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端進門的時候,常歡睡得正香,被子裹得緊緊的,密長的睫毛覆著一動不動,嘴唇紅潤潤的,鼻尖似有細汗,想是熱退下去了。
「常歡。」韓端站在床邊彆扭著腦袋,輕叫了一聲。她沒有動靜。
「常歡?醒醒。」酣睡正濃,完全聽不到喚聲。
韓端伸手想推,指尖已觸上被邊,常歡唔噥著翻了個身,那指尖又閃電般縮了回去。等半晌依然沒有動靜,韓端默默站在床邊看著她沉睡中姣美的面容,拳頭握了又鬆,終於還是選擇轉身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慢啜起來。
常歡飽飽睡了一覺,眼睛未睜先探手出被伸了個懶腰,口中含糊道:「今天不吃麵條了…」撓了撓腦袋翻身坐起,迷糊著睜眼瞅瞅陌生的床帳,意識還未全部清醒,聽耳邊冷聲道:「你睡醒了?」
常歡嚇了一跳,扭頭看他,半晌反應過來:「啊…對對,什麼時辰了?」
「午時已過。」
「午時了?」常歡慌的下床穿鞋,急道:「你怎麼不叫我呢?」
「叫了,不醒。」
常歡嗔他一眼:「不可能,我睡覺很精的,有點動靜我就會醒,你肯定沒叫我。」
韓端沒有爭辯,沉默一陣道:「好點了麼?」
常歡晃晃腦袋:「沒事,我說過我身體很好的。」
韓端起身,「那走吧。」
常歡攏攏頭髮,也顧不得洗把臉,忙不迭的跟了出去。一到屋外,她迎風打了個哆嗦,正午雖有陽光,可她睡時沒脫衣服,原衣起身自然覺得寒冷,抱著雙臂縮著肩膀,口中絲絲抽著氣。韓端看她一眼,快步將她帶上了馬車,自己回轉屋去,拿了件黑袍子上得車來。
「穿上。」
常歡接過抖抖:「你的衣服?這麼大怎麼穿?」
「你不冷麼?」
常歡苦下臉:「冷,不過這衣服也…太大了,有毯子麼?」
「沒有,不穿便罷。」說著欲拿回,常歡快速甩開披到肩上,裹緊道:「穿穿!將就著披一下吧,真的挺冷的。」
韓端表情僵硬,「去哪?」
「去城裡,西江客棧。」
「做什麼?」
「找人。」
「為何要我陪同?」
「你不是會武功麼?」
韓端輕擰眉頭:「那人要對你不利?」
常歡誠實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想去問他點事情,但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萬一真的存了什麼壞意,有你陪著,我安心點。」
「為何不叫你師父陪同?」
常歡心下一黯,頓了頓,嘟囔道:「你是不是不願陪我去?不願我就自己去好了。」韓端不再作聲,出廂趕車。
常歡裹著大黑袍縮在車角,看著午後的陽光透進車簾在地板上灑出片片柔和的光影,聽著韓端駕馬時鞭子抖在空中「啪啪」的聲音,心中漲滿惆悵的情緒。為什麼要去找那個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從山上跑下來時,滿心滿腦只裝了這一個奇怪的念頭,無親無故,無處可去,那個人的瘋言瘋語突然像春天的野草,在她腦中瘋狂的生長起來,強烈的讓她不能忽略。生平首次沒有倚靠師傅,獨自做了一個決定,是真是假,是凶是吉,只有迎上面對才知。
半辰功夫,車停在西江客棧門前,兩人下車進店,常歡問掌櫃道:「可有一位譚傲公子住在此處?」
那掌櫃掃她一眼,「姑娘可姓常?」
「不錯。」
掌櫃點頭,「有的,譚公子吩咐過了,這就帶您上去。」
跟著掌櫃上了樓,沿廊行至東一房門口,掌櫃抬手叩門:「譚公子,您等的人來了。」
話音剛落,門內便有急促腳步移動聲,「咯吱」開了門。常歡韓端不約而同的一愣,門內不止那譚傲一人,還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國字方臉,濃眉大眼,正是那南俠龍天!
他看見二人也微現驚訝,「常姑娘?韓公子?」
韓端抱拳示意,常歡施禮招呼:「龍大俠。」
龍天連忙還禮,豪爽呵呵笑著:「原來你們與譚公子也是相識。」
常歡尷尬的笑笑,心道,不太相識,特意過來相識一下。
龍天又向常歡道:「在下原意昨日上山,你師突讓玄月遞話要下山來,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常歡笑不出來了,低聲道:「我也不知。」
說了幾句,龍天看著幾人還站在門口,忙道:「既然你們有約,那我就不打擾了。」轉對譚傲道:「請公子思定後給我回個話。」
譚傲頷首,「請!」
兩下告辭,譚傲將常歡和韓端讓進屋內坐定,為他二人斟了茶,向韓端抱拳:「未請教這位公子?」
「韓端。」一貫的冷漠表情,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譚傲並不在意,點頭道:「在下譚傲。」眼睛已看定常歡,微露欣喜之色,唇角藏不住的笑意綻開,輕聲詢問:「笑…常姑娘吃飯了麼?」
常歡悶頭搖了搖,逕直道:「我想問你…」
「噯。」譚傲截斷她的話,看了一眼韓端,「我也還未吃飯,不如我叫些酒菜上來一起吃好麼?」
常歡仍搖頭:「我不想吃,我只想來問問你。」
譚傲輕嘆了一口氣,頓了半晌對韓端道:「恕我失禮,我想與常姑娘單獨談談。」
「不可。」韓端淡淡一句,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譚傲看看垂著腦袋的常歡,苦笑道:「我絕無惡意,既然常姑娘來了,有些話,我就只能對她一人說。」
「不可。」仍是這一句,韓端坐在椅上穩然不動。
氣氛陷入尷尬,譚傲無奈坐下,不再開口。
半晌,常歡站起來挪到韓端身邊,小聲道:「不如你…到門口等我?」
韓端瞟她一眼,又坐了一陣,還是起了身,一言不發向門口走去。常歡緊步跟上,看韓端開了門,伸手拂了下他的衣袖,輕道:「就在這個門口等我,好麼?」
韓端沒有回身,鼻中「嗯」了一聲,帶門而出。
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譚傲盯著房門,微笑嘆道:「這是位真朋友。」
常歡低道:「朋友還有假的嗎?」
譚傲道:「銀有真假,友有虛實。」
常歡抬頭望他:「那你呢,你是真的還是假的?虛的還是實的?」
譚傲不答,起身走去床邊,從包袱裡摸出一個小布包,遞到常歡眼前:「杏糕,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布包裡隔著一層油紙,幾塊方正潔白的糕點摞在上面,常歡不是貪吃的女子,也沒有覺得肚子餓,可她看著那白糕,不知為何就伸出手去拈了一塊,放在鼻下聞了聞,鬱鬱的香甜味道縈在鼻間,輕聲問道:「杏糕?」
譚傲笑道:「是,杏糕,你小時候曾問過我它的名字,我告訴你,它叫『高興』,所以你每次嚷著要吃高興的時候,爹和娘都會笑你。」
「高興…高興…」常歡拿著那糕,喃喃唸著,聞了又聞,忽又將它放回譚傲手中佈包,咬牙道:「我有爹,我爹叫常德,他是我親爹。我沒有娘!」
譚傲不駁,攏好布包,在屋中踱起步來,緩聲道:「你可知你爹常德是何人?」
「何人?」常歡疑惑,「我爹就是我爹,還能是何人?」
譚傲道:「常德,本名常夢白,靳州人士,天安十年狀元郎,飽讀詩書,出口成章,曾被譽為夏國第一才子,入朝後先任萬州知事,後任太院學輔,天安十七年官拜三司御史,因上書宰相之子徇私菅命一事,被污奏冠以無稽之罪抄家革職,牢內受刑驟瘋,皇帝愛才念功放其一命不再追究,從此消失無蹤。」
常歡聽得目瞪口呆,不能置信道:「你在說誰?我爹?」
譚傲點頭:「不錯!就是他,常德!」
常歡滯然,他口中這個中過狀元,當過大官,下過大獄的人,是自己那窮困潦倒一輩子的爹?
譚傲繼續道:「他在萬州為官時,結識畫女藍茹心,兩人結為夫妻,育有一子,常夢白瘋後失蹤,其妻攜子回了老家,常居千山,以畫為生,被人稱做千山畫仙!」
常歡已驚得合不攏嘴,口吃道:「你…你是說…我師傅他…」
「是常德與藍茹心的親生兒子!」
常歡蹭地站起身,雙手抱頭,不住撓著頭髮,困獸般在屋中走來走去,口中亂道:「怎麼可能?我爹是我師傅的爹?不是我的爹!師傅…是爹的兒子?」
轉了半晌,猛地回頭看向譚傲:「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編出來的?」
譚傲無奈搖頭:「他本是與我不相干的人,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情,若不是有人看見他從家中將你抱走,我也不會費盡心力去查探他。你可知這些消息,是找了多少彎路,尋了多少舊人,整整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得來的?」
常歡不語,心裡隱隱有些信了,自己是爹拾來的,從小就知道,爹一直都是這麼說的,沒有親爹娘,他就是自己的親爹,可譚傲說的話,竟與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吻合得上,師傅在爹將逝前突然出現,一老一少,年紀相差這麼多又怎會是多年好友?
常歡心中一跳,猛然想到自己在畫室中見過的那幅男子畫像,師傅說是他的爹,那男子如此眼熟…如此眼熟…她眼睛一亮,對準自己的腦袋狠狠砸了一下,不錯!笨腦袋到現在才想起來,那男子分明就是爹啊!
思路一通,她頹然坐下,閉上眼睛暗嘆,若這一切都是真的,原來爹早就計畫了要將自己託付給師傅,可師傅他…為什麼不認爹呢?面前這個人,知道胎記的位置,知道眼淚的秘密,知道爹的那麼多事,他真是自己的親哥哥?自己真的是姓譚的?
常歡猶疑兩難間,譚傲又道:「當年家遭慘禍之時,劉叔正帶我在外拜師,這才逃過一劫,回家認屍沒有尋到你,馬伕告知你被常德帶走,劉叔直呼蒼天有眼,想滅我譚家滿門,卻將你我漏去!多年來我兄妹二人雖天各一方,路遇不識,但終歸血濃於水,天再開眼,讓我尋到了你,」他情緒激動起來,上前握住常歡手道:「笑笑,我們是蓮州人,我們姓譚,我們身負血海深仇啊!」
常歡沒有抽出手,愣愣地看著他道:「你說…什麼仇?什麼慘禍?」
譚傲悲傷地垂下眼簾,恨聲緩道:「你道我兄妹二人為何會多年分離?為何會形同陌路?只因我們譚家,在十五年前被人滅了門!爹娘…叔伯…全府上下都在一夕間被人…殺了!我記得…我已經十一歲了,我什麼都記得,那魔鬼…甚至沒有給他們留下全屍!」
他面色慘白,回憶起過往,眉間緊緊鎖住痛意,「笑笑,也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也許…我該永遠不來認你,可是,你是我親妹妹,是譚家的血脈,我…」
常歡聽著他的話,彷彿驚嚇到了極點,眼神突然空洞,身子不由顫抖起來,「殺了…都死了…全屍…」倏爾呵呵笑出聲來,夢囈般說道:「跪下磕頭,磕頭就不打你了…磕頭…」聲音語氣竟極似孩子。
譚傲見她好似魂魄離體的模樣,驀然大震,忙扶住她胳膊來回搖晃:「笑笑!笑笑!」
搖了一氣,常歡眼裡回了神,怔怔看著譚傲,嘴唇哆嗦著,沒有一絲血色。
譚傲難受至極,拍拍常歡後背:「不說了,哥哥不說了,笑笑不要難過了。」
常歡發了會呆,低下頭小聲道:「我先走了。」
譚傲點點頭:「好,我們兄妹來日方長,不要讓你師傅擔心,我送你回去吧。」
常歡搖搖頭:「不用了,我的朋友會送我的。」
腳步輕飄飄地走到門口,常歡手持門栓,忽又回頭,看著譚傲結巴道:「我…我明天再來聽你說。」譚傲目顯瀲光,緊抿了嘴唇,抑住激動,用力點了點頭。
拉開門,韓端果然還在門外,雙手抱臂斜靠著牆壁,一動不動地看著常歡。
常歡垂著頭,拖著腳步,一言不發向樓下走去。
到了車前,她想抬腿爬車,抬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全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回頭見韓端站在身後正冷眼望著她,苦笑道:「你餓不餓?我餓了,沒勁。」
韓端慢悠悠走到她身前,看著大街來往人群道:「吃飯。」
二人找了一家小酒樓,時逢下午,飯點已過,店堂內幾無客人,正好落得清淨。
要了兩葷兩素一壺酒,韓端也不言聲,自顧斟飲起來。常歡更是不客氣的埋頭苦吃 兩人無半句交談,喝的喝,吃的吃,看起來像是拼桌兒的。
吃了一陣,覺得腹內暖意升騰,舒服多了。常歡放下筷子頭也不抬,喊道:「小二,再拿個杯子來。」
「就來!」
韓端舉杯停住,疑惑道:「你要做什麼?」
「喝一杯。」
「.......」
常歡看著韓端的寒冰臉,道:「我付銀子。」說著拍拍腰間,「我有錢。」
說話間酒杯拿上,常歡摸過酒壺倒了一杯,頓都沒打,仰頭喝下,辣得一眯眼睛,「比我爹的酒好!」
又倒一杯,菜也不吃一口,接著灌下。連灌了三杯,韓端坐不住了,一把奪掉杯子:「不可再喝!」
常歡面不改色,神情自然,嗔道:「怕我喝醉?小看我了,我經常陪我爹喝兩杯的。」說著又將杯子搶過,嘩嘩又灌了幾杯,抿嘴皺臉嚥下,哈了一聲,笑道:「我爹常說酒是好東西,喝了能忘憂,我現在就要忘憂。」
韓端默默看著她喝水似的喝酒,半晌道:「你有什麼憂?」
常歡點點頭:「有憂,誰又能沒有憂呢?你沒有嗎?你若沒有就不會喝酒了!」
聽著她答非所問,說話間一壺酒就見了底,韓端有些無奈,再次奪盃道:「好了,不要喝了。」
常歡沒再搶奪,呆呆看著菜盤道:「你姓韓,我姓常,可我還有一個姓,你有麼?」
韓端不作聲。
常歡抬起眼睛,韓端一怔,那眼睛一剎間清澈全無,盡染愁苦之色,只聽她又道:「哎,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血海深仇?」
韓端仍默,半晌掏出銀子放在桌上,站起道:「吃飽了就走吧。」
常歡閉上嘴,乖乖起身,跟著韓端出門,臨到門口,突然恍然般一個激靈,忙從腰間摸出銀子,向小二一扔:「付帳。」
銀子幾里骨碌滾到櫃檯邊上,小二朝他們那桌看看,又探頭看看地上,笑得像朵花兒似的叫道:「謝姑娘打賞!」
韓端無奈搖頭,快步出門。夕陽已沉,暮色初現,常歡磨蹭到車邊,手腳並用吭哧爬上車架,癱坐在車門處笑道:「我騙你的,我爹才不會讓我喝酒呢,哈哈第一次喝,味道不錯。」
韓端無語,半晌道:「我送你回山。」
「不要!」常歡突然大叫,「我不回去!永遠都不回去了!」腦袋朝邊上一耷:「永遠…不回去。」
韓端駕車從城東穿到城西,將常歡送回了丹楓畫院,一路奇怪的無話,皆因常歡…睡著了。
到了地點,常歡仍沒有醒。韓端喊話未果,推肩未果,拍腦袋未果。天已暗了,背街冷風嗖嗖,看著她的頭髮被風吹得貼在臉上,小臉兒乾巴巴的,猶豫再三,無奈之下,只得顫著手將她半拖半抱而起,退步下了馬車,。
常歡嘟囔著向他胸前縮了縮腦袋,側腰緊緊貼在他身上,散落的發絲撩向韓端頸側皮膚,他只覺手抖得快要托她不住,急拖了幾步上前,扣響門環。
門開得十分迅速,一張鬍子拉茬,憔悴不堪的臉出現在韓端眼前,兩下相望皆一大震。
那人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緊靠在韓端胸前的常歡,看著韓端緊攬在她肩上的手,看著二人貼合的身軀,狂怒大吼一聲:「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