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常歡房門,纖瘦身影正靠在窗邊怔怔發著呆。夜風從窗外灌進屋內,吹亂了她額前的發絲,吹得桌上燭影長短明滅,飄搖不定。
「歡兒。」藍兮低聲喚道:「關上窗戶,莫著涼了。」
常歡似沒聽到般表情木然,藍兮一陣心痛,走到她身後,手指輕觸她肩:「歡兒…」
常歡迅速轉身避開藍兮的手,垂著腦袋走到櫃邊,拉開櫃門扯出幾件衣物,攤在床上一件件擺上包布。
藍兮忙走上前按住她的手:「師傅錯怪你了。」
常歡推開,不作聲繼續收拾著,眼見包袱四角對扎,藍兮嘆道:「沒聽你說明就責怪你,是師傅不好,不要賭氣了,嗯?」
常歡還是不語,包袱在手中顛了一顛,藍兮有些急躁:「這麼晚了你不可以下山,莫再耍小孩子脾氣!」
常歡抬起頭,眼神黯淡無光,定定望著藍兮,沙聲道:「小孩子脾氣麻煩了師傅這麼多年,以後不會了。」
藍兮胸口一滯:「什麼…」
常歡苦笑:「勞師傅一再教導,我若再長不大,就真的愧對我爹,愧對師傅了。」
藍兮蹙眉痛道:「歡兒,師傅不是那個意思。」
常歡道:「明日便要去畫院看看,後日開始試授,師傅去休息吧,我現在不下山,明早再下,七日後回來。」將手中包袱放上床頭,眼睛別開,再也不肯看藍兮一眼。
藍兮站在她身前靜望著她,心裡後悔不迭,最近對丫頭的事情特別沉不住氣,也許是這一段的刻意疏遠導致了自己的敏感,總怕她受了委屈會做出些想不到的事情來,剛欲放棄疏遠教育,兩人就真的要疏遠了。從十二歲起就沒有離開過自己一天的歡兒,獨自下山七日,這讓他怎麼放心得下?
但她衝動得將約書都已簽了,不去也不可能。即便現在不去,藍兮心中暗嘆,早晚有一天…單調沉悶的山中生活還是拴她不住,好在就在山腳下,一月也只有幾日分開,就讓她去玩玩好了。想了又想,藍兮無奈道:「師傅送你去。」
常歡拉開被子,淡道:「不用了,畫院先生人很好,我已經和他交談過了。」
一陣說不出的煩悶湧上心頭,藍兮轉身去關了窗戶,走到門邊堅持道:「好好睡一覺,明日師傅送你去。」
門被輕輕帶上了,常歡靠在床頭抱著被子,盯著忽高忽低的燭光,心裡空空蕩蕩的,好像在想明白一些道理的同時,又丟失了某些東西。隨手翻出的一張小畫院送來的貼子,心血來潮想出來的試探,果然和她預先料想的一樣,師傅對她,和她對師傅的感覺完全不同,她知道師傅是喜歡她疼愛她的,只是那種喜歡疼愛,是對徒弟的喜歡,是對晚輩的疼愛而已。以前還可仗著年紀小任意撒嬌,現在長大了,男女該有別了,師傅已不願再讓自己親近,心跳的瞬間,朦朧的甜意,都是自己一人感受,與師傅無關。兩人的關係,也許永遠都只能是師傅和…徒弟。她晃晃腦袋,長大了啊長大了,不要再巴著師傅不放了,那只會讓他心煩。
千山單絕寒春夜,藍兮屋中的燭光,直亮到了天明。
翌日大早,常歡照常洗漱完畢,做好早飯,去請藍兮吃飯。剛走到門口抬手欲敲,門便開了,藍兮衣衫皺巴巴的,面色略顯蒼白,眼內幾道紅絲,形容有些憔悴,一見常歡立刻遞上手中紙箋:「歡兒,師傅昨夜為你寫了些案子,你帶上,授藝時可能有用。」
常歡看看他,默默伸手接過,厚厚的一沓,全是繪畫入門的技巧和要領,師傅熟悉的筆跡一列列清爽齊整,墨跡還未乾透。常歡心裡一酸,看師傅的樣子,他莫不是寫了一夜?低聲道:「謝謝師傅。」
藍兮扯出一絲淺笑:「幾時走?」
「吃了飯就走。」
「何必那麼著急,明日才試授,午後再走不遲。」
「先生想我先去熟悉一下,還為我安排了屋子,約好午時到的,去遲了怕先生會說……」
藍兮點頭:「那好,吃了飯我送你。」
吃完早飯,師徒二人便下山了,藍兮在前,常歡在後,少見的一路無話,走到一處較高的拐階,藍兮習慣性的回身伸手:「歡兒。」常歡停了腳步,看著師傅,不說話也不遞手,藍兮一怔,緩放下了手臂,輕道:「小心點。」看著常歡自己跳下拐階,藍兮心中苦笑,這就是教育的結果,肢體疏遠了,似乎心也疏遠了。
晌午時分,師徒趕到了丹楓畫院,門口站著一位白髮白鬚的老畫師正在翹首期盼著,一見他二人到來,眼睛放光,忙激動的迎上:
「藍兮公子!在下張之明,想不到公子竟親送愛徒下山,陋院篷壁生輝呀!」
與他客氣了幾句,藍兮將常歡送進了畫院。這所謂丹楓畫院名字取得挺有詩意,入內才知用「陋」字形容絕不言過其實。
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小院兒,東西各一間廂房,分別是老頭的居所和給常歡預備的屋子,屋子裡都是一床一桌一凳,床上只有一張床板,無絲棉寸縷,床腳下放了個黑木箱,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院中北面一間較大的房間便是畫室,內裡矮桌四五張,牆上搭了木架,掛著幾幅學生的畫作,牆角堆了些木炭柴火,砌了一個簡易爐灶,權做取暖之用。北牆上一扇木窗,糊的窗紙耷拉了一半。
藍兮轉了一圈,眉毛皺了起來,明顯對條件有些不滿,老頭跟在他身後,看著藍兮臉色,不時回頭朝常歡莫名其妙的眨巴眼睛。
「先生院中收了多少學生啊?」
老頭忙答:「呃…三個。不過唯尊常姑娘進了畫院之後,相信還會有更多的學生慕名而來的。」
「三個?咳咳。」藍兮抬手碰了碰嘴巴,「哦…好,那先生且忙著,我送歡兒進屋。」
老頭連連點頭,笑眯眯地又沖常歡眨了眨眼睛。常歡恭敬的向他施了一禮。
藍兮將常歡的包袱拎進她的房間,轉臉不滿道:「歡兒,這處不行。」
常歡不解:「為何不行?」
藍兮嘆口氣,走到床邊拍拍床板:「連褥子也沒有,你晚上如何休息?」
常歡笑了,跑到床腳木箱前掀開:「在這兒呢,褥子被子都有的。」
藍兮還是搖頭:「不行,只得三個學生也能稱之為畫院麼?萬州畫院眾多,你為何要選這間?不如回去師傅再幫你挑一挑?」
常歡自顧將被縟拿出鋪在床上,邊鋪邊道:「我從來沒教過人,三個學生已經讓我害怕了,都不知自己能不能教好呢,哪敢去大畫院獻醜?」
「可這裡實在太簡陋…」
常歡回頭:「師傅,舒適也好,簡陋也好,每月不過住幾日而已,怎麼都能將就過來,我又不是吃不得苦。」
藍兮皺眉:「知道是吃苦,為何還要來?」
常歡鋪疊好床鋪,坐在床邊看著藍兮,輕道:「先生人很和藹,我想小孩子們應該也很可愛,有人說話總是好的。」
藍兮眼神一暗,丫頭的意思是自己不和藹?山上沒人說話了?半晌不知該說些什麼。常歡起身拉開門:「師傅你回去吧,我沒事的。」
藍兮一甩袖子:「待吃了晚飯再走!」
不大的院子裡,藍兮轉了一圈又一圈,張老頭繼續陪著笑臉跟在身後,不住道:「藍公子請放心,常姑娘我一定會照顧好的,若公子有空閒,能常來此處指點一二,在下將萬分感激啊。」
藍兮不答話,越轉臉色越難看,眼中看進哪處都不順眼,只覺得常歡在這處任師簡直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常歡看出師傅臉色不佳,忙道:「我得上街去買點東西,師傅不如先回山吧。」
藍兮看看天色尚早,瞥她一眼道:「我陪你去。」
常歡無奈,只得跟著師傅一道出了門。閒晃半裡到了內城大街,常歡其實沒東西可買,左右隨意看看罷了,心裡正想著怎麼開口請師傅回山,忽見前方藥鋪中出來一人身影熟悉,定睛仔細瞅瞅,立刻高興的舉臂大喊:「哎哎!韓…哎哎!」
韓端聽見喚聲就知是誰,最不喜歡互相招呼的一套,索性假裝未聞,急走幾步欲上馬車,豈料常歡看見熟人跑得飛快,見韓端跨上車架,伸手想揪後襟,腦中警告閃過便又半路頓住,按上車架笑道:「哎,你總是那麼沒禮貌。」
韓端板臉看看她,跳下馬車,見遠處站著藍兮,還是輕點了點頭,對常歡道:「何事?」
常歡嘻笑:「沒事啊,你們回來了?」
「沒事為何攔我?」
常歡瞪大眼睛:「見了朋友不該打個招呼嗎?」
韓端面無表情看了她一陣,轉身上車:「招呼完了,告辭!」
常歡仍按著車架,看看他手裡的藥,問道:「你病了麼?」
「沒有!」
「那為何抓藥?」
韓端不耐:「不關你事,讓開!」
常歡蹙眉縮了手,小聲怨道:「為何老對我凶巴巴的,不過關心你下罷了,不說就算!以後再也不同你說話!」說罷氣哼哼的轉過身去。
韓端舉起馬鞭欲揮,忽然又停住了,望瞭望常歡,開口道:「凌雲病了。」
常歡忙回頭驚道:「季大哥病了?生的什麼病?」
韓端看著她擔心的表情,低聲道:「你…你願意去看看他麼?」
「願意願意!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了呢?」常歡忙不迭就要往車上爬,突覺不妥,趔身看見師傅還站在對街等著她,忙對韓端道:「等我一陣,我跟我師傅說一聲。」
跑到藍兮跟前,急道:「師傅啊,你先回山吧,我過幾天就回去。」
藍兮疑惑地看看馬車:「你現在想幹什麼去?」
「去…呃,」常歡脫口欲出,忽然想起師傅對季凌雲一向不喜,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韓公子要去他們莊的鋪子查看…我…我跟去玩玩,順便買點東西。」
藍兮明顯不信:「歡兒,莫對師傅撒謊。」
「真…真的,就去看看!」常歡掉頭就跑,邊跑邊招手,「過幾天就回,師傅好好照顧自己。」
「歡兒!」藍兮叫了一聲,卻沒追去,看常歡急吼吼上了馬車,探頭看著他,無奈囑咐道:「要去就去罷,早些回院,莫讓張先生擔心!還有…」他沉下臉,「不准去痕影莊!」
「嗯!」常歡笑著揮揮手,低頭吐了吐舌頭,沖韓端道:「快走!」
車出萬州城,常歡苦著臉坐在韓端身邊道:「我對師傅撒了謊,他若知道定要氣死了。」
韓端不作聲。
「師傅他為何不喜歡……唉。」
韓端冷哼道:「自命清高。」
常歡瞪眼:「你說我師傅?」既而怒道:「不對!他才不自命清高,我師傅是最好最和善的人,從來不以名壓人,對誰都是有禮有節,和和氣氣的,要說自命清高…」她狠翻韓端一眼,「我看你才是,又沒禮貌又愛凶人!天下第一劍了不起嗎?我相信能打敗你的人還多的是呢!」
韓端的萬年寒冰臉又擺了出來,萬分後悔自己為何要答她一句話。
常歡一會兒自誇師傅,一會兒焦急詢問季凌雲病情,韓端嘴閉得緊緊的,再也不開口,堅持忍受著聒噪一直到了痕影莊。
跳下馬車,常歡跟在韓端身後向莊內跑去,五年沒有來過,這裡變化不大,依然房高景美,氣派非凡,穿過偏廊,到了季凌雲居所樓前,韓端指指院子,示意她在此等候,自己進了門。
常歡看看院裡院外,居然沒有一個婢女小廝的身影,連個端茶送水都看不見,安靜極了。心中不禁奇怪,莊主生病了,全莊上下不是該一窩蜂地全來伺候左右嗎?
正疑惑著,忽然聽見樓內傳出「啪」地一聲杯碗落地的碎響,二樓處隱隱聽到有男聲低吼了幾句。常歡嚇了一跳,縮著肩膀等了等,又沒聲了。等半晌也不見韓端出來,常歡磨蹭到門口,伸手推開門,探頭一瞧,看見韓端從側邊樓梯上下來,手裡果然拿著幾片杯子碎片,冷臉對她道:「上去吧,他在等你。」
上了二樓,兩間廂房門對門,其中一間開著,常歡尋著藥味探了探頭,正見穿著白色褻衣的季凌雲微笑著斜靠在床上,雙手放在身側,身上半掩著被子,衝她招招手:「常姑娘,進來。」
屋內佈置得乾淨雅緻,桌上放著藥碗和茶具,卻仍然沒看見婢女,只有季凌雲一人。常歡走進幾步,離了老遠關心道:「季大哥,你怎麼病了?」
季凌雲唇無血色,面如蠟紙,幾日不見雙頰微凹,一看也知正在病中,但他的眼睛卻是晶亮的,含著溫柔笑意,下巴微抬向床邊凳子:「坐下吧,大哥不能給你倒茶了。」
常歡拘謹地上前坐下,看著季凌雲的臉色,焦心道:「氣色不好啊,怎麼會突然病了呢?」
季凌雲輕搖頭:「莫擔心,只是小病。」
常歡默了一陣,道:「是不是…是不是上次送我去康州受了風寒?都怪我…」
季凌雲見她自責,忙道:「不要亂想,與你無關,是我…是我酒喝多了。」
「酒?」常歡奇怪,「季大哥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
季凌雲無力的靠著,輕笑道:「因為做生意,要應酬別人,自然少不了多喝幾杯。」
「噢,是這樣,」常歡點頭,「身體最重要,大哥以後還是要注意些,少喝點罷。」倏爾挑眉道:「我師傅有時也會小酌幾杯,看來我要回去說道說道他才行。」
聽她提到師傅,季凌雲眼中柔光微暗,低道:「常姑娘與令師已不再鬧氣了吧?」
常歡微笑:「不鬧了,我最近尋了個畫院的事情做,每月到山下來住幾日,省得…省得惹他心煩。」
季凌雲奇道:「下山了?在哪家畫院?」
常歡不好意思:「不過是家很小很小的畫院,沒有名氣的,學生才…」自己噗嗤一笑,「才三個而已,呵呵。」
季凌雲笑嘆:「很好啊,令師不過才收了你一個徒弟,你一下就收了三個,豈不是青出於藍了?」
常歡羞道:「我…我哪能跟師傅比啊。」
兩人突然沒了話,安靜了良久,常歡正欲找個話題,季凌雲忽然極低聲道:「像常姑娘這樣可愛的女子,又怎會惹人心煩呢。」
常歡一怔,他怎麼又說回去了?讚自己可愛?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傻笑了兩聲。
季凌雲抬眼看她,柔聲道:「我…能叫你歡兒麼?」
「呃…」感覺到季凌雲直接的眼光,常歡有些尷尬,歡兒,這個稱呼一向只有師傅在叫而已,別人這樣叫自己,還真有些不習慣呢。她顧左右轉移道:「嘿嘿,稱呼嘛,隨意好了,季大哥病了,房中怎麼連個端藥的都沒有啊?」
季凌雲仍定定望著她,道:「韓端在煎。」
他不瞬的注目讓常歡坐不住了,忙站起身道:「男子哪會煎藥啊,還是我去吧。」說罷便往外走。
季凌雲急伸出手:「歡兒!不需勞你!」
常歡笑著回頭剛想客氣,忽然瞪大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季凌雲伸出的手,白色褻衣隨著胳膊的抬起滑下數寸,季凌雲的小臂上驚現道道觸目血痕!
常歡駭得回身一步握住他手,驚恐道:「季大哥…你的…」
季凌雲面現慌亂之色,猛地抽回胳膊,將褻衣拂好,轉開眼睛沉聲道:「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