著她一人,俊顏上一如既往的掛著淺笑,溫潤如水的氣質讓人心靜。常歡看了他一眼,輕道:「師傅,把你的彩墨給我,再給我一點清水。」藍兮沒有遲疑,立即掏出盒子交給常歡,小廝送上了一杯水。
她垂下頭默默退回了房中,背靠房門,突然覺得從心尖處冒出一絲奇怪的疼痛,似疼又非疼,好像被人輕輕掐了一下的感覺。那感覺順著心房向下,向上,向四肢百骸流動,很快將她全身的骨肉纏繞起來,整個人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平靜了好一會兒,她再次走向桌後,鋪好新紙,推開硯台,攤上七彩粉盒,換了一支細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看房門,臉上露出微笑,將粉末倒了一些在桌上,筆尾蘸水輕和著,小聲自語道:「誰說我最拿手的是畫山畫花,師傅你太不瞭解我了!」
門外等候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散了不少,有的跑去外園觀看其他比試,有的坐下喝茶聊天,只有藍兮不住地在門口來回踱步,方才丫頭的表情讓他很擔心,他熟悉這種眼神,每次想要偷懶或者遇到難題想打退堂鼓時,她都是這副樣子。今天,該不會是她…畫不出了吧?可惜他什麼也不能做,只好走來走去,焦心等待著。
小廝報午時,兩間屋子幾乎同時開了門。藍兮急步上前,看著常歡屋裡出來了個大花臉!面上藍的粉的黑的白的墨彩一道一塊,鵝白襖襟上也沾了一些,只有那雙黑亮的眼睛閃爍著得意的光彩,嘿嘿笑道:「師傅,我畫完了!」
藍兮忙掏出帕子替她抹擦,嘆道:「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分散的人群聚集了起來,興致再次高漲。正與七個畫師喝茶的柳如風見兩人都出了房門,便對小廝道:「收畫!」
四個小廝進房收了兩人的畫,兩兩各持一張站在大廳東面,背對觀者。
柳如風道:「看到兩位年輕的畫師站在終試場上,老夫很激動,相信兩位的畫作一定會讓我們大開眼界!沈冬風!」
兩小廝提著沈冬風的畫轉身面向眾人,「嘩!」讚歎驚訝連成一片,有人甚至鼓起掌來。常歡瞪大眼睛,看著沈的作品,嘖嘖不止。
那是一幅山景,無樹無花無水,一抹慘陽之下,霧靄重重,山臨天界,起伏綿延仿如無邊,青黑山體重墨揮灑,大氣之勢盡現眼前。作畫人的深厚功底一覽無遺。
常歡正看得目瞪口呆,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瞧,笑意盈盈的季凌雲和萬年冷面韓端就站在身後。常歡眥牙一笑,季凌雲撲哧笑出聲來,低道:「常姑娘變成了一隻小花貓。」
常歡向後側著身子小聲問道:「韓公子贏了麼?」
「嗯。」
常歡高興了,偏著腦袋又對韓端擠擠眼睛,口型道:「天下第一劍!」韓端面部肌肉似有抽動,極輕微的那麼一下。
「咳咳。」藍兮皺眉咳嗽,「歡兒!」
常歡忙轉回頭:「啊,師傅,他畫得真好!」
「唔,你的梅綴雪山絕不輸他!」
「呃…」常歡吶然,「師傅啊…我沒畫梅綴雪山。」
「什麼?」藍兮驚扭頭看她,質問來不及出口,就聽柳老頭又喊:「常歡!」
贊完了沈冬風,此時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常歡的畫,期待著能再見一幅極品佳作!
兩小廝緩緩轉身,少女畫師大作終於現在人前,「嘩!」聲浪更高過前次,並一直保持高峰不落,其中,驚訝居多!
藍兮看到那畫,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眼睛瞪到極致,生平第一次感覺涼意竄上後背,表情有如見了厲鬼!
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那紙上沒有任何點綴,只畫了一個藍衣男子.
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