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轉千山,一路氣氛沉悶壓抑。或許是即將要解開家仇的秘密,譚傲雖不語,但雙拳緊握,嘴唇緊抿,看得出在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激動。藍兮走在常歡身後,望著她沉默的背影,心情沉重無比。親兄尋妹上門,即便自己不說,家仇也隱瞞不住,身為譚家血脈,又怎能不將復仇放在心中?可雙親逝時歡兒還未記事,多年來一直快樂的成長,根本不知恨為何物,這份突如其來的家仇,她能接受得了,承受得住麼?
畫中築的靜旎一如往常,風吹青松頂,沙沙作響,白鶴不知飛去了哪片珍草谷地,遠遠幾聲鳴叫,空遠悠揚。
二十天沒有回來過了,三人踏進廳內,見築中桌椅都蒙了淺塵。未要藍兮吩咐,常歡出門接水擰布,自覺清掃起來。
藍兮與譚傲坐下,看著常歡出出進進的忙碌,藍兮不想再轉彎抹角,向著譚傲開門見山道:「譚公子,我不管你是否歡兒兄長,她是我徒弟,我有責任保護她。」
譚傲點頭:「她跟著你過得很好,我要謝謝你。」
藍兮蹙眉:「知道她過得好為何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歡兒她山上還有畫技未學,山下還有學生等著授藝,你可知你貿然出現,她…她會怎樣?」
譚傲黯然垂眼:「藍公子…她…是我親妹妹啊,難道你忍心看著我們兄妹終生不得相認?」
藍兮急道:「認便也罷了,可你為何要對她說…說那些事情?」
譚傲面色一凜:「藍公子此言差矣,爹娘在歹人手裡枉送性命,全家上下二十三口死無全屍,這樣的血仇,你覺得我能隱瞞她一世?笑笑她是譚家嫡親血脈,若有一日她向我問起爹娘,你叫我如何回答?欺騙她?」
藍兮默然,半晌長嘆:「難道你預備讓她去報仇?」
「不!」譚傲斷然道,「她沒有武功,年紀尚小,我絕不會讓她去涉險,報仇一事自有我一人承擔,但她不知真相萬萬不可,我只怕…」他語調一低,「我只怕若有一日我也遭不測,笑笑她至少知道自己是誰,至少知道滅門的來龍去脈,至少知道該去哪裡給父兄親娘上一柱香!」
藍兮搖頭:「你這想法實在不妥,捨身報仇若是未果,豈不又將歡兒拖進仇渦?更何況你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又何談報仇?」
譚傲突然起身,轉向藍兮,「撲通」跪下:「求藍公子…」
藍兮大驚,忙伸手攙扶:「快起來,有事便說,不可跪我!」
譚傲執意跪定,「藍公子,令尊逝前定對你說過有關我家的事情,我只求你如實告知!」
常歡端著水進門,一見哥哥跪師,駭得將盆一扔,衝過來扶道:「譚公…哥!你怎麼了?快起來!」
譚傲掙開她的手,抱拳低道:「請藍公子念在下孝尊心切,如實告知!」
哥哥不起來,常歡也知他是詢問仇家之事,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撲通」也跪下了:「師傅啊,你就告訴我們吧。」
兄妹二人排排跪在自己面前,藍兮心亂如麻,本想著即便有一日說出真相,但年代久遠,歡兒也無那時記憶,也無親人存世,多勸說幾日,或許她不會背上復仇的包袱,但他沒想到譚傲會突然出現,早他一步將事情告訴常歡,血緣難斷,這個背著刻骨仇恨的親哥哥將會給常歡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他不敢想,也無暇再想。
頓了一頓,藍兮邁步向外走去,邊走邊道:「去畫室,我為你爹娘繪像。」
兄妹倆相視一眼,默默爬起跟了出去。
譚傲口述,常歡調墨,藍兮揮筆。二柱香過,兩幅人像繪成。
譚傲上前端詳半晌,眼中盈滿淚水,連連點頭道:「絲毫不差,笑笑你看,這就是爹娘。」
常歡站在一邊,從師傅落筆時就一直站在一邊,她親眼看著人像的輪廓在師傅的筆下一點一點明朗,五官一點一點清晰,神態一點一點鮮活。那天庭飽滿,眼睛黑亮,唇蓄短鬚,身著白袍的男子就是爹?那體態嬌小,容貌秀麗,眸露精明,面掛微笑的女子就是娘?她不自覺的摸了摸左耳垂,細小的耳眼還保留著,哥哥說那是娘給她穿的。她心頭驀地翻上奇異的溫暖,似乎感覺到雙耳拂過了溫柔的手指,似乎聽到耳畔有低柔的聲音:笑笑乖,娘輕輕的。
常歡「嗯」了一聲,看著那畫像,如受了蠱惑般「嗯」了一聲。
譚傲掏出帕子按了按眼睛,感激道:「多謝藍公子,有了這畫像,我和笑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爹娘的樣子了。」
藍兮不作聲。常歡走到他面前,輕聲道:「謝謝師傅。」
藍兮拍拍她的肩:「將畫拿出去晾起,再做些飯,我與譚公子有事要談。去罷。」
常歡縮縮肩膀:「我也要聽。」
譚傲忙道:「聽話,哥哥餓了,想嘗嘗你的手藝。」
常歡眯起眼睛:「你們是不是想支開我說秘密?」
二人不語。
常歡撇撇嘴:「好吧!就讓你們說,反正說完了還得告訴我。」
藍兮譚傲都笑了,常歡也笑了。不同的是,常歡的笑臉純真乾淨,而他們的笑,卻異常沉重。
天色漸沉,倦鳥歸巢,畫築廚房裡的炊煙裊裊淡了,晚飯端上了桌,藍兮和譚傲還沒出來。常歡擺著碗筷,覺得連日來的鬱悶心情好了許多,她其實並不太關心兩人究竟說了什麼秘密,她只是在想,原來師傅不排斥譚傲是她哥哥的身份,前幾日對他的反感原來只是以為他是個陌生人而已,那這樣說來,自己豈不是就可以跟著哥哥去蓮州了?回去給親生爹娘掃墓上香,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自己真正的家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一份小小的期待讓她露了笑容。
畫室門響,腳步急衝沖的走出,常歡忙出廳外,見譚傲雙眼通紅,滿臉憤恨表情正向她走來,她嚇了一跳,吶然道:「哥…」
譚傲上前扶住她雙肩,咬了咬牙,低聲道:「笑笑,好好跟著師傅,哥有事要去辦,先走了!」
常歡急道:「吃飯啊。」
「不吃了。」說罷就要出築,常歡忙扯住他:「哥,你怎麼了?誰是我家仇人?」
譚傲的肩膀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壓抑道:「不知道。」
常歡拚命扯住他,皺眉道:「你騙我,師傅一定告訴你了,你到底要去哪兒啊?」
譚傲緊緊握住她的手,「你師傅也不知道,哥是突然想起有事才要走,辦完事就回來找你。」
常歡見他不願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更加著急:「辦什麼事,你是不是去蓮州?要去帶我一起啊。」
譚傲看著暗沉的天色,勉強笑了笑:「過幾日就回來帶你去蓮州,收好爹娘的畫像,不可弄丟了,你已經長大了,不要再與藍公子爭執,他…是對你最好的人,你跟著他,哥哥就放心了。」
常歡死抓住他衣袖不鬆手,聽他話說得奇怪,心裡更加慌亂:「你不能走,不能走!」
譚傲狠下心來掰開常歡手指,怒道:「不要像小孩子一樣,哥哥很快就回來了,你跟好藍公子,千萬不要亂跑!」頓了頓,又道,「更不要與山下那些不明身份的人接觸往來,切記!」說罷頭也不回,飛快的奔下山去了。
常歡跑下台階大叫:「哥!你回來呀!哥!」
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臟,雖不過談話數次,相處幾日,但譚傲的真誠關心和血緣的奇妙感應已讓她從心底接受了這個哥哥,還沒好好團聚,還沒認祖歸宗,哥哥竟就突然離去,幸福感尚未褪卻,擔心恐懼接踵而至,她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情感落差。
「歡兒。」藍兮喚她。眼前譚傲已沒了人影,常歡著急奔回藍兮身邊:「師傅,你與我哥說了什麼?」
藍兮淡道:「不過把你這幾年的生活與他說了一遍。」
「還有呢?」
「沒有了。」
常歡氣道:「你騙我,如果你沒跟他說仇家的事,他又怎會飯都不吃就急著下山了?」驀地抽了口涼氣,「他會不會跑去報仇了?」
藍兮拍拍她的背,輕推著向廳裡走去,「沒有,我不知道所謂的仇家是何人,又怎能與他說呢,他不過是想起了重要事情,這才著急下山罷了,你莫擔心,過幾日他便會回來了。」
常歡懷疑的看著他:「真的?」
藍兮肯定:「真的,吃飯吧,你哥哥不會有事的。」
兩人坐下吃飯,常歡自然食不下嚥,筷子隨便點了幾下,又忍不住開口道:「師傅,當年你帶我走前,我爹與你說過什麼?」
藍兮不緊不慢的抿了口酒,道:「說要我好好照顧你,督促你好好學畫。」
「沒與你說過我的身世?」
藍兮看看她,放下酒杯:「說了。」
常歡緊張起來,忙將凳子拉到他身邊,探著腦袋問:「說了什麼?」
「說了是將你從蓮州譚家抱出的,說了你父母家人都已不在人世。」
「還有呢?」
「沒了。」
「那…那爹沒說誰是我家仇人麼?」
藍兮又斟了一杯酒,依舊慢悠悠的抿著,眼光落在門外,輕道:「你覺得他若與那凶手照面,還能將你抱走養大麼?」
常歡愣了半晌,頹然抬手支腮:「我覺得也是,那壞蛋若是看見了爹,又怎會讓我倆活命?」
藍兮淺笑不語,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
「那我哥到底去哪兒了?」
藍兮將酒杯一推,「也許是些生意上的事,正說著話突然想起,這便去了,盛飯。」
常歡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何不妥,便不再追問,有氣無力的給藍兮盛了飯,看著藍兮面色平靜輕鬆,眼中掛了笑意,心中突然泛出一絲不快。師傅似乎對哥哥的去向毫不關心,哥哥走了他反而還有些高興似的。忽又想到前幾日還因那事與他生著氣,自己怎就突然回了山了。想著便沉下臉,站起身道:「師傅慢吃,我也下山了。」
藍兮一驚:「為何要下山?」
常歡垂著頭不說話,指甲在桌邊拉來拉去。
藍兮心裡暗嘆,解決了哥哥的事情,丫頭又想起別扭來了,好言道:「以前那些說過的話就算了,好好留在山上,有十日空閒,師傅正好將繪技傳你一二。」
常歡抬頭看他,皺眉道:「說過的話就算了?師傅你當我說著玩的?」
藍兮結舌:「這…」嘴上說算了,其實他的心裡早起了萬丈波瀾,丫頭的心思一日不解,師徒二人該如何是好?
常歡轉身走出門外,藍兮急忙起身追出,一把拉住她的手:「歡兒,不要下山。」
頭頂一輪彎月,清芒淡暉灑在畫築的飛簷上,廊下一前一後的兩人,手牽著手,定定的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良久,常歡回頭,抽出手道:「我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這就下山繼續反省去。」
藍兮心裡一顫,急道:「為什麼師傅說的話你總是不明白?」
常歡輕笑:「我當然明白,師傅待我有如親女,我怎會不明白?是我生了荒謬的歪念,辱了千山門風,難道還能繼續呆在這裡?我哥已走,我沒面目獨對師傅。」
藍兮心焦,「歡兒…師傅…師傅不介意你說過什麼。」
「我介意!」常歡聽得他的不介意,氣憤忽起,大聲道,「師傅不介意我介意!我呆不下去了!」說著大步向前走去。藍兮慌忙又沖上拽住她,苦道:「歡兒…你到底要師傅怎樣?」
常歡瞪大眼睛,看著藍兮一臉的焦急,低下姿態來與她說話,忽然覺得有些灰心,到底要他怎樣?自己在逼迫師傅麼?他不喜歡自己難道要強迫他喜歡?誰說你愛上他就一定要他愛上你?只為了一廂情願得不到回報,就與他生氣鬧彆扭,自己受傷,還要師傅跟著受罪,那師徒間純粹的愛護關心都不要了麼?灰心變做苦澀,慢慢爬過心扉,常歡平靜下來,撥開藍兮的手道:「我不要師傅怎樣,是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提此事,請師傅放心。」
藍兮怔怔望著她,心裡不但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更加揪痛,喃喃道:「歡兒,你還走麼?」
常歡看看天色:「今日晚了,明日再下山吧。」
藍兮苦惱萬分,艱難道:「為何就不能留在山上,你在這裡生活了五六年,怎能說離家就離家?」
常歡嘆了口氣,望著藍兮直接道:「師傅,我覺得自己變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面對你了,和你再呆在山上,我很怕自己又會說出些不成體統的話,做出些不合禮數的事來,徒讓師傅生氣。」低頭苦笑又道,「我變了,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她當然知道,只是沒有辦法再說出口了。
藍兮看著她煩悶的表情,只覺心疼萬分,他能感受到她的糾結和痛苦,因為心上的陣陣抽搐騙不了自己。沉默半晌,藍兮低聲道:「歡兒,我…我們明日再說好麼?」
月光下的藍兮,是那麼英俊那麼溫雅,藍衣下襬隨風輕揚,長髮絲絲飄蕩,常歡靜靜看著他那熟悉的臉,熟悉的神態,聽著他逃避的話語,胸口如堵上了大石般沉重,心動和失望並存,糾纏交織不停,她舉起手,張開手指,看月光在指間流瀉輾轉,看指縫外的藍兮絕世之姿,幾步之遙,猶如隔了萬水千山,想為卻不可能為的絕望感終於淹沒了她的身心,跨不過鴻溝,只能墮入深淵,跌入黑暗。
常歡挪動腳步向他靠近,再靠近,每走一步便感覺心黯了一分,近到兩人之間已沒了空隙時,心已堅硬。常歡仰起臉,與他雙唇幾乎相接,鼻尖對上鼻尖,溫熱的氣息蕩在彼此唇間,一如月升月落掀動起海浪的慾望,藍兮的呼吸急促混亂,卻一動不動。
她的眼睛朦朧如月光,他的眼睛幽沉如深海,兩人就那麼無聲的對望著,很久很久。她光潔的皮膚,紅潤的櫻唇和那一股少女的清香讓藍兮全身微顫,直覺腦中空白,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全身湧起一種奇怪的衝動,手指抖著微微抬起,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澎湃,忽見那美麗櫻唇微張,嬌柔聲音輕喚:「師傅…」
藍兮忽然覺得血沖大腦,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對身體的操控,雙臂隨心緊緊一攬,將常歡摟入懷中,幽深眼神瞬間迷亂,薄唇剛欲落下,常歡卻先他一步將腦袋靠上了他的肩膀,喃喃道:「讓徒弟再賴師傅一次,從此之後,就當徒弟出師了吧。」
藍兮猛然僵住了手臂,心臟驟然停跳,艱難仰首看向月光,朦朧又冰涼的月光,雙眸燃出的迷亂火焰凝固成冰,既而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