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鬱悶唯尊

  白紙彩畫,分外醒目。畫中男子長身玉立,一襲藍衫衣袂輕飄,黑髮齊整後束,一縷垂在肩前,眉若遠山,眼如繁星,挺鼻薄唇,淡然笑意,溫柔眸光,髮絲、五官、表情、身姿,甚至包括衣上的皺摺,無一處不畫得細緻入微,將一位溫潤美男子刻畫得淋漓盡致,仿如真人一般!

  

  藍兮退了一步,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望望常歡,丫頭正笑嘻嘻的看著作品,得意之色盡現。藍兮再望向那畫中的自己,眉眼形態把握準確,拿捏自然,即便是在他手下,也不過就能畫到這般水平。

  

  心裡不禁一陣奇怪的恐慌,丫頭為何要畫師傅?她何時學會了繪人像?自己從沒教過她,不過偶有臨摹若干,技巧要領都不曾學過,她怎能畫出如此高水平的人像,難道要說她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

  

  柳如風和七位審畫師倏地全湧到了常歡的作品前,由上至下仔細看了一遍又一遍,還不時回頭望望藍兮。點頭讚歎的,不可置信的,各種議論聲嗡嗡紛起。連那沈冬風一直平靜的面色也出現了裂紋,盯著對手的畫作不眨眼睛,驚羨之色掩飾不住。

  

  季凌雲在身後低道:「藍公子絕代風華,常姑娘強技致勝,冠冕唯尊無可爭議!」

  

  常歡笑開了花,欣喜的沖藍兮道:「師傅你覺得呢?」

  

  藍兮不笑不語,表情僵硬。

  

  品評了許久,議論了許久,七位畫師才重回座位,柳如風站在兩畫間開口道:「一幅山景,一幅人像,兩幅畫作皆是佳品,但因風格迥異,不能斷語孰優孰次,諸位且耐心等待,待七位審畫師商議之後再定結果!」

  

  「我看不必再商議了,一眼望過便知唯尊當屬常歡姑娘。」側邊突然響起一個輕柔沙啞的男聲,聲音不大,廳內每個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紛紛轉頭望去,聲浪哄然再起:「啊!樓主!蕭樓主!」

  

  聽得身後季凌雲猛咳一聲,常歡探頭一看,見入門處四個紅衣婢女身前立了一位男子,紫鞋紫衣紫面具,正是第一天比試前見過的那位神秘樓主蕭傾城。

  

  他緩緩移步至兩幅畫前,左右□視一番,轉過頭來,面具下的紅唇輕輕一抿,笑道:「諸位可有異議?」

  

  沒人說話,愈到最後愈難發表意見。千山雖一直游離在主流之外,很少參與畫壇事務,但天下又有誰不知道畫仙之名,都說藍兮的絕技是繪人像,今日常歡一幅幾可亂真的繪師圖真真讓人大開眼界,更知千山畫仙名不虛傳。而那綺麓畫院名師眾多,桃李滿園,多年佔據畫壇霸主地位,沈冬風的山景又確實讓人挑不出毛病,這,真的很難選。

  

  蕭傾城見沒人作聲,又側身看了看沈冬風的畫道:「沈公子這幅青山臨天圖恢弘大氣,看得我甚是喜歡,有意收藏,不知沈公子可願割愛?」

  

  沈冬風忙拱手道:「蕭樓主客氣,能得樓主賞識,冬風不勝歡喜,就將此圖送於樓主了。」

  

  「好!」蕭傾城輕喝一聲,「圖如其人,沈公子性格也很爽快啊,在下是個生意人,絕不會讓沈公子吃虧,物必有值嘛,不過…」他話鋒一轉,「在下卻覺得今日唯尊之名,應授予常歡姑娘,公子可知為何?」

  

  沈冬風沒有絲毫鬱悶之意,呵呵一笑道:「樓主即便不出此言,相信今日也定是常姑娘冠冕,冬風看了常姑娘的畫作,方知與其差距不是一分半分,這幅人像活靈活現,宛如真人一般,這等功力,冬風自愧不如!」

  

  常歡見他主動認輸,一時赫然,忙上前對他福禮道:「沈公子莫這樣說,我平日也畫山景,但見了你的這幅,才知我畫的那些實在太稚。」

  

  沈冬風搖頭:「姑娘自謙了,終試原就是比拿手之作,我自認最拿手的便是畫山,而姑娘拿手的則是繪像,本就站在一條線上,兩兩相較,姑娘確實更勝一籌,我甘拜下風!」

  

  常歡見他說的誠懇,便又施了一禮退回原位,瞄瞄師傅冷淡的臉色,羞愧得臉都要紅了。別人不知,師傅和自己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是畫出梅綴雪山圖來,難免不被沈冬風比下去,揀了個所謂拿手的繪像絕技,說出去真的要笑掉別人的大牙,她其實….能畫出的像,也只得師傅一人而已。

  

  蕭傾城聽他二人客氣完,又翩然踱到藍兮身前,輕道:「可否請藍公子移步?」

  

  藍兮一愣:「何事?」

  

  蕭傾城指指那畫:「到令徒畫邊一站。」

  

  藍兮心底隱隱湧上怒意,站到自己的畫像邊,蕭傾城其意明顯,無非是讓人作個對比,顯示常歡的技藝有多麼精湛!他為何要突然跑來插一槓子?為何突然欣賞起丫頭來?

  

  想到常歡,藍兮真的有點生氣了,這丫頭太不聽話,不按事先吩咐去做,突然畫了幅人像出來,藍兮覺得眾人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目光裡除了驚豔欣賞外,還含著探詢、好奇和一些說不出的怪異,讓他心煩意亂不止,即便面前站的是主辦樓主,他仍擺不出好看的臉色了,冷道:「不必了,請柳先生速速宣佈結果吧!」

  

  蕭傾城也未強求,唇角微揚,沖柳如風點了點頭。

  

  已經沒有懸念了,當柳如風喊出「千山常歡冠冕天下第一畫師!」後,常歡竟沒覺得開心,因為蕭樓主突然出現攪和了一番,把那驚喜沖淡了不少,更因為她看見師傅陰沉著臉,似在憋著火氣。

  

  當然熱鬧還是要熱鬧的,恭喜還是要恭喜的,於是常歡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接受了一批又一批人輪流在她面前長篇大論的誇讚和祝賀,她由頭至尾擺著一個僵硬的微笑表情,嘴裡只說一句話:多謝多謝,過獎過獎!

  

  看著被人堆淹沒的常歡,藍兮心下滋味難以言表,徒弟獲勝他固然高興,可那幅畫像卻讓他十分不安,說不出這不安從何而來,只是一種奇異的直覺,丫頭她不會是……他不願想得更深,他寧願丫頭還像小時候那般單純,也許自己該和她好好談談,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此次下山參試,本意讓她多些歷練,卻不想徒給自己增了許多煩惱,藍兮皺眉按按腦側,拂去腦中的雜亂,推開幾個衝上來祝賀的人,獨自走出門外,只希望人潮快些散去,好帶丫頭回客棧休息。

  

  「兮,恭喜你啊。」淺黃羅裙出現在他身旁。

  

  「玄月姑娘,你…比完了?」

  

  「是啊。」

  

  「如何?」

  

  「你說呢?」

  

  藍兮輕嘆著讚道:「玄月姑娘連冠三度,可謂神人了。」

  

  玄月嬌笑:「你還不是一樣,帶的徒弟都冠冕了。嗯…龍天正在影湖等你呢。」

  

  藍兮指向門裡:「我要等我徒弟。」

  

  玄月瞧瞧裡面,笑道:「這新唯尊一時半刻怕是脫不得身了,」說著拉過一小廝:「待常歡出來,讓他帶著去影湖尋我們,龍天已經等你很久了,快走吧。」

  

  藍兮已看不見常歡被推到哪兒去了,猶豫間,玄月伸手扯住了他衣袖:「龍天脾氣可不好,今年本就輸了,等著我們去安慰安慰呢,若再去遲了他又要生氣了。」

  

  藍兮一縮胳膊,避掉玄月的手,略有尷尬道:「那…走吧。」又對小廝道:「莫忘了交代你的事情。」

  

  小廝點頭,跑進屋去。

  

  待面前人潮散盡,常歡已頭昏腦漲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柳老頭呵呵笑著走到她跟前,先將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道:「常姑娘,這裡是你得的賞銀三千兩,收好。」

  

  聽到銀子,常歡眼皮跳了一下,伸手接過盒子打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疊放在裡面。嘴角不自覺扯開了一抹笑容,沒白畫,掙到錢了!

  

  柳老頭又遞上一塊金色的牌子,道:「這…是樓主特地送給你的,拿著它,到傾城樓任何一處店舖買東西都不需花銀子。」

  

  「呃?」常歡看向旁邊,蕭傾城正側對著她與人談話,紫袖垂處露出潤白的指尖,彷彿感應到她的目光,臉微微轉過,面具下的紅唇又是一彎,尖尖的下巴對著她揚了揚。

  

  常歡接過牌子,施禮道:「謝謝柳先生…呃…謝謝樓主。」

  

  柳如風道:「常姑娘青出於藍,畫技出眾,此次冠冕想必令師也很高興。」

  

  說到師傅,常歡忙左右扭頭尋找,卻始終找不見藍兮的影子,連季凌雲與韓端都不見了。

  

  「常姑娘可願留在京城?」

  

  「嗯?」常歡不明白柳老頭的意思。

  

  「傾城樓的新畫院年後即要開辦,若常姑娘願意,便為你留下師位!」

  

  常歡驚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自己還沒出師,哪裡能去教別人呢?」

  

  柳如風點頭:「千山一直是畫壇散仙,老夫就不強求了,若姑娘出師後有意授徒,只管來找老夫。」

  

  「多謝柳先生。」

  

  兩人正說著話,蕭傾城走了過來,常歡忙向他施禮,聽他道:「常姑娘前兩試的精彩畫作,我都欣賞了,但更欣賞今日終試之畫,藍公子在姑娘筆下宛如仙人一般啊。」

  

  常歡客氣:「樓主過譽,我還需磨練。」

  

  蕭傾城輕笑:「在下也想將姑娘此畫收藏,不知姑娘可願?」

  

  常歡一愣,囁嚅道:「這個…這個…」突然想起師傅說過,不論勝敗,傾城樓必會留下成畫裝裱收藏,這就找上門來了,給了銀子還給了傾城樓一卡通,按說不該拒絕,人家沈冬風都大方送出了,可是…師傅的畫像怎麼能送人呢?

  

  「怎麼?有何不妥嗎?」蕭傾城面具下的眼睛看不清是何模樣,常歡只覺他盯著自己的目光有些尖銳。

  

  「呃…請樓主見諒,因是我師傅的畫像,若要贈人,恐怕…恐怕…」

  

  「恐怕得徵得令師同意?」

  

  常歡舒了一口氣:「正是。」

  

  蕭傾城笑道:「明晚在鑲玉樓設宴,新晉唯尊歡聚,請常姑娘與令師務必前來,到時候,在下親向令師討要好了。」

  

  常歡揣著一卡通,左手摟著銀票盒子,右手抱著藍兮畫像,擺脫廳內眾人糾纏,急衝衝跑出門外尋覓師傅蹤跡。

  

  再次路過清水高台,台上又換了景象,不知在比試何技,只見一白衣女子坐在台上撫琴,邊彈邊唱,她面容美麗,姿態優雅,手下琴聲悠揚,櫻唇微張,歌聲悅耳動聽,美人美聲美琴讓台下觀者如痴如醉,個個看得目不轉睛。

  

  常歡匆匆望了一陣,繼續往園中跑去,每每比試前後,師傅都不離左右,今日獲得最終勝利,師傅卻不見了,常歡心中忐忑不已,莫不是自己畫了那像,師傅生氣了?自己也是情急之下想出的主意,若是真聽話畫了山花,可能現在就該師傅來安慰她了。

  

  沒頭蒼蠅似的在園裡轉了一大圈,沒找到師傅,卻找到了坐在梅花林一小亭中喝茶的季凌雲和韓端。

  

  遠遠瞧見他們,常歡立即叫道:「季莊主!韓公子!可見我師傅麼?」

  

  韓端頭也沒轉動一下,仍舊不緊不慢喝著茶,季凌雲沖常歡招招手:「方才有事先走一步,未及恭喜常姑娘,快進亭來坐!」

  

  常歡一口氣跑到亭邊,喘著粗氣道:「不坐了,可見我師傅?我找不到他了。」

  

  季凌雲笑道:「何事如此著急?」

  

  「嗯…」常歡悶道:「其實也沒什麼急事,不過…」

  

  「既然沒有急事,就喝杯茶坐一會兒吧,你師傅對這裡很熟,想必是去見朋友了。」

  

  「見朋友?」常歡吶然,「也不跟我說一聲就不見了…不行!我得去找他。」說著掉臉又欲跑走。

  

  「哎,常姑娘等等。」季凌雲喊住她,轉頭問韓端,「你知道龍天在哪兒吧?」

  

  韓端垂著眼簾,「嗯」了一聲。

  

  「那你帶常姑娘去尋她師傅,她對這園子不熟,亂跑怕會迷了路。」

  

  韓端捏著杯子半晌不語。季凌雲拍拍他肩膀:「去吧,我在這兒等他。」

  

  韓端抬起眼:「你……」

  

  季凌雲唇邊似泛起苦笑:「我沒事,放心,快去吧。」

  

  韓端站起身,垂著頭走到常歡身邊,低低一句:「走。」

  

  常歡忙向季凌雲道別:「謝謝季莊主,再見。」

  

  季凌雲微笑頷首,看著他二人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目光收到半路,瞥見側面小道飄來一抹紫色人影,舉起杯子啜了一口,狠聲道:「該了斷了!」

  

  常歡跟在韓端身後一溜小跑,懷裡的畫卷不時抵上她的下巴,戳得她一會兒「哎喲」一聲。

  

  韓端走得不快,聽著身後的急促腳步,更是刻意放慢了速度,無奈他身高腿長,常歡跨三步才趕得上他跨一步,繞過三座風格迥異的小樓,穿過大片梅花林,待韓端將她帶到目的地時,常歡鼻尖已滲出了汗珠。

  

  兩人站在一個湖邊,耳畔傳來箏聲,順著那聲,常歡看向湖心小亭,亭中坐了三個人,一黑一藍一淡黃。

  

  即便隔了一段距離,常歡也一眼看到了師傅, 他側耳專注地聽著黑衣人說話,不時與對面的淡黃相視一笑。常歡有些生氣,他對面坐著的分明是玄月,兮...想起玄月對他那聲奇怪的稱呼,常歡只覺胸口憋悶得厲害。師傅不等著自己,反倒跑來這處聽曲聊天了, 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太過分了!

  

  越想越生氣,越看越鬱悶,常歡猛一跺腳,對著湖心亭用力「啊」了一聲,掉頭就走,走了沒幾步,聽得身後叫聲:「歡兒!」

  

  常歡不停步,走得飛快,邊走邊對韓端道:「快點!快點!」 韓端無語跟上,這姑娘來時跟得吃力,走時倒是挺快的。

  

  「歡兒?歡兒!」藍兮一聲高過一聲,眼見常歡根本不予理會,就快跑出自己視線,忙對另二人道:「有閒再聚,我要去看看我徒弟,告辭了!」說罷奔出亭子,追向常歡。

  

  「哎…」玄月張口未來及說句話,藍兮已走掉了,看著他著急的模樣,玄月回身幽幽落下一指,嘆道:「龍天大哥,舊時不惜,新時不待。」

  

  龍天哈哈大笑:「怪只怪你當年傲氣太甚,今時悔之,晚矣。」

  

  玄月嗔他一眼,又急撥了幾指,自信道:「那可不一定。」

  

  藍兮加快步子,幾乎是不顧形象的飛奔起來,方才在拐向正園處攔住了常歡,未顧上與韓端招呼,直接急道:「歡兒,為何見了師傅還要跑掉?」

  

  常歡氣道:「師傅為何不聲不響的走開?害我到處找你!」

  

  「找我?」藍兮納悶,看看韓端,「那小廝沒有告訴你我在影湖等你?」

  

  常歡撅嘴蹙眉:「什麼小廝!掉臉就看不見師傅了,要不是遇到季莊主和韓公子,我還找不到你呢。」

  

  藍兮結舌:「呃…那小廝…」

  

  常歡氣哼哼的轉身:「師傅喜歡聽曲就繼續聽吧,韓公子我們走,我們去找季莊主喝茶!」

  

  藍兮一聽臉就沉了:「歡兒,不要胡鬧!」向韓端抱拳道:「多謝韓公子送歡兒來尋我,麻煩你了。」

  

  韓端回拳,又看了常歡一眼,便徑直離去。

  

  「哎哎,你別走啊!」常歡大叫,韓端腳步緩了緩,終是沒回頭,大步流星走了。

  

  「好了,我們回去吧。」藍兮拍拍常歡後背,「師傅不是故意丟下你,實是有朋友相邀,本交待了人帶你來尋,誰知…」

  

  「師傅!」常歡咬著下唇憋了半晌,猛地轉頭看向藍兮。

  

  「嗯?」

  

  「我拿了唯尊你是不是不高興?」

  

  「胡說!師傅不知道有多高興。」

  

  「我畫了你的像,你是不是不高興?」

  

  「這…我們回去再說。」

  

  藍兮想動步,無奈常歡死死擋在他身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目露…凶光?

  

  「師傅!」

  

  「唉,歡兒,我們回客棧再說好麼?」

  

  「你是不是喜歡玄月姐姐?」

  

  藍兮繼看見自己畫像出現在眾人面前之後第二次瞪大了眼睛,一天之內,第二次感覺涼意竄上了後背。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