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正是藍兮, 他眼見常歡靠在韓端懷裡,心中驚詫憤恨難以抑制,眼中幾要噴出火來。韓端並沒有放手,冷靜瞥了他一眼,置若罔聞般攬托著常歡走進門裡。
藍兮一步擋在他身前,一字一句狠道:「我讓你放開她!」
韓端面冷神冰,甚至不看藍兮一眼,只顧繼續行步。藍兮見其不睬,怒到唇青,探手便撈向常歡手臂,韓端攬緊常歡一個轉身,手肘抬起隔開藍兮,緊著出掌一推,正中藍兮胸口。藍兮猝不及防,悶哼一聲,蹬蹬倒退三步,眼神瞬間一凜,右手中指彎曲,從袖中彈出一物,剛欲舉起,忽見韓端懷中人兒腦袋來回蹭了蹭,忍了半晌又緩緩將那物收了回去,咬牙道:「你太無禮了!」
韓端冷哼,拖著常歡一腳「砰」地隨意踹開一間房門,將俯在門邊偷視的張之明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鬍子眉毛皺成一團,連連擺手胡亂道:「大俠饒命,饒命!」
韓端看也不看他一眼,「她睡哪屋?」
「對面,對面。」
韓端再將常歡拖去對面屋子,這次藍兮沒有上前阻攔,只是靜靜站在院中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將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看著她因醉酒而紅暈滿佈的臉頰,韓端長長呼了一口氣,覺得那條攬住她的胳膊酸得厲害,麻得厲害,連日練劍時也沒有這樣的感覺,自己為何…要用這麼大力氣?
韓端走出房門,沖藍兮抱拳道:「得罪了。」
藍兮低聲問道:「她怎麼了?」
「醉酒。」
藍兮一驚,「醉了?她為何要喝酒?」
韓端邁步向門口走去:「也許你比我更清楚,告辭!」
韓端走了,藍兮卻遲遲沒有進屋子裡去,他在努力的鎮定著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從早到晚的這幾個時辰是怎麼度過的,急切,煩躁,擔心,後悔,種種雜亂的情緒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能不住的奔走尋找,他跑遍了萬州城,甚至去了痕影莊,見到了病中的季凌雲,卻沒有人知道常歡的去向。無處可尋的他,只得回到畫院等著,希望丫頭沒有衝動的跑出萬州城去,希望她還能來這裡落腳。他已做好了打算,若是今夜等不到她,明日一早便回康州去尋。好在…被他等到了,只是沒有想到,她卻並不是一個人回來。韓端最後的那句話…丫頭與他說了什麼?師傅不好是麼?
燭光在桌上明暗不定,床邊俯著一個人,散亂的黑髮披在肩上,寬闊的背輕輕起伏,一隻有力的大手正緊緊握住常歡的手,握得太緊,握得她心有微疼。
她一動,手的主人立刻醒來,疲色未消的臉掛上笑意,喜悅伴著焦心的喚出聲來:「歡兒!」
常歡沒有答應,眼光挪開,怔怔盯著房梁。
藍兮抿了抿嘴唇,輕道:「你又生師傅氣了?」
常歡閉上眼睛,咳嗽了兩聲,沒有答話
「你可知你這樣負氣下山,這樣不告而別,讓為師很擔心。」
常歡不語。藍兮又道:「那些話不過是氣頭上說的,師傅也知說的重了,以後…以後師傅會注意的。」
常歡仍不語,仍閉著眼睛。藍兮嘆道:「為何要喝酒呢?女兒家不宜飲酒,更不宜醉,昨晚,你可知誰送你回來的?唉…即便是朋友,也要注意男女有別啊。」
聽到這「男女有別」四個字,常歡忽然睜開了眼睛。藍兮拍拍她的手:「總是孩子脾氣,跟師傅回山吧,嗯?」
常歡抽出手,淡道:「師傅覺得我還是孩子麼?」
藍兮一怔,「呃…你是大人了。」
常歡淺笑:「可在師傅眼裡,我不管長多大都是個孩子對嗎?」
輪到藍兮無語,因為他不知道常歡此話何意。
常歡坐起身來,靠在床架上,用手按了按額側,濃睡消了殘酒,頭腦為何還不甚清晰。「師傅。」她突然看向藍兮,低聲道:「你喜歡我麼?」
藍兮顫了一下,被常歡的問題震了個措手不及,張口結舌半晌道:「歡…歡兒你是我的徒弟,我…我怎會不疼愛你呢?」
「疼愛?」常歡喃喃道,「像對孩子一樣的疼愛?」
藍兮詫然莫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應道:「那…那是自然的。」
「哦。」常歡笑意加深,倏地伸出手撫上藍兮的手背,柔聲道:「可是師傅…如果我說我很喜歡你,想嫁給你,你願不願意?」
藍兮如遭雷擊,猛地掀掉常歡的手,慌張站起身來,目瞪口呆步步後退:「歡兒…歡兒你……」眼前的常歡變得異常陌生,那目光,那神情,那話語,都是他從來未聞未見過的,只不過一天一夜,丫頭竟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願意麼?」常歡垂下眼簾,兩手對在一起搓來搓去,口中還在逼問。
藍兮又驚又急,「荒謬!歡兒你怎會生出這種念頭?我們是師徒啊!」
常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笑,淡道:「師徒怎麼了?難道我不能嫁給你麼?」
藍兮「匡」地靠上房門,顫抖著舉起手指:「你…你太荒謬了!」
常歡不答,繼續道:「你願不願意?」眼光再看向藍兮時已變得凌厲,藍兮被那目光看得胸口一緊,心神再也穩不住了,拉開大門,斷然道:「不可能!」
常歡見他欲逃,緊著大聲道:「我們不是血親,為什麼不可能?」
藍兮頓了半晌回頭,失望道:「歡兒,你變了。」
常歡冷笑:「說不出來?那就讓我告訴你,因為你不喜歡我!因為你一直把我當做女兒看待!」
「對!」藍兮低吼,「你知道就好,從今以後不准再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否則…!」
「可是我已經說了。」常歡笑著再次躺倒,拉拉被子道:「我已經說了,所以…沒有以後了。」
藍兮僵在門口,心尖的抽搐一陣強過一陣,做夢也想不到常歡竟會這樣直言,那曾有過的疑惑不解,隱隱約約的擔心全變成了事實,他卻還沒想好應對的辦法,只好慌亂的站在那裡。
常歡又閉上了眼睛,輕道:「我悖倫常,逆情理,說出這樣的無恥之語,讓師傅受驚了,不過總算還有自知之明,沒在千山上污了畫築的仙氣,我這荒謬之人,無顏再上單絕,師傅請回吧。」
藍兮手指緊緊扣住門邊,心肺苦澀至極,尋徒夢一場,到頭來還是空,一手帶大的女娃竟說要嫁給他?不知她這念頭從何時興起,可在他的腦中,仍清楚的保留著第一次見到常歡時的情景,在他的眼裡,看著十七歲的徒弟仍如十二歲時一個模樣。授徒成私,養女為妻,若讓天下人知曉,他藍兮將以何面目存於世上?若老爹泉下有知,定會大罵他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丫頭如此逼迫如此決斷, 見己不願便要與千山恩斷義絕,一日之間,只是一日之間就全變了,怪只怪自己只顧照料生活,卻對丫頭心思知之甚少,沒有及早引導,走到這尷尬無比的一步,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常歡的酒並沒有醒,她再次沉沉睡去,睡得很香,似做了許多奇怪而無頭緒的夢,分割的片段,清晰的場景,有歡笑,有悲傷,有很多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很多句支離破碎的話語,有投灑在青松間影綽搖曳的月光,也有啼破蒼穹的鶴鳴。在夢中恍如身臨其境,恍如走過滄海桑田,睜開眼的一剎,就忘了,就像她心底裡曾經停留過很久的某些東西,睜開眼的一剎,全然封閉!
起床洗了臉梳了頭,重新整了整衣服,覺得腦袋隱隱還有漲痛。常歡後悔不迭,酒醉不是件舒服的事情,以後再也不能喝了。
拉門出去,見藍兮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定定望著院子的某一角。許又是一夜未眠,看起來比昨日更顯憔悴,長髮隨意散著,一向飄逸的藍衫皺摺疊出,再也沒了瀟灑的味道。他沒有走,即便在徒弟對他說了那樣讓他不能接受的話之後,他也沒有走。跨出門,揪心的感覺就不斷襲來,整整一夜,折磨得他合不了眼。他不能放棄丫頭,不能依丫頭之語從此不認這個徒弟,她是他的心血,是他的驕傲,是他唯一擔心惦念的人,又怎能放手讓她獨行?
常歡走過藍兮身邊,彎身施禮:「師傅。」叫完眼皮不抬,邁步向大門走去。
藍兮蹭地起身:「歡兒,你要去哪兒?」
常歡回頭,面無表情:「徒兒有事要辦,師傅請回。」
「辦什麼事?」
常歡不再作答,含糊「嗯」了一聲便掉臉出門。藍兮顧不得去與張之明打個招呼,緊步跟上常歡,急道:「你不準備回山了?」
常歡奇怪的看他一眼:「不回。」
「辦完事之後呢?」
「不回。」
藍兮直覺心力交瘁,對常歡竟毫無辦法,低聲又問:「你不認師傅了?不學繪像了?」
冬遠春至溫暖陽光,在這悠閒的未晌時分,在這飄著墨味紙香的詩畫街上,一個面容俊美卻鬍子拉茬的男子和一個嬌俏玲瓏卻臉色青白的女子,實在構不成一幅和諧的畫面。
常歡側過腦袋,認真道:「認!即便師傅覺得我有辱師門,我仍終身認你為師。至於繪像…我既已離千山,自然也沒資格再學了。」
藍兮蹙眉:「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你想半途而廢?」
常歡又邁起步來,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承師傅厚愛,若以後有機會再向師傅請教,我自當用心學練,不過現在徒兒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師傅還是請回吧。」
藍兮聽著她疏離的口氣,雙眉越蹙越緊:「有何重要的事?」
常歡微微一笑:「徒弟的私事,師傅就不要過問了吧。」
藍兮驀地頓住了步子,看著常歡絲毫不在意的繼續前行,看著她熟悉的背影,一時有如萬針扎身,不要過問,自己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的感受……看著心血漸漸遠去,猶如看著自己的心在漸漸枯萎,黯然,凋零。
他艱難的挪動了步子,常歡就要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不知會轉向哪個方向,對她的未知讓藍兮覺得恐懼,即使艱難,他還是跟了上去。
常歡從城西徒步走到城東,走得全身熱烘烘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
走進西江客棧,直接上了二樓,藍兮一步不離的跟著她上樓,兩人無話。到了房間門口,常歡敲門,譚傲開門一見是她,非常高興:「笑笑,你來的正好,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倏爾看見她身後的人,問道:「這位?」
常歡微笑:「我師傅。」
譚傲先是驚訝,後突然對常歡換了稱呼,抱拳道:「原來是常姑娘的師傅,千山畫仙藍兮公子,久仰久仰。」
藍兮回了禮,道:「敢問尊姓…」
譚傲瞥了常歡一眼,笑道:「在下譚傲,是常姑娘的…朋友。」
常歡見他主動這樣自稱,並未言聲。
藍兮心中疑惑叢生,歡兒幾時認識了一個陌生男子?
「請屋內坐。」
三人進屋,一方桌兩面有椅,藍兮譚傲各坐一邊,常歡從旁側撈了個凳子,在靠近譚傲的那面坐了下來。藍兮看著未語,暗自苦笑,寸步不離的小尾巴,今日坐到了別的男子身邊。
譚傲不再提要與常歡說的事,而是東拉西扯了一通畫風畫藝的話題與藍兮交流,二人彬彬有禮,乍一看也算相談甚歡吧。
常歡默默坐了一氣,趁他二人喝茶的功夫,腦袋湊向譚傲低道:「什麼事要告訴我?」
譚傲抿嘴一笑,也將腦袋湊向她,幾乎是附耳說話,「笑笑,今天是二月初六,你的十八歲生辰啊,怪哥哥昨日激動,竟沒想起來。」
「啊?」常歡詫異,從小到大,爹沒給自己過過生辰,只說拾來的孩子哪知道日子,想吃好吃的了,隨意挑一天便是。長了十七歲,不,今年十八了,她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生辰幾時。
藍兮見他二人親密的樣子,臉色陰沉難看,又不好發作,待聽得常歡訝聲一叫,忙道:「歡兒怎麼了?」
常歡看看他,眨巴著眼睛道:「沒事。」
藍兮心下一黯,可以與別人分享的事情,師傅已不再有權知道了。
兩人又咬耳朵。
「哥讓廚子給你做了長壽麵,一定要吃的。」
「嗯」
「今天就不與你說些不高興的了,一陣吃完麵,哥帶你上街玩去,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你真是我哥?」
「傻丫頭,你身上有幾顆痣我都知道。」
「那你說說。」
「呃…後背有一顆,腿上…腿上,唉,記不清了。」
「嘻嘻,假的,不過我也不吃虧,那我就不客氣了。」
「千萬別跟哥哥客氣。」
這廂兩人咬得正歡,那廂藍兮的臉色已經由陰轉黑了,終於忍不住插話道:「歡兒,一陣還有何事?」
常歡抬頭:「有事,重要的事,師傅你回吧。」
藍兮愕然,下逐師令了?
譚傲接話笑道:「藍公子放心,晌後定將常姑娘安全送回。」
藍兮直覺自己坐在這裡萬分尷尬,心裡不願,但見二人一臉希望他快走的表情,只好起身,嚴肅向譚傲道:「請問譚公子是做哪行的?如何識得歡兒?」
譚傲哈哈大笑:「藍公子莫不是以為我是騙子?在下是做小生意的,與常歡姑娘很早就認識了,」說著看看常歡,「可以說,幼年便認識了,路過萬州來看看她而已。」
「幼年?」藍兮疑惑。
常歡忙道:「康州時就認識了,譚公子原來也在福歸酒樓門前擺攤。」
藍兮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默了半晌,還是千叮萬囑晌飯後必要將常歡送回畫院。得了譚傲再三保證,這才踏出門去。
藍兮一出門,譚傲便搖頭嘆笑不止。
常歡道:「你笑什麼?」
「你師傅對你很好是麼?」
「不好。」
「我在京城聽得人傳聞,說藍兮公子愛徒如寶,行走不離,保護周全,為何你說不好?」
常歡淡淡一笑:「是麼,那就算好吧。」
「我見他今日對你也倒是很緊張啊。怎麼他難道與傳聞不符?」
「嗯。好。」
譚傲奇怪:「笑笑,你怎麼了?」
常歡鼓鼓腮幫子,轉移話題道:「你的身份,怎麼不與我師傅說實話呢?」
譚傲笑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不想再提家事。」
常歡皺眉:「生辰不重要,你知道什麼就告訴我,那才是我關心的。」
譚傲猶疑半晌,正了臉色:「笑笑,我只有兩個心願,一是能找到你,二是報了家仇。我譚家一向與人為善,爹逢貧必施,根本不可能結下仇家,我這許多年也用了不少辦法打探,但始終不果。一直在想,常德在將你抱走時是否看到過什麼,也許從他嘴裡能探聽點消息,無奈他已不在了,把你託付給他兒子,若是…」
「若是什麼?」常歡急問。
「若是常德真的知道些什麼,他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師傅…」
常歡訝異:「你是說我師傅知道誰是仇人?」
譚傲搖頭:「不能肯定,若常德是在仇人走後才救的你,那他自然也不會知道,我只是存了這麼一個希望罷了。你若有機會就找你師傅問問,看看他是否知些端倪。」
常歡搖頭悶聲道:「他定不知道,否則這麼多年為何他從未向我提過?」
譚傲點頭輕嘆:「是啊,無頭無緒,無異大海撈針…唉…」
此時小二敲門送進長壽麵。譚傲笑道:「好了,不說那些,今日哥哥好好陪你過個生辰。你可知你出生後,爹就將每月的初六定為施善日,救貧濟困,城裡的人都說你是善童呢。」
常歡捧著熱騰騰的長壽麵,心裡酸酸的,隨著譚傲兩天來一點一滴的敘述,她突然覺得自己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與譚姓越來越近,與「家」…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