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康州尋師

  眼見常歡已爬上季凌雲的馬車,藍兮猛然反應過來,衝出門口吼道:「季凌雲!你最好不要做蠢事!」

  

  季凌雲淡淡掃他一眼,馬鞭舉起,回望常歡:「常姑娘?」

  

  「走!」常歡不看藍兮,回答的斬釘截鐵,理智早被委屈和憤恨擠出了大腦。

  

  「駕!」季凌雲鞭子一抽,馬鳴抬蹄前行。

  

  藍兮急速奔下台階,已來不及攔阻,眼睜睜看著馬車揚塵而去,嘶聲叫道:「歡兒!」

  

  常歡緊緊抓著車框,聽著身後師傅的高喚聲,心慌意亂不已。想回頭,又不敢回頭,僅靠腦內那殘餘負氣支撐著意志,挺直脊背動也不動的坐在車廂口。

  

  馬車急行十餘里,已出了熙州城,天邊一輪明月照著道路兩旁的樹影,夜風急勁,車速漸漸慢了下來。

  

  季凌雲放下鞭子回頭望望,常歡悶頭坐在那處一聲不吭,茫然看著前方,身體似乎在瑟瑟發抖。

  

  拉馬輕吁了兩聲,季凌雲將車停在路邊,退進車廂裡拿出一條薄毯,輕披在常歡身上,隨即坐在她身邊,靜靜看著月亮不語,就那麼陪她坐著。

  

  幾陣風吹過,常歡吸吸鼻子,啞著嗓子開口道:「到康州了麼?」

  

  季凌雲愕然,倏爾撲哧一笑:「傻丫頭,只行了十里,這是熙州城外啊。」

  

  常歡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垂下腦袋沮喪道:「你不說帶我去康州的麼?」

  

  季凌雲笑道:「如果我真把你帶去了,你師傅會殺了我。」

  

  常歡皺起眉毛:「我不怕他,我就要去康州!他趕我走,我就去找我爹!」

  

  季凌雲好奇:「你爹一個人住在康州?」

  

  常歡沉默了一陣,低聲哀道:「不在了。」

  

  季凌雲先一怔,立即反應過來,輕拍拍她的後背:「對不起,惹你傷心了。」

  

  常歡搖搖頭:「我未滿十二歲他就走了,好多年了。」

  

  季凌雲點頭:「之後你便一直跟著藍公子?」

  

  「嗯。」

  

  季凌雲嘆道:「獨自把你拉扯大,你師傅也不容易。」

  

  常歡不吭聲。季凌雲又道:「為了何事與他生氣?」

  

  常歡嘟囔:「他…他讓我滾。」

  

  季凌雲笑了:「為什麼呢?」

  

  常歡瞥他一眼,輕聲道:「你與玄月姑娘是好朋友吧。」

  

  「唔?」季凌雲不解,「關係尚可,如何?」

  

  「我師傅和她也是好朋友。」

  

  「那又怎樣?」

  

  「我罵了她,當著很多人的面,然後師傅就罵我了。」

  

  「呃…」季凌雲吶然,「原來…原來如此。」轉了頭低笑了兩聲,嘆道:「還是小孩子脾氣,師傅罵幾句又有何妨?不必負氣啊。」

  

  常歡嘟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十七了!」

  

  「嗯!對!」季凌雲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你是大人了,更不應該因為這麼點小事生氣啊,大人有大量嘛。」

  

  常歡皺皺鼻子:「我沒大量,就聽不得別人吼我!」

  

  季凌雲笑著又問:「那…你為何要罵玄月姑娘呢?」

  

  常歡哼來哼去哼了一氣,轉頭看向他,答非所問道:「他讓我滾我便滾了好了,省得在那裡礙他們的事。」

  

  季凌雲看著常歡,皎潔的月光下,她的瞳孔黑亮,話語雖帶怨氣,眼神卻乾淨清澈,微翹的鼻尖可愛秀美,嘟起的嘴唇仿如櫻桃一般誘人。他還能清楚的記得第一次捧起她的小手時,她那如受驚小鹿般的大眼睛。這張臉,他很熟悉,甚至好多次在夢中會與它莫名其妙的相遇,只是現在,比起五年前更美麗了許多,那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再一次纏繞上他的心頭。

  

  季凌雲抿抿唇,移開了目光,回味著常歡的話,胸口不知怎麼就升騰出一絲酸意,抑了半晌方道:「見你師傅追出來,便也知他對你多重視了,他一定也在後悔吼你,你若真跑了,他會很擔心,很難過的,你又於心何忍呢?」

  

  常歡抱起雙膝,悶聲道:「那…倒也是。」

  

  季凌雲將她身上的毯子又裹了裹,起身道:「假裝逃跑讓他著急一下就好了,回去定不會再怪你,你也不要再發脾氣,好好和師傅談一談,嗯?」

  

  常歡抬頭看他:「季莊主,你人真好。」

  

  嬌俏臉龐就在手邊,季凌雲手指微抬,頓了又頓,終於還是沒有伸出,苦笑道:「怎麼季大哥又不喊了?這麼見外?」

  

  「季…季大哥!」

  

  「嗯,那大哥現在就帶你回去,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儘量吧。」

  

  「哈哈哈哈,傻丫頭。」

  

  一路策馬又奔回了熙州城,街上行人寥寥,夜已深了。季凌雲直接將常歡送到了客棧門前。常歡瞄瞄二層屋內有光,便露了笑臉,蹦下車架,與他揮手告別進了店內。

  

  季凌雲坐在車上看了許久,直到常歡的身影已消失不見,他才垂下眼簾無奈低笑,時運不濟啊,師徒二人鬧鬧矛盾,自己被抓做了擋箭牌,拐帶常歡出城,想必把藍兮得罪的不輕。

  

  舉鞭欲揮馬離去,忽見常歡慌慌張張從店內奔出,急叫:「季大哥,我師傅不在客棧啊!」

  

  季凌雲一驚,藍兮不在?難道還在鑲玉樓?忙對常歡道:「上來,我帶你去尋!」

  

  常歡急得直催他快些,從鬧氣到回城,也隔了一個多時辰了,師傅怎的還沒回客棧呢?

  

  駕車到了鑲玉樓,只見那處大門開著,門口幾個小二爬上爬下的撤紅布,下燈籠,狀似要打烊了。

  

  常歡與季凌雲跳下車,逮著一人問道:「今晚的唯尊宴是否已結束?」

  

  「結束了,客人都走了。」

  

  「可知千山畫仙藍公子?」

  

  「呃…這個小的新來的,不知啊。」

  

  「他走了。」廳內樓梯上晃下一黑影,「你要我在此等候,已足等了你兩個時辰。」

  

  「韓端?」季凌雲抱歉一笑:「真是對不起了…」轉頭看看常歡,「常姑娘她…心情不好。」

  

  常歡撲上去欲抓住韓端衣襟:「我師傅呢,我師傅去哪兒了?」

  

  韓端一閃身,讓她撲了個空,嫌惡道:「告訴你不要碰我。」

  

  常歡皺起小臉:「好好,我不碰你,你快告訴我啊。」

  

  「康州!」

  

  「啊,你怎麼知道?」

  

  「自然有人相問,你師傅作答。」

  

  三人一同回了車上,常歡抖做一團,不住道:「糟了,糟了,我害了我師傅,我得去找他。」

  

  季凌雲道:「現在天色已晚,既已知道藍公子去向,不如明晨再走?」

  

  「不行!」常歡大叫,「現在就走!我師傅也是頂著晚去尋我的,我不能再讓他著急了!」

  

  季凌雲不語。常歡見他面露為難之色,騰地跳下了車。

  

  季凌雲一驚:「常姑娘!」

  

  常歡對他施了一禮:「季大哥,今天真的謝謝你,我不能再麻煩你了,我雇輛車自己去就可以了。謝謝。」

  

  季凌雲鎖起眉頭:「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只是怕更深露重之時,倉促上路不便,你若不嫌辛苦…」他拍拍車架,「上來吧,我們現在就走!」

  

  常歡感動:「季大哥……」

  

  季凌雲笑道:「還不快些!」又看看韓端,「一起?」

  

  韓端不作聲,進車廂尋了個拐角坐下了。

  

  車子再次顛簸起來,速度猶勝之前出城,皆因常歡心急如焚,隔一陣就要出廂「有禮貌」的催促一番。頂著夜色,季凌雲和韓端輪流駕車,一夜便駛距康州不足百里了。

  

  韓端靠在車壁上閉目,常歡一夜沒睡,眼底現了紅絲,小臉兒有些黃巴巴的。她撩開車簾看旭日東昇,清晨寒風中,茫茫山野路似無盡頭。放下簾子,她輕嘆一聲:「五年前,師傅也是從這條路把我帶走的。」

  

  韓端眼也沒睜,將頭轉到一邊,裝沒聽見。

  

  常歡繼續自言自語:「那天下了雪,很大的雪,什麼也看不見,都是白色的,山也白了,樹也白了…」她聲音低下來,「我爹的墳頭也白了吧。」

  

  韓端面無表情,紋絲不動。

  

  「這世上只有兩個人對我好,我爹,我師傅。爹已經不在了,現在我只有師傅一人,如果他生我的氣,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韓端仍沒有睜眼,不過眉頭卻略皺了皺,低聲道:「為什麼要依靠別人?」

  

  「嗯?」他乍一接話,把常歡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韓端轉過頭,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冷道:「為什麼要依靠別人?難道一個人就活不下去了?」

  

  常歡愣愣想了半晌,道:「活,是能活下去的,不過你不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了麼?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作詩,一個人畫畫,一個人發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連個欣賞的人都沒有…」她駭怕的搖搖頭,「絕對不行,那我會瘋的。」

  

  「哼,」韓端嗤鼻,「只有聒噪才會讓人發瘋!」

  

  常歡聽出了他話裡諷刺的意味,撇嘴道:「那你為什麼不一個人生活,為什麼還老和季大哥在一塊兒?」

  

  韓端臉色一沉,狠瞪了她一眼,轉頭繼續閉目假寐,任常歡說什麼,也不再接半句話了。

  

  馬不停蹄又趕了近四個時辰,時至黃昏,馬車終於進了康州城。常歡窩在車中原本快要睡著,忽然聽見人聲吵嚷,精神頓時振奮起來,掀了簾子出車,康州熟悉的大街就在眼前。

  

  常歡指揮著馬車左轉右轉,過了兩個街口到了原先住過的破落小宅。這處院子被師傅買了下來,年年忌父都落腳在此處。

  

  常歡一跳下車,心先涼了半截,門上鐵將軍把門,明顯沒人來過。趴在門縫向裡張望,院子早被收拾的一乾二淨,舊物全沒有了,更看不見師傅的身影。

  

  常歡愣在門口想了一氣,又跳上車,問韓端道:「你可確定我師傅來了康州?」

  

  韓端淡道:「不確定。」

  

  「啊?」常歡怒了,「不確定你為何要說?」

  

  「是你師傅說的,不是我說的,我既沒有跟著他,又怎能確定?」

  

  看他那無所謂又不負責任的態度,常歡氣憤欲叫,季凌雲忙打圓場:「好了,常姑娘再想想,令師若來了康州,還會去哪兒?」

  

  常歡坐在車架上,看著天色又暗,心裡著急,想來想去腦中一閃,自己說過要去忌拜爹爹,師傅莫不是……

  

  雙腿一縮,手一揮:「去郊外麓山!」

  

  三人又殺往麓山,兩匹馬停在麓山腳下時已開始口吐白沫,有氣無力了。

  

  常歡下車後跑得飛快,穿過一片林子,遠遠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山腳下,心中猛地一喜,口中高呼:「師傅!師傅!」不再管季凌雲和韓端,放開腳步直往山上奔去。

  

  半山腰,那片熟悉的開闊地,那蓬熟悉的孤墳前,立著那個熟悉的藍衣男子。

  

  墳前燃了香燭,忌石內餘燼未熄,墳頭上片片白灰飛舞。常歡看著這一切,心上一悲,喉嚨哽出哀聲:「爹…師傅…歡兒來了。」

  

  藍兮聽聲猛然回頭,見常歡跑來,眼內剎時迸出欣喜,回身迎上,口中急道:「歡兒,你…你到哪兒去了!」

  

  常歡幾步衝到墳前,撲進藍兮懷中,雙手緊緊扣住藍兮腰際,呵呵笑道:「師傅,師傅啊…你嚇死我了!」

  

  藍兮擁住常歡,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好歡兒,對不起,師傅不該吼你,師傅向你道歉好麼?」

  

  「嗯。」常歡把臉埋在藍兮頸窩不住的磨蹭,「我也不對,我…我不該負氣。」

  

  藍兮扶住她肩膀,看著她憔悴的臉,心疼道:「唉,一夜沒睡麼?怎麼眼睛這麼紅?」

  

  常歡伸手摸了摸藍兮下巴:「我沒事,師傅的鬍子都長出來了呢。」

  

  藍兮不自覺地向後一縮,避開了常歡的手,尷尬道:「好了,不准再亂跑了,快過來給你爹上柱香,叩個頭。」

  

  常歡嘟嘟嘴:「唔,師傅,回萬州時你還要帶別人一起嗎?」

  

  藍兮無奈笑了:「不帶。」

  

  常歡點點頭,低聲道:「我罵了她,是我不對,有機會再向她道歉好了,不過…」她撅起嘴,轉身朝墳頭走去,「我真的很討厭她!」

  

  藍兮沒有說話。

  

  「師傅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討厭她?」

  

  藍兮嘆息道:「以後莫再做出那樣有失禮數的事,別人看了只會笑話我們千山。」」

  

  提前拜忌了老爹,師徒二人又站在墳前悼念了一陣,這才挽手下山。一到山腳,藍兮便愣住了,不遠處馬車上那個男人…是季凌雲?

  

  找到徒弟的喜悅一下衝淡了許多,藍兮沉了臉,問常歡道:「他帶你來的?」

  

  「嗯。」

  

  「昨夜…你們跑到哪裡去了?」

  

  常歡笑道:「師傅啊,你別把季大哥想的那麼壞,他帶我出城坐了會兒,一直勸我向你認錯來著,昨晚得知你來了康州,辛苦一夜把我送來了,他人真挺好的。」

  

  聽著常歡不住讚揚季凌雲,藍兮的臉色已非難看可以形容,緊皺眉道:「歡兒,師傅再認真跟你說一次,你平日怎樣胡鬧都且算了,惟獨與季凌雲來往這一條,絕對不行!」

  

  常歡鬱悶了:「那師傅總要給我個理由吧?季大哥對我很好啊。」

  

  「不準叫他季大哥!」藍兮聲音突然放大,語調爆怒。

  

  常歡駭得一抖,不吱聲了,季凌雲看見他師徒二人,忙笑著迎上:「藍公子,終於找到你了。」

  

  藍兮冷道:「多謝季莊主送歡兒過來,以後有機會再登門致謝,現下就此別過!」

  

  季凌雲一愣,「藍公子…」

  

  藍兮不再與他多說,板臉拉著常歡徑直走向自己的馬車,將常歡推上車,坐在架上迅速揮鞭趕馬。

  

  常歡抱著車架探頭看向季凌雲,滿臉苦兮兮的表情。

  

  季凌雲無奈地衝她揮揮手,轉臉怎麼也想不通,自己何時將藍兮得罪到了如此地步,就因昨晚帶常歡甩他而去?可是之前數次相見,他的態度也一直不善,究竟是為了何事對自己生了成見?季凌雲瞪著麓山,理不出個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