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人返京拿了包袱,沒有再與任何人道別,逕直回了千山。
春陽遍灑暖意,單絕峰上積雪融消,一路步階登上,山澗叮咚作響破冰而下,松柏翠抽新綠抖去寒霜,萬物復舒,千山的又一個春天到來了。
山風拂面,神清氣爽,常歡肩上背著包袱,腰間繫著畫卷,被藍兮牽住手,笑眯眯地看單絕峰新顏欲展, 邊爬邊道:「千山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藍兮笑道:「你又去過幾處山水,就敢妄斷『最美』?」
常歡挑眉:「這是我的家啊,這世間還有比家更美的地方麼?出去幾日總覺得想唸得緊,還是回家好。」
藍兮回望她一眼,心窩處暖融融的,嘴上卻道:「前幾日不是還說出師後要尋畫院授徒,這怎麼又戀起家來?」
常歡跨了一大步,與他並肩,歪頭笑道:「師傅捨得我嗎?我走了可就沒人陪你說話了!」
藍兮頓了頓,道:「唔…若有嚴謹風正的畫院看中了你,磨練幾年也未嘗不可,你年紀尚輕,總不能…總不能一直呆在山上。」話一出口,直覺自己有些口不對心。
常歡眨眨眼:「師傅,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你問。」
「你今年…今年多大了?」
藍兮一怔,疑惑道:「為何要問這個?」
常歡笑道:「師傅很老了麼?」
藍兮嗔她一眼:「老,自然是老了。」
「五十了?」
「呵呵。」藍兮被她逗得笑出聲來,「你這孩子,總是這麼調皮。」
「四十?」
「……」
「三十?」
藍兮遙望單絕峰,輕嘆道:「不錯,已過而立。」
「噢!哈哈!」常歡仰頭大笑,「我以為師傅七老八十了呢,原來才三十歲,比我大不了幾歲嘛。」說著掰開了手指計算,胡亂道:「不過大個七八歲而已。」
藍兮搖頭笑道:「數也不識了?為師足比你大了十三歲,沒大沒小!」
「嘿嘿。」常歡摟上藍兮的胳膊,親暱道:「師傅啊,你才三十歲,難道要在單絕峰上過一輩子?」
藍兮默然一陣,道:「有何不可?為師不喜嘈雜,只圖清淨。」
「呃…」常歡突然紅了臉,小聲道:「那…那師傅你不準備成家了嗎?」
藍兮看她一眼,見她小臉緋紅,不禁心上微亂,閃爍道:「成家之事應當隨緣。」
常歡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又再追問:「如何隨緣?」
「緣至自知,不需強求。」
「師傅又怎知緣至或不至?」
「這…」藍兮被她逼得沒法,蹙眉道:「小孩子不要總關心這些事情,專心練好技藝才是你的本分。」
常歡癟癟嘴,埋怨道:「師傅不想答我時,老用這句應付。」
「快走吧!天黑前趕不上山就要受凍了,莫再慢吞吞的。」藍兮拽著常歡腳步加快,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丫頭一長大,突然多出這麼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都叫人怎麼回答?
「師傅,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
「…說。」
「師傅你…你…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藍兮結舌,不祥預感得到證實,果然「最後」一個問題往往能將人逼進死路。只得含糊道:「唔…沒有。」
常歡小臉一灰:「沒有?以前呢?」
「沒有。」
「現在呢?」
「沒有!」藍兮略帶怒意,皺眉甩開常歡的手,「以後不許再問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不想走就呆在這裡吧,為師先行了。」說罷大步跨階前行。
常歡忙急追幾步,挽住他的手嘀咕道:「隨意問問嘛,師傅不喜歡以後不問好了。」
一回到畫築,師徒二人都先驚了一驚,門前青松樹桿上掛滿了紅色貼子,足有十七八張。解下拿進廳內細看,原都是山下各家畫院詩社以及萬州衙府送來的賀貼,祝賀藍兮徒弟獲得了今年的新晉唯尊。另有三家畫院誠請藍兮前去指點一二,常歡前去任師云云。
常歡包袱往桌上一扔就開始翻貼子,邊看邊樂,笑得合不攏嘴,直道消息傳得真快,剛回轉千山,名利就要雙收了。藍兮對這類東西淡漠已久,見怪不怪,見常歡翻得高興便也隨她看去。
本意替丫頭把包袱放回房間,忽見包袱上靜擱著那副繪師圖。藍兮看看常歡還在傻樂,沒有作聲,輕拿下畫卷,出門進了畫室。
將圖展開平鋪在桌上,上雙角壓了鎮紙,藍兮手捋卷邊,看著畫中自己,既熟悉又陌生,一時胸中情緒難明。這幅畫像與他曾畫過的無數人像對比,絲毫不顯遜色,甚至更有神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表情姿態都仿如真人一般,若沒有長期細緻的觀察和練習,根本無法達到這種水準。丫頭她何時作了這樣的練習?自己竟一點也不知道。
藍兮長嘆一聲,轉身開櫃,從最底層抽出一個長方木盒,拂去表面輕塵,掀蓋拿出一幅泛黃的捲軸,打開攤在桌上,與畫像並排放著,怔怔望著出神。
門「吱呀」響了,常歡探進頭來:「師傅,面條下好了…」,輕喊了一聲,藍兮似沒聽到般,眼睛仍盯著桌面。
常歡悄悄走進,躡手躡腳走到他身邊,「哈!」地大叫一聲,藍兮驚得抬頭:「歡兒…」
「哈哈!」常歡笑得前仰後合,「師傅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低頭一瞥,「咦?我的畫!」眨眨眼又道:「師傅我還沒解釋呢,你…你生氣了?」
「唔…沒有。」藍兮略有尷尬,「師傅只是看看。」
她放下心來,笑道:「哦,看吧,只管挑錯兒,我會改的。呃…這是什麼?」常歡奇怪的轉到另一邊,看著旁邊捲軸,俯下身細瞧,那捲軸雖已裝裱,但明顯因年代久遠而導致顏色老舊,卷邊有些破裂。那也是一幅彩畫,泛黃的紙上畫著一株大樹,樹下站著一個男子,玉袍黑靴,髮髻高束,左手持書卷,右手背身後。整畫都已褪色,卻蓋不住作畫者高超的繪像技巧,那男子丰神俊朗之姿一覽無遺。
常歡越看俯得越低,鼻尖都要湊到畫紙上去了,左端詳右端詳,抬頭迷糊道:「師傅…這人怎麼這麼面熟啊?」
藍兮微微一笑:「面熟麼?這是我爹。」
「哦?」常歡來興趣了,捧起畫軸繼續端詳,又看了一氣道:「怎麼師傅的爹…我看著這麼熟悉呢?」
藍兮笑而不答。常歡看看手裡的畫,再看看桌上的畫,放下畫軸道:「我知道了,你爹和你長得像,看師傅看得多了,看師傅的爹也覺得面熟了。」
藍兮悶笑一聲,將畫軸捲起收回盒子:「莫再胡說八道了,去吃飯吧。」
常歡扯扯藍兮袖子:「師傅,你爹的像是誰畫的?」
「我娘。」
常歡皺起眉毛,苦道:「師傅的爹也不在了麼?」
藍兮垂下眼簾,低道:「是。」
「所以你娘在世的時候就畫了他的像用來…用來懷念?」
「…是。」
「師傅啊…」常歡心裡一疼,雙臂環上藍兮腰間,腦袋靠在他胸口道:「我們都是沒有爹娘的人…」
藍兮躲閃未及被她抱個正著,聽她語氣低落傷感,一時乍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定下心神,雙手扶住常歡肩頭用力向後推去,正色道:「歡兒,師傅有話對你說。」
常歡手未鬆,抬頭道:「嗯?」
藍兮沉下臉,向下一看:「手!」
常歡剎時紅臉,雙手觸電般縮了回去,低下頭心中砰砰跳個不停,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呀。
「咳咳。」藍兮覺得不能再等了,總歸是要說的,山下的紛擾亂世中不懷好意之人甚多,丫頭心思單純,不會分辨善惡,他帶了她下山,就必須守著她護著她,更因丫頭要參加唯尊比試,為了不影響她的心情,藍兮雖早覺肢體接觸不妥,但一直未將心中芥蒂說出,現在已經回山了,又回到了兩個人相處的時光裡,丫頭若再這樣下去,師徒二人還怎麼相處,學藝之路還怎麼行進?
藍兮斟酌一陣,開口道:「歡兒,你…已經十七了。」
「嗯。」
「你可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
「嗯。」
「你可知道師傅是個男子?」
常歡抬眼瞄瞄,聲音似蚊子哼:「…嗯。」
「男女有別的道理你可懂?」
「嗯。」
「女兒家行事作派穩重為佳,不可過分生嬌,尤其在外人跟前,猶不能無所顧忌。」
常歡撅起嘴:「不是沒外人麼?」
「那也不行!」藍兮嚴肅了語氣,「嚴於律己之人,方能萬事得成,處處依賴師傅,幾時才可獨立?」
常歡嘟囔:「我為何要獨立,我就要跟著你。」
聽她仍像小孩兒耍賴般的口吻,藍兮按住火氣:「你自己也知會有出師的一天,不必說如此幼稚之語,總之從今日起,師傅要對你嚴加管教,不能讓你再任意妄為了。」
常歡不滿大聲道:「我何時任意妄為過?師傅說什麼我沒有做?」
藍兮看看桌上畫像,再看看常歡。她咯登不作聲了。
藍兮見她臉色難看,緩下口氣道:「師傅是為你好,姑娘家…清名為上。」
常歡氣道:「聽不懂。」
藍兮邁步出門:「不懂照著師傅說的做即可,明日起恢復正常功課,既然你有心學繪人像,師傅便開始傳你繪像技藝,去吃飯吧。」
師徒二人又恢復了原先的生活,早傳要領晚練筆,吃飯睡覺閒話幾句。表面看來一切都沒變化,只有常歡知道,單絕峰上的氣氛是一日壓抑過一日了。
自那日回山後,藍兮便有些刻意迴避常歡,除卻畫室內幾個時辰的相處外,大部分的時間,他都獨自一人躲在屋子裡看書,原先未完的畫作也統統移去了書房,偌大的畫室現在變成常歡一人獨享。
兩人吃飯時對話越來越少,常歡賭氣不說話,藍兮自然也沒話題。吃完各自回房該幹什麼幹什麼,師徒二人疏遠得…有些可笑。
看著師傅的刻意,常歡心裡很難過,自己做錯什麼了?山下還好好的,回到山上師傅就變了臉,幾次做完練習吃飯前,常歡笑著伸出手欲拉師傅,都被他閃了去,表情嚴肅得好像自己幹了多麼不可原諒的事情一般。更不要說抱著他胳膊說笑話或者靠在他肩上一起看書了。頂著一臉鬱悶在師傅面前晃來晃去,他卻彷彿視而不見,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與自己保持距離到底了。之前的疼愛一夕間全不見了,這一切都轉變的那麼快,那麼荒謬,這一切都讓常歡滿心委屈無法接受。
這一日,藍兮早間下山採買物品,傍晚才轉回山上,一回畫築便覺不妥,往常此時築內早上了燈,丫頭做好飯菜只等他回來同用,而此刻築內卻黑燈瞎火,無聲無息。
他奔進畫室,無人,沖上樓去,無人。站在二樓走廊,高喊幾聲:「歡兒?歡兒?」還是無人。
他有些心慌,丫頭去哪兒了?平日去周邊山林間玩耍,也不過一個時辰便回,現下天已將黑,怎會到現在不歸?是有事必須出門,還是…生自己的氣?想到她這幾天憋悶委屈的表情,學畫學得心不在焉,時時迎上笑臉卻遭到自己冷眼相對,藍兮不禁內疚。
想端言正行,想培養丫頭的男女意識,方法用得似乎太極端了些,多少年師徒親暱慣了,很多習慣又怎是一朝一夕能夠改正過來的?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以前丫頭太小,教教畫藝倒是得心應手,現在她已大了,藍兮突然發現,除了畫藝之外,丫頭還應該學會很多生活上社會上的事情,可自己是個大男人,要如何教育一個半大的姑娘家,真真讓他頭疼不已。
他一邊想著一邊向築外走去,不管怎樣,還得先把她尋回來再說,丫頭受委屈是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說她大其實也不過才十七,這方法實在不行,就…再緩兩年好了。
剛踏下台階,就看一個黑影興沖沖的跑了上來,一蹦三跳,看起來挺開心。藍兮停住腳步,疑惑道:「歡兒?」
「哎!」清脆聲音不是她又是誰呢?藍兮鬆了口氣,果然是跑到山裡玩去了。
「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藍兮回身進廳點燈,擦亮火石,一張笑臉就蹦到了眼前。
「下山了。」
「啊?」藍兮一驚,「下山做什麼去了?」
常歡捲起袖子:「師傅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給你做。」
「等等,」藍兮拉住她,「我問你下山做什麼去了?」
常歡推開他的手:「做好了飯我再告訴你。」說完跑出門去。
藍兮納悶,看丫頭的表情似乎很開心,下午本該練畫,為了何事突然跑下山去?
坐在桌旁等了好大一氣,常歡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了,笑嘻嘻道:「快吃吧師傅,我回來晚了,害你餓肚子了。」
碗筷送到跟前,藍兮擦擦手,提起筷子,忍不住再問:「說說你下午去哪兒了。」
常歡扒了一口飯,含糊道:「進城了。」
「進城做什麼?」
「唔…去了丹楓院。」
藍兮不解道:「丹楓院?畫院?」
「是啊。」
「去那處做什麼?」
常歡從腰間摸出一張紙遞給藍兮:「喏,就簽了這個。」
藍兮急忙展開一看,怒意盈眼,「啪」地將筷子按在桌上,大聲道:「胡鬧!」
常歡放下碗筷,眼也不抬,低聲道:「我就知師傅會罵。」
藍兮怒不可遏:「知道還要簽?你有何資格入主畫院?你有何資格去為人師?就為了賺銀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常歡唇邊掛起苦笑:「只是一家小畫院,教教小孩子罷了,月銀不過十兩。」
藍兮氣得閉上眼睛,想到丫頭急欲下山離開畫築,更是胸悶難抑,愈發口不擇言:「得了唯尊之後便覺得山上已呆不下去了是麼?覺得自己可以出師了是麼?教了你這麼些年全是白費力氣,到頭來你仍是浮躁淺薄!半成之時便欲急功近利,好,你現在就下山授徒去吧!呵呵,我…我真後悔當初答應你爹!」
常歡聽得此話,臉色瞬間慘白,心下一片苦澀,默了半晌站起來冷靜道:「師傅沒有看清,契約寫明,一月只教五日而已。師傅近來修心時長,我不敢打擾,早前又曾對我說過可下山磨練一二,本想一邊學藝一邊教小孩子畫畫,時間好打發些。既然師傅現在覺得後悔,覺得教我全是白費力氣,那歡兒…就不配再做師傅的弟子了!」說完掉頭沖上樓去。
藍兮愕然,舉起那契約細讀一遍,手指頹然垂下,紙張飄落在地,望著樓梯,藍兮揪心不已,自己錯怪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