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千山無我

  藍兮聞聲而出,驚見常歡狼狽的趴在上階處,髮髻散了,衣服髒了,一臉失措表情,慌得忙上前攙扶:「歡兒怎麼了?」

  

  常歡倚著師傅胳膊站起,駭怕的指指山下,結巴道:「上山路上有個人…有個人突然攔我,說是我的…說是我的…」

  

  藍兮急問:「說是你的什麼?」

  

  常歡眼光越過師傅,凝注在畫築門口,喃喃道:「說是我的…」半語哽在喉嚨,再也吐不出來。

  

  畫築門廊下站著熟悉的女子,淡黃裙,夭桃髻,眯起雙眼看著常歡,卻不上前,臉上似笑非笑,表情怪異難明。

  

  藍兮見常歡頓住,順著她的目光回過身去,那女人突然變臉,驚慌的瞪大了眼睛,伸出兩手向常歡奔去,口中呼道:「是常歡?摔著了嗎?」

  

  奔到常歡身邊,探手握上她的胳膊,緊張道:「摔到哪裡了?痛不痛?」

  

  常歡結舌半晌,腦中一片空白,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會出現在畫築,茫然看向藍兮:「師傅…她…」

  

  藍兮隨意道:「龍天來萬州走鏢,玄月姑娘隨其一道來山上看看為師。」心思關注還放在常歡身上,「你到底怎麼了?上山時遇到誰了?」

  

  常歡心尖一抽,吶然低問:「玄月姐姐…來了幾日?」

  

  玄月道:「昨天才來,山間氣息新鮮,人也倍覺爽利,就想在這兒多盤桓幾日,」說著看了藍兮一眼,「給你師傅添麻煩了。」

  

  常歡恍惚著抬頭四處瞅瞅:「怎麼不見龍大俠?」

  

  「本說好昨日來的,等到天晚也沒有來,想是要交鏢,住客棧了罷,今日應該就會上山來了。」

  

  常歡忽覺一陣暈眩,玄月昨天來的,龍天還在山下,這麼說,昨夜山上只有師傅和她二人?他們…他們聊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京城尷尬還歷歷在目,這女人明明知道她的反感…竟還追到山上來,師傅竟就允許她在此住下?愈想愈覺胸悶,聽著藍兮連連追問遭遇何事,也不想再答,掙開兩人一左一右扯住她的手臂,垂下眼簾悶道:「我現在好累,我去睡一會。」

  

  拖著腳步踉蹌進屋,藍兮著急跟上:「歡兒,你究竟遇了什麼人?怎麼把你嚇成這樣?」

  

  上到二樓,常歡往樓下一瞥,玄月還站在松下抬頭望著她,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怪異的神情,似笑非笑,刺眼刺心。

  

  憤意湧上心頭,常歡猛地回頭扯住藍兮衣襟,低道:「師傅,你進來!」

  

  把藍兮扯進房間,常歡大力摔上門,轉頭喘著粗氣,怒目瞪住他,手指門口:「她!」

  

  藍兮看著常歡表情,心裡瞭然丫頭為何生氣,輕嘆一聲:「想著龍天即到,便沒有催其下山,怎知等到夜至龍天還沒有來,只得留她暫住一晚。」

  

  常歡怒道:「夜至師傅可以把她送下山,為何一定要留宿築中?你們孤男寡女的…」

  

  藍兮輕斥:「不要胡說,玄月姑娘是為師朋友,我與她二人不過淺探幾句琴畫通理而已。她對你並無惡意,上次事件我代你向她道了歉,她也直說不介意,你莫存狹隘之心。」

  

  常歡急拉住藍兮的袖子:「師傅啊,不是我有狹隘之心,是她有啊,她…她有企圖!」

  

  「有何企圖?」

  

  常歡噎了半晌,狠狠甩手,扭頭道:「我就不信師傅你不知道!」

  

  「為師不知。」

  

  常歡只覺心臟痠痛不止,恨瞪著藍兮道:「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你們以前就好過對不對?」

  

  藍兮愕然「這……那是…」

  

  常歡見藍兮沒有否認,腦內頓時一片混亂,激動中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師傅你是不是喜歡過她?她彈琴彈得好,長得漂亮對嗎?你喜歡她是不是?正好啊,她也喜歡你,都追到山上來了,這還不是喜歡你嗎?兩人同住一夜,好…真好…」

  

  「住口!」藍兮怒了,「為師與玄月姑娘清清白白,你莫再信口胡說,為師可以縱你耍耍性子,但你不能污衊玄月姑娘!」

  

  常歡控制不住憤怒,發瘋似地大叫:「就你們兩個在山上呆了一夜,你還敢說我污衊她?你還敢說清白?」

  

  藍兮用力掐住常歡雙臂,吼道:「夠了!怪為師平日對你過於慣溺,你竟越來越放肆了!」

  

  常歡雙目噴火,急喘著愈發亂道:「我放肆?我說了事實就是放肆?你們兩個沒有問題,你為什麼怕我說?」

  

  藍兮氣得渾身發抖,掐著常歡雙臂愈發用力,抑住怒火,咬牙低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你…」話到嘴邊,藍兮突然一頓,恨恨喘了一口氣,低下頭,沒有說出。

  

  常歡早已失了理智,眼神混亂,想到玄月剛才的表情,直覺怒痛雙感沖上腦門,嘴中仍不罷休:「我怎樣?我丟了你的臉?當著她的面丟你的臉了是麼?兮!」常歡怪笑,「呵呵,喊得多親熱啊,嫌我礙事想再趕我一次?不用你趕我自己也會走的!」

  

  本已壓下的話,被常歡的無禮之語激得再也忍不住了,藍兮猛地抬頭,脫口道:「我的事情你無權過問,記住,你只是我的徒弟而已,若這徒弟你也不想當了,想走隨你!」

  

  屋子裡突然安靜了。常歡閉上了嘴,愣愣地看著藍兮,眼中騰騰怒火幻做不可置信,漸漸的…全滅了,只餘一團死灰。

  

  藍兮放開手指,因過於激動過於用力而掐到沒了血色的手指,緩緩垂在身側,平靜了半晌,他轉頭出了房門,站在門口,聽屋內再無一絲動靜,藍兮雙手按住額頭,苦惱的揉了揉,亂麻又纏住了他的心緒。

  

  獨自一人過了幾日,他有些孤獨,他發現自己已找不回從前那份所謂的清淨,沒有了丫頭清脆的聲音,沒有了丫頭活潑的身影,畫築一片死氣沉沉。他滿心期待著丫頭回來後奔到他身邊歡笑撒嬌,滿心期待著聽丫頭述說第一次授課的感受,他甚至將畫室重新打掃了一遍,擬好了繪像入門的案子,只因玄月的突然來訪,將這一切期待都打亂了,師徒二人大吵一架,這…不是他的本心之願。

  

  「兮。」玄月靜靜站在樓梯拐角處望著他,方才屋內的爭吵,想必她是聽得一清二楚了。

  

  藍兮放下手,尷尬的一笑:「你聽見了?對不起,我管教無方,讓你見笑了。」

  

  玄月走到他身邊,輕拍了拍他的胳膊,搖頭道:「孩子口中說出的話,我不會在意。歡兒上山時恐是摔著受了驚嚇,做師傅的要有耐心才行,待她冷靜些,你再去與她說說道理,師徒哪會存仇呢,明日便好了。」

  

  藍兮聽著她通情達理的話語,無奈的點頭嘆道:「明日再說罷。」

  

  玄月苦笑:「我不知何處惹歡兒不喜,她想是對我有些成見,就不等龍天了,我還是先告辭罷。」

  

  藍兮略有歉疚:「玄月…這真的很抱歉…」

  

  「噯。」玄月側耳,眼光向身後的房門一瞟,突然食指輕抬,觸到藍兮唇邊,輕道:「你我之間無需客氣。」藍兮向後仰了仰頭,剛想避開玄月的手。「砰!」地一聲,房門開了,常歡一出來,正看見玄月撫著藍兮胳膊,手指摸向藍兮嘴唇。

  

  藍兮下意識的向她跨了一步,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常歡面無表情,眼神淡然無光,彷彿什麼也沒看進眼裡。徑直從他二人身邊走過,向樓梯走去。

  

  玄月喚道:「歡兒…」

  

  常歡理也不理,幾步下了樓。頭髮仍散了,衣服仍髒著,就那樣木然的進了廚房。玄月忙拉著藍兮下樓看她,急道:「她要做什麼?」

  

  站在廚房門口,藍兮默了半晌,道:「做飯。」

  

  果然,盞茶功夫,常歡從廚房鑽出來了,手裡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表情呆滯地又進了正廳,自己一人趴在桌上稀里呼嚕連面帶湯吃了個乾淨,碗也不收,抹抹嘴抬腳又上了樓,屋門「砰」地一聲又關了個死緊,就再無聲音了。

  

  藍兮玄月站在院中無言對看半晌,玄月呼了口氣道:「好了,睡覺了。你想想等她睡醒後怎麼跟她談談吧,我還是先下山了。」

  

  藍兮已無心情再與玄月客氣,直接點頭道:「好,若遇見龍天,便告知他也不用來了,過幾日我去客棧看他。」

  

  玄月下山了,藍兮一個人在畫室從早坐到了晚。常歡始終沒下樓,藍兮也始終沒吃飯。恍惚著上樓,看常歡房門閉得緊緊的,嘆口氣進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心思飄飄忽忽想了很多,想到了丫頭小時候機靈嬌俏的模樣,想到了師徒二人多年相處以來的一幕一幕,想到了丫頭在唯尊會上的精彩表現,想到了那幅自己的繪像。疑惑著,不解著,本是和諧的山中日子,為何最近這樣不平靜?他似有若無的想出了一些頭緒,卻又不願意相信,一直想到天快亮了,亂麻仍舊揮之不去。

  

  一夜未眠,藍兮早早起了身,洗漱完畢親自下廚煮了粥,用小盤兒端著站到常歡門前,猶豫又猶豫,還是抬手敲了門,矛盾總是要靠交流化解,昨日自己說了些火頭上的話,丫頭想必氣得不輕,看來得好好與她說番道理才行。

  

  一敲,無聲,再敲,仍舊無聲。藍兮輕喚:「歡兒?師傅進來了?」

  

  無聲。

  

  藍兮推開房門,一陣清晨寒風撲面而來,她房中的窗戶竟又沒有關上。藍兮嘆著氣跨進屋內,掃眼一瞧,連盤帶碗「啪」地落到了地上,清粥灑了一地。

  

  屋內空無一人!桌上紙箋被燭台壓著,三角不住被風吹得翻起,藍兮拿過一看,寥寥數字,如針刺目:

  

  「師傅在上,受常歡三拜,徒兒不肖,愧師多年誨教,仍劣性不改,亂語肆言令師傅蒙羞,今自退師門反省悔過,從此千山無我!」

  

  「千山無我,千山無我!」藍兮顫著手,看著紙上一字一句,眼內刺痛,心悸如潮,腦中轟然,口裡喃喃唸著常歡名字,急衝出房門,向樓下看去,青松依然,白鶴悠舞,靜旎的山中清晨與往常沒有兩樣,只是,常歡不見了!

  

  飄渺單絕峰頂,傳出一聲撕心呼喊:「歡兒!」

  

  常歡夜間便下了山,摸著黑空著手,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山下走去。春夜有輕寒,只有間或夜鳥的叫聲和潺潺溪流陪著她一路下山。從來沒有單獨走過夜路,山林風聲嘯嘯,可她並不害怕,甚至覺不出寒冷,平日一個半時辰的路程,她只用了一個時辰。

  

  摸到山腳小屋,趕出了藍兮的馬車,一路向東,向著明月的方向疾行。天空是暗藍色的,有灰色的雲朵倏爾飄過月影。她坐在車頭,迎著風,嘴唇又乾又痛,似在被火灼燒,她彷彿聽見自己的血液流動出汩汩的聲音,有時是溫暖的,有時冰冷的,潮水般湧去心臟,又潮水般褪去。手下不住揮鞭,極短時間她便趕到了目的地。

  

  偌大宅院隱在黑暗中,無光的燈籠在門上與風糾纏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常歡停下車,走到門前,抓起門扣用力砸了幾下,半晌,內裡傳來聲音:「何人?」

  

  常歡沒有說話,看著門縫一絲亮光透出,側邊小門吱呀開了,露出一張睡意朦朧的臉:「何人?」

  

  常歡啞著嗓子說明了來意。門又關上了,她站在風口,身體有些發抖。

  

  良久,門開,萬年寒冰衣衫齊整,目露詫色的站到了她面前,聽她輕道:「哎,你能幫我個忙麼?」眼前一晃,驀然軟了下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常歡已身在一張溫暖的床上,屋內有溫暖的燭光,她晃晃腦袋,坐起身來,看著坐在桌前正盯著她的冷面韓端。勉強笑道:「我沒什麼事,想是累了。」

  

  韓端開口:「你發熱了,躺下吧。」

  

  常歡環顧四周,簡單乾淨的一間屋子,黑桌黑椅黑櫃黑床,牆上唯一的裝飾是一把劍,「你的屋子?」

  

  韓端不答問道:「你從哪來?」

  

  「山上。」

  

  「為何下山?」

  

  常歡垂了眼睛,悶聲道:「不想說。」

  

  韓端靜靜看了她半晌:「何事尋我?」

  

  「我想你幫我一個忙。」

  

  「……」

  

  「不要告訴季大哥我來了,他還病著呢,我只求你幫忙。」

  

  「嗯,說。」

  

  「我想你陪我去見一個人。」

  

  韓端轉過臉,語氣冰冷:「你發熱了,好了再說。」

  

  常歡道:「沒事的,只是小風寒,我身體很好…」說著探頭看看窗戶,「天都快亮了,我們一會兒就走好不好?」

  

  韓端仿似沒聽到她說話一般,站起身無表情道:「睡覺吧,睡醒了喝藥。」

  

  常歡見他欲走,急得忙掀被子下床:「哎哎,我不睡,我有要緊事啊。」

  

  韓端回頭,陰著臉指著床:「上去!」

  

  常歡穿上鞋子,跳到他面前,想蹦兩下,腿真的有點軟,勉強顛了顛道:「你看,我真的沒病。」

  

  韓端盯著她,緩聲道:「先睡覺,天亮再走。」

  

  「天已經亮了。」

  

  韓端不理她,轉身出門,常歡一急又忘了警告,伸手拍上他後背:「幫幫朋友啊你,我不想睡覺,我想去找人。」

  

  「別碰我!」韓端一震大喝,步移身轉,手臂往前一擋一推,將常歡猛地向後震去,「叭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腦袋正撞上床邊。

  

  「哎喲。」常歡痛叫一聲,揉著後腦驚愕地看著他,「你…你…你推我?」

  

  韓端眼中閃過一絲歉意,下意識向前一步,忽又收了回去,冷道:「我早對你說過,不要碰我,現在你給我爬上床去!不然…」

  

  常歡看著他滿面寒氣,心裡一慌,翻身拉著床邊爬起,趴到床上嘟囔道:「你嚇不倒我,我不信你會打我……」

  

  韓端冷哼一聲,「稍後我來叫你。」

  

  「哎哎,」常歡忙喊住他,「我不下床,你來,我問你一件事。」

  

  韓端幾次欲走未果,無奈又回了頭:「說。」

  

  常歡眨巴著眼睛,不解道:「你怎麼知道我發熱了?」

  

  韓端的萬年寒冰臉上突然現出一道可疑的紅暈,默了半晌才道:「知道便知道了。」

  

  常歡「哦」了一聲,翻身躺好,拉過被子蓋上,眼睛瞪著床帳輕聲道:「你把我抱到床上來的?」

  

  黑風一閃,半秒不過,床前已沒了人影,房門呼扇著關了一半,常歡看著門,唇邊扯起苦笑,自語道:「不讓別人碰你,你就可以碰別人了?過分!」

  

  天光微熹,躺上了床才知身子沉重得厲害,常歡眼睛越眨越慢,倦極了,真想好好睡一覺,可是心中卻橫著一根刺,時不時就探出頭來扎她一下,這個時辰,自己本該舒服的抱著被子躺在閨房床上呼呼大睡,又或是已起了身給師傅準備早飯,松舞鶴飛,晨鳥脆鳴,美麗的千山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只是她…再不屬於那裡。師傅會焦急麼?會生氣麼?或者,會覺得解脫麼?

  

  想著那放在師傅唇邊的玉手,想著那聲聲親近的暱喚,想著他二人千山獨處一夜,究竟喚了多少聲「兮」?想著...那一句「徒弟而已。」傷透了,傷透了!

  

  常歡原只是藍兮的「徒弟而已」

  

  他說的不對麼?對的,只是自己在執迷、在妄想、在企盼著他對她能有哪怕一絲別樣的情意。

  

  原來,也只不過是執迷、妄想、企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