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常歡的腳步在門外悉悉索索的走動,聽著她敲了敲門輕喚:「師傅吃早飯。」聽著她等不到回應後的淺淺嘆息,聽著她終於還是說道:「師傅,我走了。」
藍兮躺在床上,不動也不說話,眼睛盯著白色的床帳某一點,良久無法眨動。頭有些痛,胸腔處空落落的,彷彿被拿走了一樣重要的東西般空落落的。那裡,曾經裝著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裝著一個少女的純真和歡笑,裝著一個女子對他的依賴、崇拜和愛戀。他接受了一切,惟獨推卻了愛戀,於是,那個女子想要離開,帶著她曾留在他心裡的所有東西…離開。他從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來還有一種他未曾發現過的特質,叫做決絕。
藍兮苦笑,閉起痠痛的眼睛,喃喃低道:「歡兒,你對師傅…太殘忍了。」
門外的人沒有聽到這句話,久久立著等不到回答,只得再次開口:「師傅,你保重,我下山了。」
腳步聲挪動,藍兮耳朵一陣嗡鳴,猛地睜開眼睛,卻無論如何也翻不起身,僵直的躺在床上,聽那步子愈來愈遠,愈來愈輕,直到消失不聞。身體慢慢鬆懈下來,不捨伴著悲涼縈繞心尖,藍兮恢復了直怔的目光,口中輕語,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徒弟,我們是世人皆知的師徒,我不能…不能…」
常歡回到畫院兩日,城東城西跑了數次,譚傲原先住的那個客棧沒有退房,可他卻一直未回來過。常歡心焦,卻又不知該去何處尋找兄長的蹤跡,加上之前錯亂心情,整天悶頭苦臉的無一絲笑容,張之明也不敢多問,只躲在一邊觀察著常歡的情緒,默默祈求她千萬別一個不高興甩手走人。
三月初一這一日傍晚,常歡懨懨不振地趴在房中正琢磨著畫案,忽聽張之明喚道:「常先生!有人找你。」
丟下紙筆出門一看,落日夕陽下,院中笑意盈盈站著一個英俊男子,身邊仍搭配著黑衣裹身的冷面寒冰。
常歡驚喜:「季大哥?你們怎麼來了?」
季凌雲搖頭嘆道:「是誰答應了初一再去看我,害我丟下莊中生意,從早等到晚也不見人影啊。」
常歡一拍額頭,歉然道:「哎呀我這記性,這幾天事情太多,把季大哥給忘了,真是對不起。」
季凌雲假裝嗔道:「約定好的事情你忘了,該受何罰?」
常歡撲哧笑出聲來,蹦到他身邊道:「還罰什麼呀,今天還沒過完呢,不如你回莊去,我現在就去看你?」
季凌雲先是愕然,既而無奈笑道:「歡兒你真是…會逗人開心。」
常歡秀眸一彎:「怎樣?病好了麼?」
「嗯。早就好了,這不一直等著初一呢嗎?可惜…歡兒你給忘了。」季凌雲揶揄著她,眼中滿是笑意。
常歡忙作揖:「好好,都是我的錯,下次再與季大哥有約,絕不會忘了。」
季凌雲笑道:「下次再說下次,這次你忘了該怎麼辦呢?」
常歡撇撇嘴:「還真要罰?」
季凌雲挑眉:「有錯當然該罰,大哥可是等了你一天。」
常歡耷拉下眉毛:「那好吧,罰…罰什麼呀?」
「嗯,就罰你…」季凌雲唇角一揚道:「陪季大哥吃頓飯?」
常歡眼睛一亮:「吃頓飯呀?沒問題!我還以為你要罰我銀子呢。」
季凌雲聽得此話,開心的哈哈大笑,常歡跟著一起嘿嘿,只有韓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倆,好像才被人罰過銀子似的。
知會了張之明一聲,三人一道出門。上了馬車,常歡道:「大哥,我們去哪兒吃啊?不如去城西葫蘆街?」
「葫蘆街那兒有酒樓麼?」
常歡瞪眼:「怎麼沒有?好多家館子呢。」
季凌雲搖頭:「不去。」
常歡又道:「那就去西江客棧對面那家,味道不錯啊,上次我和…」驀地住了口,想起上次半夜進莊也沒和季凌雲打過招呼,若他知道,定會生氣。
果然,季凌雲問了:「和誰去過?」
常歡呵呵:「和我師傅。」
季凌雲頷首之後仍道:「不去。」
常歡悶了:「那大哥想去哪兒啊?」
「味鮮樓。」
「啊?」常歡一驚,「味…味鮮樓?那可是萬州最好的酒樓了。」
季凌雲眨眨眼:「不錯,菜式倒還新鮮,就去那兒吃吧。」
常歡摸摸荷包,尷尬一陣,低聲道:「要去味鮮樓的話…我得回畫院兒一趟。」
季凌雲不解:「為何?」
「我沒帶夠銀子。」
季凌雲默看常歡半晌,終是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歡兒…你真是有趣極了。」
常歡不語。
季凌雲搖著頭還在笑:「跟季大哥出來吃飯,又怎會讓你出銀子呢?」
常歡一對濃密睫毛撲扇撲扇,眼中精明光芒四射,半晌又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小嘴一咧,用力點頭道:「嗯!我真是笨,季大哥是大財主嘛,怎麼會讓我這個窮人請吃飯呢?」
一句話畢,車廂裡再次飄起歡樂的笑聲。
愉快的到了門寬檻高,金壁輝煌的味鮮樓前,韓端勒馬停車,三人下車向樓內走去。季凌雲想必經常光顧此地,上至掌櫃下至跑堂,見了他無不高呼莊主,點頭哈腰,滿臉堆笑,一副貴客臨門的模樣。走個幾步便能碰上熟人,免不了停下寒暄幾句打個招呼。
常歡走在韓端身邊,瞧著季凌雲與人周旋,湊過腦袋低聲道:「季大哥一定常來這裡送銀子吧。」
韓端不語。
「其實這裡的東西也不好吃,還那麼貴,分明是坑人的嘛,為何就有那麼多人願意上當?」
韓端斜睨她一眼:「你來過麼?」
「沒有!」常歡撇嘴,「我怎會來這裡扔錢,難道我銀子多的花不完了?」
「沒來過你又怎知不好吃。」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常歡理所當然,「康州的福歸酒樓就和這兒一樣大,東西難吃死了,我爹常說去那裡的人都是敗家子。」
「咳咳。」韓端扭過頭去。
常歡見他不語,又踮腳悄聲道:「那日謝謝你陪著我。」
韓端一怔,輕輕哼了一聲,目不斜視跟上季凌雲身邊。
小二將三人引至一處單間,推門請道:「季莊主的雅間,三位請進。」
常歡探頭便看見一面黑底金花的屏風,內裡想必也很寬大。嘖嘖嘆道:「大哥在這裡還有雅間啊。」
季凌雲笑道:「與人談生意時用得到,進吧,歡兒。」
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爽朗聲音:「季莊主!」
三人回頭,同時一怔,招呼之人正是那南俠龍天,笑眯眯的大踏步向他們走來。常歡納悶,他送鏢來萬州近一月了居然還沒離開?
季凌雲立刻掛上笑臉,抱拳道:「龍大俠。」
龍天回禮,又與韓端互點了點頭,倏爾看見常歡,訝道:「又見常姑娘了?沒回山麼?」
常歡微笑福了一禮,「又見龍大俠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季凌雲道:「龍大俠是來萬州送鏢?」
龍天道:「不錯,季莊主可願照顧照顧鏢局生意?」
季凌雲笑道:「怎麼不願?我剛好有一批上好的絲綢要送往京城,不如就請龍大俠幫忙押貨好了。」
龍天哈哈一笑:「那就先謝謝季莊主了,不過…」他略微停頓,又道:「在下還有些別的事情想請季莊主幫忙,本想明日去莊中打擾,正巧在此遇見了…」
「龍大俠請說。」
龍天回頭招招手,兩個年輕的陌生男子走了過來,都是錦衣華服,看起來氣質不俗,分別與三人見了禮,微笑著站在龍天身旁。
龍天道:「我這兩位朋友從西路運了些上好的絲綢過來,初涉此業,沒什麼經驗,在京城遭人惡意壓價,知道季莊主的絲綢生意做的很大,便想請季莊主看看,貨有何瑕,能值幾銀,不知可會打擾你們?」
季凌雲看看常歡,遲疑道:「在下今日是請常姑娘吃飯,不如我們改日…」
常歡對龍天並無深刻印象,但幾面之緣,覺得此人倒還豪爽,見他誠心為友求人,忙道:「我無妨的。」
龍天抱歉:「怪在下為友心切,還是不阻你們了,明日再去莊上拜會。」說罷欲抱拳告辭,季凌雲嘆道:「明日…我恐要去別州巡鋪,這…」
龍天與那兩人互看一眼,都露出一絲失望神色。常歡見狀又道:「生意重要,你們談吧,談完再吃飯好了。」
季凌雲本不想留他,見常歡並不介意,便伸手請道:「那就入內坐下談談。」
三人神色一鬆,便客氣著同朝雅間邁進。
常歡踏進房門,繞去屏風後觀賞描畫,不住伸手摸來摸去。五人坐定,小二茶水倒好,那兩個陌生男子便掏出樣綢給季凌雲鑑別起來,邊鑑邊談,說了好大一會兒,茶也喝了兩壺,方才談罷。
季凌雲招呼常歡坐下,吩咐小二上菜,客氣幾句留三人一同吃飯,沒想到龍天與那二人真的不走,直說季凌雲慧眼識佳品,這頓飯由他們請了。季凌雲笑而不語,微側身向常歡低道:「沒想到碰上他們,今天的懲罰可不能做數,改日大哥還得請你出來。」
常歡沒有應是,捂嘴輕笑了幾聲。
菜上齊,酒倒定,六人舉杯同飲後,五個男人,不,應該說是四個男人繼續寒暄起彼此生意上的事情,常歡和韓端默默坐在一邊悶頭吃菜,常歡吃了幾口,俯在桌上側頭向韓端道:「沒勁。下次再也不與你們出來吃飯了,說的什麼我都不懂。」
韓端瞥她一眼,「怎樣你才有勁?」
常歡眯眼笑著撈過面前酒杯:「不如咱們倆喝一杯?」
韓端一抖,寒道:「免了。」
常歡撇嘴:「你又不是不會喝,上次我還見你喝來著。」說著舉杯抿了一小口,吐舌道:「辣呀。」
韓端探手將她杯子奪下:「你不可喝酒!」
常歡眨巴眨巴眼睛:「為何?」
韓端冷道:「莫說你不知道自己酒醉後是何模樣!」
常歡茫然:「我?是何模樣?」
韓端投過懷疑目光:「不記得了?」
常歡搖頭:「不記得,醒了便在畫院了。」忽地倒抽一口涼氣,「我不會出了什麼丑吧?」
韓端別過目光,輕道:「誰送你回去的你一定也不記得了。」
常歡肯定道:「是你!」
韓端微微一震,垂下眼簾,心頭不知怎的滾過一陣顫慄,那隻曾經攬過她的胳膊竟又有酸麻的感覺襲來。
常歡笑著歪過腦袋:「當然是你,我與你一起喝酒的嘛,若不是你送我,難道我自己做夢迴去的?哈哈。不過我還真不記得了。」
酸麻倏地褪去,韓端將方才緩和的面部線條又重新繃回萬年寒冰的冷硬。
常歡還欲與他說話,龍天突然道:「韓公子。」
韓端抬頭看他,龍天端了滿滿一杯酒,笑道:「在下對韓公子劍藝甚是佩服,今年唯尊輸得心服口服啊。來,敬韓公子一杯!」
韓端淡道:「客氣。」舉杯一仰而盡。
「痛快!」龍天大叫一聲,再次舉杯,「再敬公子一杯!」
韓端未多話,仍舊一口喝下。龍天竟氣也不喘,三次舉杯,哈哈笑著對身邊男子道:「韓公子三年前還是我的手下敗將,短短三年,劍藝精進如此,在下只嘆歲月不饒人啊!」
季凌雲臉色微變,連常歡也聽出了不妥,搬出前塵舊事,明顯帶有挖苦意味,未免太沒禮貌。忙看向韓端,他卻神色自如,眼睛不看任何人,依然爽快的飲下第三杯。
常歡呼了一口氣,真怕韓端脾氣上來頂龍天兩句,那局面可就尷尬了。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忽聞龍天身邊男子道:「哦?韓公子劍藝如此了得?在下還真想領教領教!」
龍天不但不阻,反而狀似高興道:「好啊,韓公子,你就指點我這朋友兩招吧,他可也是劍術世家出身呢。」
韓端仍不動聲色,常歡卻皺起了眉,龍天喝多了麼?說話怎的這樣不分場合?
季凌雲忙道:「朋友吃飯聊天,怎可動刀動劍,想要切磋,改日去我莊中罷。」
龍天擺手:「噯,無妨無妨,就讓我這兄弟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劍嘛!」
說時遲,那時快,龍天打岔未完,那人已騰地站起身,從腰中「唰唰」抽出兩支軟劍,銀光閃閃突然指向韓端,喝道:「向韓公子請教!」
常歡駭地尖叫一聲翻下椅子,季凌雲已察覺不對勁,怒喝道:「你們何意?」
另一男子從腰後摸出一把短刀,指向季凌雲吼道:「何意?呆會兒你就知道了!」此時龍天起身,抱拳道:「季莊主,恕在下無禮,先告退了。」說完瞥了常歡一眼:「常姑娘可與我一道?」
常歡抖做一團說不出話來,龍天微微一笑出得門去,將門緊緊關閉。
韓端緩緩起身,慢悠悠拔出佩劍,嗤笑道:「一起上吧。凌雲帶常歡先行。」
季凌雲一拍桌子站起:「我們…」猛地一個趔趄,扶住額頭,驚道:「酒裡有毒!」
一男狂笑:「若不下藥,又怎能對付得了天下第一劍!」話畢攻上,軟劍抖得嘩嘩作響,直逼韓端面門。
韓端微有愣怔,似沒想到季凌雲中毒,銀光已閃到眼前,才猛地豎劍左右擋開雙鋒,步轉身移桌旁空地,與那人戰起。
另一男短刀反手一握,沖季凌雲胸口狠狠扎去,季凌雲向後一仰,撞翻凳子仰躺在地,躲過一襲,卻再無力氣站起,側頭看向常歡,急道:「從桌下拱過快逃!」
「嗯!」常歡心慌意亂,抱住腦袋就地一趴,趴進桌底,連滾帶爬兩步竄出桌外,起身就向門口奔去,短刀人本意續襲季凌雲,見常歡就要奔過屏風,忙一個躍起,伸手撈住她的後領,常歡「啊」聲未出,那人猛地一甩,又將她甩回桌子裡側,「鐺」地撞上牆壁。直撞得她暈頭轉向,腦袋疼痛不已。
這廂雙劍男明顯不是韓端對手,十回未過,已只有防守之力,虛晃一招退回桌邊,劍尖胡亂抵上常歡喉嚨,沖短刀男大叫:「還不將他帶走?」
韓端急衝,「別過來!」雙劍男劍鋒一偏,常歡頸處血絲蜿蜒而下,她瞪著眼睛僵硬地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韓端臉上現了怒意:「我奉勸你最好放開她,不然…」
「你不動,我不傷她,你若動,劍鋒無眼!」
季凌雲無力叫道:「韓端,別動!不可害了歡兒!」
韓端眼光凌厲如刀,僅差幾尺,還是生生頓住了腳步。雙劍男急回頭:「還愣著做什麼?快將他帶走!」
短刀男再不遲疑,匕首放在季凌雲脖子上將他拖起,後窗一腳踹開,迅速翻過,雙手一扯,將季凌雲扯出了窗外。
常歡嚇得大叫:「季大…」
「閉嘴!站起來!」劍挑了挑下頷,常歡哪還有力氣站起,那人見她哆嗦,只好單手扯住她環髻一拎而起,手臂緊緊卡住她的脖子,也向窗邊挪去,劍又指向韓端,冷笑道:「一個是女人,一個中了藥,我們憑計謀得手,天下第一劍也莫覺得虧了!」
韓端緊緊盯著他,冷靜道:「你們是何人?為何要挾季凌雲?」
那人卡著常歡已到窗邊,哼笑一聲:「這個你不用管,總之我們也不想多傷性命,接著吧!」手臂倏地鬆開,對著常歡腦袋狠狠一推,翻身下窗而去。
常歡一個踉蹌撲到韓端懷中,站立未穩,就又被甩到了一旁,黑影如閃電般向窗一躍而起,眨眼功夫,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