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吃完長壽麵,與譚傲有說有笑的走下樓來,驀地發現樓下堂中一角,藍兮竟坐在那處喝茶。
「師傅?」常歡驚訝,他沒走?
藍兮站起身迎向他們:「回山無要事,你們去哪裡,我也一同。」
常歡與譚傲對看一眼,譚傲笑道:「藍公子還是不放心啊,那就一同吧。」
常歡看著藍兮一臉「不放心」的表情,不再堅持反對。
三人出了客棧,順著大街一路緩步向西,春陽正暖時,街邊大鋪小攤生意也現了暖意,雖沒有京城的繁華熱鬧,但行人買家三兩成群,打著招呼挑著貨品,自有一派悠閒自在之景。
輕風拂面,常歡迎著明媚的陽光,時不時與哥哥相視一笑,只覺得心情很好。原來自己不是孤女,原來自己是有家有姓的,原來自己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血親。哥哥,哥哥,多麼溫暖的稱呼,常歡在心裡默念了兩遍,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臉上更是笑得燦爛。
譚傲看著常歡精神歡快的模樣,心裡十分高興,語帶寵愛道:「想要些什麼?」
常歡摸摸下巴:「不知道呀,好像沒什麼想要的,出來走走也很開心。」
「沒有喜歡的東西麼?最喜歡什麼?」
常歡嘿嘿笑道:「若說我最喜歡的,那肯定是銀子啦,越多越好,哈哈。」
譚傲撲哧一笑,嗔道:「你真是與娘…與我娘一個模樣,她年年過生辰時總是要爹送她銀子。」
常歡心頭一熱,眼睛一亮:「我像她?」
「是啊。你若也愛錢,那真是與她一樣了。」
常歡連連點頭:「我愛我愛,嗯…我和她長得像不像?」
「不像,你像我爹。」
「啊?」常歡撅起小嘴,「我難道長得像男子嗎?」
「哈哈哈!」譚傲開心的放聲大笑。
藍兮走在她身邊,眼睛一直定在常歡身上,可丫頭卻始終不與他對望一眼,只顧和那譚傲說笑,談話內容聽進藍兮耳中,愈發使得他煩躁。兩人不但口氣親暱,還總說些奇怪之語,就算是幼年相識,未免也太過親密了些,聽得他甚是不喜。
路過一家飾妝鋪,譚傲停步笑道:「進去看看?」
「嗯!」常歡蹦上台階,脆聲道,「我以前也來過一次,這裡的東西很漂亮,就是太貴了,捨不得買呢。」
藍兮抬頭看了看招牌剛想出言反對,那二人已進了店中,只得皺眉跟進。
店舖老闆熱情的招呼三人,將櫃檯中的精美首飾全擺上了檯面,常歡趴在檯子上,左手持桃簪,右手拈梅綴,不住嘖嘖讚歎:「這個好漂亮啊,那個也不錯…」
譚傲笑道:「看中哪一個,我送給你。」
常歡捂嘴樂得不行,小聲道:「我要全看中了呢?」
譚傲搖頭嘆道:「那我得再去銀莊兌些現銀了。」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藍兮心裡又酸又怒,終於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拉開常歡,斥道:「不要胡鬧,怎能亂要別人的東西?」
常歡雖不想理他,但聽他師傅式的斥責,還是習慣性的略有畏懼,脖子一縮,放下了手裡的東西。
譚傲見狀忙道:「藍公子不要誤會,今日特別,在下必要送常姑娘個禮物才行。」
藍兮冷臉:「有何特別?」
譚傲不答他話,柔聲問常歡:「在山上可曾過過?」
常歡搖頭,譚傲心裡微疼,可憐妹妹跟了他這麼多年,竟連生辰也未過過,想是長壽麵也沒吃過一碗吧,口氣便有些不滿:「藍公子可知常姑娘生辰幾時?」
藍兮一愣,看看常歡,愕然道:「生辰?」
「不錯,今日就是常姑娘十八歲生辰,女兒家這樣特別的日子,在下怎能不送些禮物給她呢?」
藍兮喃喃:「歡兒的十八歲生辰…?」
譚傲嗤笑一聲:「藍公子莫不是連徒弟幾歲了都不記得?」說罷不再理他,轉向常歡道:「挑你喜歡的。」
常歡看著藍兮滯然的表情,情緒有些低落,輕聲道:「算了…我平時也不打扮,還是不要了。」
「為何不要?」譚傲突然拔高聲調,「你已經十八歲,是大姑娘了,有幾樣首飾也是應該的。」說著摸過一支做工精巧的蘭花簪,問老闆道:「這個是不是你店裡最好的?」
老闆喜得連連點頭:「公子好眼力,此簪金玉相包,鑲了稀有的白色瑰石,是我店中最好的一支簪啊。」
「就要它了,多少錢?」
「三十銀。」
常歡一聽忙搖頭:「不要不要,太貴了。」
阻攔不及,譚傲已掏荷包付了銀子,蘭花簪被放進一個精美小盒交到常歡手裡。常歡又覺得感動又覺得不好意思,首飾是次要的,生辰也是次要的,哥哥的一片心意才是最珍貴的。
譚傲道:「還要些別的麼?」
「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常歡緊摟著小盒,掩不住臉上的開心表情。
譚傲笑了:「看看你呀,頭上還紮著絲帶,像小孩子一樣。我幫你把簪子帶上?」說著話,手便抬起輕撫了撫常歡腦袋,疼愛之情盡現。
藍兮默默站在一邊看他二人挑物付錢,本還沉浸在知曉常歡生辰日的驚愕中,忽見譚傲手撫上常歡的頭髮,腦中一轟,上前一步將譚傲推開,怒道:「不要碰她!」衝動奪過常歡手中小盒,丟向譚傲,「譚公子自重!歡兒無由受你貴禮!」說罷拉起常歡,用力扯向門外。
常歡驚叫:「師傅…」
「住口!」藍兮見他們親暱早就怒火中燒,此時什麼禮數也顧不得了,低吼道,「跟我回去!」
「我不!」常歡向後退著步子也吼起來,「師傅你怎麼能這樣對譚公子?」
藍兮聽她維護譚傲,頂撞自己,更加氣憤不已,大手鐵鉗般抓住常歡,不理她耍賴後退,使勁將她拽出門去。
常歡急得回頭看向譚傲:「譚公子….」
譚傲拿著盒子,微笑著沖常歡擺擺手:「就跟師傅去罷。」
常歡急叫:「我住丹楓畫院,你記得來找我。」
譚傲點點頭,眼見藍兮發瘋般將常歡拖走,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看手裡的盒子,自語道:「愛徒…藍兮果然是愛徒啊。」
藍兮拉著常歡急速穿過四條長街,將常歡拖得踉踉蹌蹌,無論她怎麼說怎麼掙,就是不鬆手,幾乎要將她的手指攥斷,從城東又徒步走回城西丹楓畫院,常歡只覺自己就快要走斷氣了。
直到進了畫院,直到進了常歡的屋子,藍兮這才鬆開了手,怒氣衝衝地看著常歡。
常歡痛苦地舉起疼痛到麻木的手指,放在嘴邊吹著氣,看那手指有些青紫的跡象,搖著頭氣道:「師傅你…太過分了!」
藍兮胸口急速起伏,終於抑不住爆怒,恨斥道:「他到底是誰?你與他怎會相識?他為何要對你這般關心?」
常歡根本不答他話,只顧捧著手吹氣,苦道:「疼死了…」
藍兮這才注意到徒弟已青紫的手指,駭得忙上前握住:「歡兒這…為師不是故意的。」
常歡氣憤的摔開他的手,轉到床邊坐下:「我不想告訴你,不想與你說話,你不要管我的事!」
還沒平息的火氣被這句話又撩出來了,藍兮吼道:「你不要我管?你是我徒弟我不管你?你居然還將住處告訴他,那人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你清楚麼?」
常歡側過身子不看他,「我自然清楚,總之他是個好人。」
「好人?多年不見的人突然來訪你又怎知他有何企圖?」
「什麼企圖?我沒錢沒勢,不過一個小畫師,有什麼值得別人企圖的?」
藍兮見常歡不明白他的意思,喘著粗氣急道:「你…萬一他…他對你有不軌之心呢?」
「什麼不軌之心?」
藍兮不說話了,喘息越來越重。
常歡瞥他一眼,看他一臉的緊張焦心憤怒,突然明白了他在擔心什麼,心中不知怎的就竄上一股無名火,哼笑道:「那又怎樣呢?我覺得譚公子人不錯啊。」
藍兮僵住了,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說那人不錯是…什麼意思?
屋內沉默了半晌,常歡嘆道:「雖然譚公子是我的朋友,但師傅若不想讓我收他禮物,我就不收了,現在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聽到禮物,藍兮悶聲開口:「歡兒…不是師傅忽略,而是不知哪日是你的生辰。」
常歡無所謂:「沒關係,我自己也不知。」
藍兮抬頭疑惑道:「那他怎會知曉?」
常歡一怔,驀地撫上自己額頭向後一倒,含糊道:「頭痛手也痛,我要睡覺,師傅你還不回山麼?」
藍兮見她不願回答,又讓自己回山,火起賭氣道:「不回!你不回去為師就不回去了!」
常歡也不在意,伸手拉了被子翻身,嘟囔道「那師傅隨意吧,不過最好別再讓我在朋友面前丟臉了。」
藍兮從未像此刻這般失落過,這深深的失落裡甚至還夾雜了一絲絲被忽略的感覺,被輕視的感覺和…被拋棄的感覺。也從未像此刻這般深切的感受到常歡的改變,那個曾把師傅當成天的小姑娘,她已不再依賴自己了,她開始有…朋友了。
望望背對著自己的常歡,藍兮從脖子上解下一塊白玉,放上她的枕邊,輕聲道:「歡兒又大了一歲,二月初六,師傅記住了。」說完便帶門而去。
千山畫仙藍兮公子以監徒的名義住進了丹楓畫院,唯尊畫師常歡的授課由一月五日改為一月二十日。最高興的就是那張之明,他不在意師徒二人為何突然放下身段入駐這破舊小院,他只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丹楓畫院金光閃閃的大招牌和滿院慕名而來的學生。天賜良師,他光大畫院的責任,在有生之年終於可以完成了。
張之明主動搬去北院小側房,將自己的屋子騰給藍兮居住,又一咬牙添置了許多新的畫具紙筆,佈告寫完交於心不在焉的藍兮審看,藍兮沒意見,直接貼了出去。一連三日,小破院兒裡都站滿了來自全城各個角落的父母們。不論窮富,每個人的眼裡都閃動著興奮的光芒,看不見破舊的院子,看不見簡陋的畫堂,只看見玉樹臨風畫技絕世的藍兮公子和他那位聰慧靈動的唯尊愛徒。扯著自家資質不一的孩兒,紛紛與張之明套近乎,想盡辦法也要將孩子送進畫院來。
張之明忙昏了頭的同時,沒有忘記常歡的話,堅持嚴把資質關,堅持窮當先富靠後,不是畫畫的材料,老子銀子再多也堅決不收。忙乎了整整三天,終於為畫院招進了第一批十二個學生。常歡連夜寫了新的案子,又為丹楓院重新題了招牌,雖未達到金光閃閃的標準,也著實為畫院增了幾分氣勢。
就這樣,一個瀕臨倒閉無人問津的小畫院,因為千山師徒突然莫名其妙的對其青睞有加,一夜之間聲名鵲起,一躍升入萬州幾大知名畫府的行列。
常歡的生活突然忙碌起來,早授課晚伏案,時不時還要接待些熱情爹娘們的拜訪,再無多餘時間去空想亂思,多日未去找過哥哥,與藍兮的交談更是少之又少。
藍兮總在常歡授藝的時候搬個椅子坐在畫堂最後方,目不轉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聽著她的一字一句,課畢也不多語,椅子一收便回自己屋去。第二日總會遞給常歡一份新書的技點要領,常常一字點出她的不足,幾句解開她苦思的問題。常歡從初始的手忙腳亂到遊刃有餘,藍兮的紙箋指點起到了很大作用。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對他存著感激。
二十日轉眼即過,常歡在門口送完最後一個學生,正欲回院,眼前白影一閃,譚傲出現。手中扔托著那個小盒子,挑眉道:「還要不要?」
常歡驚喜:「你來了?」轉而又嗔道:「怎麼這麼久都沒來找我?」
譚傲呵呵笑道:「唯尊入主丹楓院,名聲傳遍萬州,知道你忙,哥哥怎能來打擾呢?」
常歡嘿嘿:「你倒是消息靈通,今天剛送完學生,你就來了,快進來坐吧。」
譚傲將盒子遞到她手裡,道:「來是想問你一聲,可願跟我回趟蓮州?」
常歡一愣:「蓮州?」
譚傲低聲道:「是啊,我想帶你回去拜忌爹娘,順便看看舊府。」
常歡喃喃:「爹…娘…」心頭突然一陣熱流湧動,吐出口的兩字熟悉而又陌生,親生爹娘啊,雖已毫無印象,雖已陰陽相隔,但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根。
她點點頭:「好,我有十日空閒,就跟你去蓮州。」
譚傲又道:「你師傅可在?我想求他一事。」
「何事?」
譚傲看著她,輕嘆了一口氣:「都說你師傅會聽述繪像的絕技,我想求他繪兩張像,讓你看看爹娘的模樣。」倏爾搖頭苦笑,「這幾年日漸模糊,我很怕自己有一日也會忘了。」
常歡心酸,拍拍他的肩道:「我們去找師傅吧,不過…他對你可沒什麼好感。」
譚傲微笑:「若是他知道我要把你帶走十日,你說他會不會殺了我?」
常歡將譚傲帶到藍兮面前,果然,他的臉瞬間陰霾,目光不善的瞧著譚傲,「譚公子還未離開萬州?何事啊?」
常歡接道:「師傅,譚公子想求你幫忙繪兩張像。」
藍兮嗤笑一聲:「正作新畫,無閒。」
譚傲誠懇道:「藍公子,雙親離去多年,在下想求像兩張掛於家中緬念,請公子成全。」
常歡又接:「是啊師傅,譚公子孝心一片,幫他繪吧。」
藍兮眼睛不抬,淡道:「無閒。」
常歡見他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心中來火,推著譚傲向門外走去:「走走,我來畫!」
譚傲吃驚:「你也會?」
常歡眨眨眼:「不會。不過他不幫你,我試試也成。」
譚傲悶咳一聲,還是轉向藍兮道:「請藍公子幫忙。」
藍兮不作聲,手裡捏著杯蓋蕩來蕩去。常歡氣道:「不要師傅畫,你說給我聽,一路行車我多琢磨幾日,也定能畫出。」
藍兮蹭地起身,驚道:「歡兒你要去哪兒?」
常歡眼看門外,「譚公子要帶我出去玩幾日。」
「荒謬!荒謬!」藍兮震怒,「絕對不行!你哪兒都不能去,給我老實呆在畫院!」說著指向譚傲,「我不管你是何人,從今日起,不許再來找歡兒,不送!」
常歡腦中一熱,攔在譚傲身前,叫道:「他是我哥,為何不能來找我?」譚傲猛震,欲阻不及。
藍兮大驚,「你…你說什麼?」
常歡向前一步,瞪著藍兮道:「他是我哥,是我親哥哥!」
藍兮詫異的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聽常歡又道:「師傅你知不知道我本姓為何?」
藍兮驀地看向一臉苦笑的譚傲,驚覺自己麻痺大意到了如此地步。
常歡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低聲道:「師傅…爹讓你把我帶走前,跟你說過什麼?」
藍兮猛地跌坐在凳子上,這一天終於來了,是天意麼?父命歡大而告之,可並未說要等到多大,在他看來,歡兒永遠也長不大,那仇恨最好永遠也不要讓她知道。只因他怕,他怕仇恨會改變歡兒的人生,毀滅歡兒的快樂,會讓歡兒離他而去。可是天意啊!終究還是躲不過去。
藍兮平靜半晌,抬頭向譚傲問道:「祖籍何處,父母何名,家遇何事?」
「祖籍蓮州,父譚文淵,母蕭蘭,家遭滅門。」
「如何尋到歡兒?」
「常夢白。」
藍兮微微一顫,閉上眼睛又睜開道:「你們隨我回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