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常歡再不諳世事,她也能看出那胳膊上的傷痕絕不尋常,見季凌雲有意迴避,自是不能無禮相問,窘了一陣,囁嚅道:「那季大哥就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季凌雲微合雙眼半晌,又抬眼看向她,輕道:「留下吃了晚飯再走?」
常歡忙道:「不了不了,畫院先生還在等著我,改日再來看你好了。」
季凌雲眼露期待:「歡兒你…何時再來?」
常歡為難,本是句客套空泛之語,根本沒想過幾時再來,可既然人家問了,「唔…」她扭了扭手指,道:「下月好嗎,我下月下山時再來看你,你好好養病,快些好起來才是。」
「下月幾時下山?」
「初一。」
季凌雲頓時開心了,笑道:「好,一言為定,下月初一再來莊內,我必已康復,到時帶你四處轉轉。」
「嗯!一言為定!」儘管被那血痕嚇了一跳,但見他期待的模樣,常歡還是爽快的定了下次拜訪的日程。
韓端送完了藥,照著季凌雲的囑咐又將常歡送回畫院。回去的一路,常歡不像來時那麼多話,抱著雙臂,擰著秀眉,不時輕「嘖」一聲,似有煩惱一般。
韓端樂得清淨,快馬加鞭,車速極快,天還未黑全,已將常歡送至丹楓院門。車住馬停,常歡還在發愣,韓端等了半晌見她沒有下車的意思,重咳一聲:「到了,下去吧。」
常歡醒過神來,看看大門,又看看韓端,突然將腦袋湊向他的臉,低道:「哎…」
韓端忙向後一趔,驚道:「做什麼?」
常歡翻他一眼,聲音壓得很低:「不做什麼,我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季大哥他…生得什麼病?」
韓端向車邊挪了挪,直視前方:「風寒。」
常歡眨眨眼睛:「風寒?怎麼染了風寒呢?」
韓端冷哼一聲:「送你去了康州之後便病了,你說怎麼染的?」
常歡聽著這個截然不同的回答,半晌沒作聲,韓端正欲攆她下車,她突然又道:「既是染了風寒,你為何抓那麼多傷藥?」
韓端猛然一愣:「你怎麼知道?」
常歡的大眼睛在暮色中愈顯明亮,一眨一眨閃爍著靈動的光芒,嘴角輕輕一咧:「你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韓端驚覺上當,藥材包得嚴實,她又怎會看到,明顯是在套話,她知道了什麼要故意套話?一時來不及想,只顧怒道:「廢話連篇,快下車去!」
「嘁!就會凶人。」常歡嗔他一眼,磨磨蹭蹭下了車,站在車邊道:「弄些蜂蜜塗在傷口上,會好得快些,我小時候跌傷了,我爹給我塗過,不過蜂蜜很貴的。」
一聽此話,韓端突然臉色大變,星目圓睜,似受了極大打擊般出口爆喝:「你少管閒事!」說罷舉鞭重重抽向馬屁股,馬兒慘嘶一聲,尥蹄向前奔去,揚起一道塵煙,轉瞬消失在街角。
常歡詫異地看著他氣憤爆走,回想季凌雲樓內無人伺候的詭異情形,回想他小臂上的血痕,回想兩人掩飾的回答,愈發覺得那人的病生得蹊蹺。韓端果然抓了傷藥,那就說明季凌雲真的是受了傷。從康州分別後,他們遭遇了歹人強盜麼?權把韓端剛才的發飆當作是羞愧吧,一定是沒保護好季凌雲,打不過別人,反被人打了,回了莊子還不敢露出風聲,怕人知道了笑話。想到這裡,常歡嗤笑了一聲轉身進門,天下第一劍!還真是恥辱啊!
日破春寒,鳥語送歡,年始於春,日始於晨。晨光乍現之時,簡陋的丹楓畫院迎來了它嶄新的一天。
三個布衣布鞋,個頭高矮不齊的小男孩排立院中,吸著鼻涕,撓著腦袋,驚奇地盯著面前這位身穿鵝白襖,頭綰雙環髻,眼睛溫和可親,唇角飛揚帶笑的一位漂亮姐姐,他們的新畫師--常歡先生。
張之明神氣地背著手站在一邊,笑呵呵地道:「向常先生行禮!」
三個孩子一同彎下腰去,童聲齊道:「常先生好。」
常歡幾乎快要憋不住笑出聲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脆聲答應道:「好!我叫常歡,是你們的新畫師,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三個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笑著沒人回答,張老頭板臉訓道:「先生問你們話為何不答,小龍,你帶頭答話!」
被叫作小龍的男孩看起來是三人中最大的,長得白白淨淨,穿得也算乾淨,只不過褲子膝蓋處卻打了塊補丁,他拽拽衣服,向前一步大聲道:「我叫陳龍!我九歲!」
常歡笑著點點頭,看中間個頭稍遜一些的孩子站了出來,聲音比方才那個還大:「我叫陳虎!我七歲!」
常歡笑眯了眼:「好名字,成龍成虎,莫不是一家兄弟?」
兄弟二人同時答道:「對!」
第三個孩子個子最矮,年紀看起來最小,鼻下還掛著鼻涕,不時吸溜一聲,長得圓頭圓腦甚是可愛,常歡走到他身邊,摸摸他腦袋:「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學著另兩人的模樣,向前跨了一步,手背朝鼻下一抹,稚聲稚氣道:「我叫陳天驕,我…我五歲!」
常歡轉頭疑惑看看張之明,老頭嘿嘿笑道:「不錯,都是一家的,就是咱們畫院兒隔壁陳家炒貨的三個孩子。」
常歡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丹楓畫院學生三人,便是來自炒貨之家的兄弟三人,陳龍陳虎陳天驕,由名字便能看出,陳家父母該對他們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呀,自己一定得好好教才行,不能辜負了這一家人對畫院的厚愛。
互相認識之後,授課便正式進行了。常歡按照師傅寫的案子,從簡單的命題作畫開始,摸清了他們的基礎。半日課完後,忙著為三個孩子一人縫了一個裝了沙子的腕包,下午便帶上練筆,孩子們都覺得新奇,練一會兒便解下沙包偷偷砸鬧起來,邊砸邊看著常歡臉色,常歡一直在微笑,並沒有出言責怪,看著他們玩得高興,想起自己獨自一人帶著鐵腕練畫的時光,心裡竟覺得熱呼呼的。
一連數日的相處,孩子們很快和常歡熟絡起來,課上課下,各種奇怪的問題和狀況接踵而來,直叫常歡有些招架不住。
天驕:「先生,我要尿尿。」
「去吧。」
「先生,我要尿尿。」
「好,天驕最聰明,自己去好嗎?」
「先生,我要尿尿。」
「天驕怎麼了?」
小龍小虎:「他早尿了!尿褲子上了!」
「……」
小虎:「先生,你怎麼是女的呀?」
「我本來就是女的呀。」
「女的怎麼能當先生呢?」
「呃…女子也可以當的,只要有本領。」
「什麼叫本領?」
「本領就是……比如會畫畫、會寫字、會作詩、會彈琴,又或是會武功。」
「武功?我想學武功!」
「呃,好,不過還是先學畫畫好麼?」
「不好,我現在就想學武功,先生你教我武功。」
「我…我不會。」
「那先生就是沒本領嘍?」
「我…我會畫畫呀。」
「不會武功就是沒本領!」
「……」
小龍:「一斤炒瓜子三錢七,二斤炒瓜子七錢四,三斤炒瓜子…三斤…」
「小龍,筆要這樣拿,落筆的時候才有勁。」
「三斤…三斤…」
「小龍?小龍?」
「先生,三斤炒瓜子多少錢?」
「為何…問這個?」
「我娘說,晚上回去要考我。」
「你娘不想看看你畫的花兒麼?」
「不想,我娘說,我以後要當炒貨店的掌櫃,不能不會算帳。」
「……成龍……陳掌櫃…」
收徒方懂報師恩!對三個小毛頭的試授,讓常歡深深領會到了這句話的精髓,吵啊鬧啊,顧左右而言他啊,打啊瘋啊,尿褲子稱瓜子啊,頭昏腦漲地結束了五日的課時,看著三個孩子精氣神兒十足的衝自己揮手道別,常歡疲憊並開心著。不禁想到自己的小時候,是否也像他們一樣,不專心練畫,總是想著跟師傅掰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想著開小差偷小懶,少畫一幅沒被師傅發現,就覺得佔了天大的便宜?直到此刻,常歡才明白師傅的不容易,生活上關心疼愛,授藝上苛刻嚴厲,多年來一直要求她追求完美,精益求精。為母知愛,為師知嚴,沒有師傅的嚴,自己哪能得來這受益終身的畫技?回山後,要好好謝謝師傅才是,好幾日不見了,不知師傅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又畫得忘了時辰,沒有準時吃飯呢?
第二日收了衣服準備回山,常歡向張之明告別時,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奇怪道:「張先生何事?」
「呃…」張之明尷尬的摸摸鬍子,「常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先生請說。」
「春後,小龍就要被送去學堂了,以後可能都不會再來學畫。」
「哦?進學堂是好事啊。」
「是是,不過他一走,院中學生就更少了,我愧對老師栽培,年紀雖大,資質薄差,幾年竟也未教出過像樣弟子,多虧常姑娘來了,這個…我也不是求利之人,只想能多收些學生,將老師留給我的丹楓畫院壯大些,你看能不能……」
「先生有話直說便是。」
張之明吭了半晌,還是開口:「若將常姑娘名號掛出,定可吸引大批學生來報。」
「我的名號?」
「不錯,千山嫡傳弟子,天下第一唯尊畫師!」老頭激動了,「還有比這更好的招牌麼?」
常歡看著老頭憧憬的模樣笑了:「倒也並無不可,既都來了,自然也當為畫院出力,先生看著擬吧,莫…莫太誇張了,我怕師傅會不高興。學生也不可招得太多,畢竟只得我們兩人而已。」
「好好,常姑娘放心!一定不會辱沒千山仙名,我自有分寸。」老頭高興地顛顛跑去寫招牌了。常歡看看簡陋的院子,心中隱有擔憂,若真吸引了大批學生,這院子能塞得下嗎?兩人能教得過來嗎?
拎著包袱轉回千山,常歡心情極好,出師小捷,因無授徒經驗而疲累,因學生點滴進步而快樂,兩種感受疊加,便成了充實,恨不得立刻飛回畫築,向師傅匯報這幾日的情況,他也一定會為自己高興的。
邊走邊哼著小曲,踏階而上,遠遠見上方階石處坐著一人似在休息。千山冬天人跡罕至,但只要入了春,立刻便會有人踏青。常歡沒有在意,心道那不是樵夫便是採藥人。依然樂呵呵地健步上登,行至那人身旁,兩人對視一眼,常歡見他竟是個年輕公子,白衣玉帶,腰繫佩劍,相貌清秀和善,看起來有幾分雅意。他怔望著常歡,眼睛一眨不眨,目露一絲探詢之意。
常歡別開眼睛,掛了一絲禮貌淺笑,從他身邊走過,忽聞他喚道:「這位姑娘…」
常歡停步回頭:「公子…何事?」
「姑娘可住千山?」
常歡點點頭:「是的。」
「可識千山藍兮公子?」
常歡微笑,想必又是一個來找師傅求畫的,再點頭:「認識。」
那男子站起身,走上台階,站於常歡面前,略帶激動道:「不知姑娘可姓常?」
常歡心中暗嘆,自己唯尊大名遠播了啊。不答是否,問道:「公子何事呢?」
「姑娘可叫常歡?」
「呃…是。」
語氣越來越急:「姑娘養父可叫常德?」
聽到「養父」兩字,常歡覺得甚是刺耳,這麼多年,她早已忽略了自己是被爹揀來的這個事實,心中早就把爹當成親爹一樣了,皺眉道:「是又如何?」
那男子突然猛地扶上常歡肩膀,激動難忍,聲帶慟意,大聲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常歡大驚,一把打掉他的手,蹬蹬向上跑了幾步,回頭指住他鼻子氣道:「你是什麼人,真無禮!」
那男子向上一步,伸手向她,眼中竟含了淚:「…我是你哥哥。」
常歡看著他眼中有淚,忽地一陣心慌,趕緊掉頭就跑,邊跑邊叫道:「救命啊師傅,有瘋子!」
跑了不過十階,眼見白影一晃,那人竟閃到了她身前,倏地又抓上她肩頭,急道:「你聽我說。」
「啊!」常歡駭得亂推亂搡,腦袋扭到一邊,閉眼皺臉放聲大喊:「快放開我!我師傅就要來了!」
「常歡!」那男子手下使力,忽然大吼一聲,常歡一抖,眼睛眯開一條小縫驚怕地望向他,見他眼睛通紅,滿臉激憤之色,聽得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瘋子,我真的是你哥哥!」
常歡抱拳亂拱:「好好好,哥哥,你放了我吧。」心裡哀嘆不已,穿得倒是像模像樣的,可這行為不是瘋子又能是什麼呢?
「你聽我說話我就放開你!」
常歡回頭望望離單絕還遠著呢,師傅若不下山來迎,根本不可能救到自己,只好苦著臉敷衍道:「你說吧。」
那男子微鬆了手,卻沒放開,長呼一口氣,嘆道:「兄妹疏離如此,父母在天有靈也不得安息。」
沒等常歡有何反應,他垂下眼簾快速說道:「你從小跟養父常德在康州長大,常德死後,你跟著藍兮來了千山學畫,不久前在京城得了唯尊之號。」
常歡不作聲,聽他繼續道:「你左耳穿了耳眼,右耳沒有。」
常歡摸摸耳朵,沒瞎的人都能看見。
「因為小時候娘給你穿了雙耳,你卻總叫著右耳疼痛,娘便給你去了一個。」
常歡閉上眼,聽他還能編出什麼來。
「你的胎記長在…左臀側面。是黑色的圓斑。」
常歡愕然腦袋一轟,既而惱羞成怒,顧不得肩膀被他壓住,反手從下至上甩上那人下巴:「你…你不知羞恥,你…你竟偷看我?」
那人下巴被襲,卻面不改色,緩閉了閉眼睛,沉痛道:「你不會哭,生下來就不會哭,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摔痛了,只會……笑。」
常歡驀然呆住了,嘴唇哆嗦,心驚至極。這…是個秘密。除了她和爹之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連師傅也……爹曾說過,不要讓別人知道自己不會流眼淚,會被人當成怪物抓去的,多少年了,常歡從沒對師傅提過,早已不怕被當作怪物,只是師傅沒問,她自然也不會說,不想讓師傅擔心,就讓師傅一直看著自己的笑臉,就讓師傅一直覺得自己是開心的就好了。
可這個人…這個陌生的男人,他怎麼會知道?
那人悲然一笑:「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麼?從十年前起,我便跟著劉叔大江南北的到處找你,行路萬里有餘,幾乎將夏國翻了一個遍,一點一點的拼著線索,一點一點的尋著蛛跡,只因有人看見你還活著!只因劉叔臨死前一定要我把你找回來!不然我就對不起他,對不起你,更對不起爹娘!」
聽著他激動的述說,看著他的淚湧出眼眶,常歡吶然口不能言,感受到心底莫名爬上一絲哀傷,她懵了。不明白自己這縷哀傷從何而來,恍然站在那處,彷彿石化。
男子放開了她的肩膀,抬手拭去淚水,嘆笑道:「好在,好在我終於找到你了,笑笑。」
常歡茫然望向他,喃喃道:「你…叫我什麼?」
「笑笑!」男子堅定道,「你不叫常歡,你的本名叫譚笑,你的親爹叫譚文淵,你的親娘叫蕭蘭,我是你的親哥哥,譚傲!」
常歡猛地一抖,手哆嗦著抬起,指著那人顫道:「你…你不要再跟著我…不要再跟著…」說著轉臉急奔上階。
那人身後叫道:「好!我不跟,你若想知道更多,就到西江客棧找我!你要記著你的名字,你叫譚笑!」最後二字幾乎是高吼出聲。
常歡摀住耳朵跑得飛快,心中默唸著:不知道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想知道!包袱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幾次被山石絆倒,拂也不去拂一下,爬起來繼續狂奔,兩條腿好像已不再是自己的,疲憊麻木到沒了知覺。直到看見築簷,直到看見青松,直到看見白鶴翩翩,她才腿下一軟,趴在最後幾層石階上,放聲嘶叫:「師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