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離山有因

  腿軟心慌的哆嗦了一氣,常歡挺挺脊背,扶著桌邊向門口蹭去。打開房門,小二竟就立在門口點頭哈腰:「姑娘想要點什麼?」

  

  常歡本欲向他呼救,尋人報官,乍一見他忽然想起酒中有毒的事茬,廳堂內雖有喧聲沸語,但這小二就站在外面不遠,會聽不見屋內的打鬥聲音?她上下打量小二幾眼,心中暗怕他也是那劍刀二男的幫凶,反手輕輕將門帶上,不露聲色道:「季莊主再要一壺酒。」

  

  「好咧!」小二面色無異,一溜小跑著顛去了後堂。常歡見他轉身,立刻急步向門口走去。痕影莊的馬車還停在門前,季凌雲和韓端卻都不見了。常歡想著當務之急是該去衙門報官,鬧市正中,歹人居然酒樓擄人,賊膽未免太大,那龍天枉稱南俠,枉頂一張江湖豪義的面具,竟也與他們沆瀣一氣,使計綁了季凌雲究竟為什麼,難道是為銀子?

  

  常歡皺眉下階,正思忖著要去報官,眼光隨意一瞟,忽然看見樓側陰影處停了一輛黑布罩廂的馬車,有一白衣男子正跨上車去,味鮮樓門口挑起的燈籠光芒在他的側臉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他便倏地掀簾進了車廂。

  

  只不過剎那一瞥,常歡已大驚失色,高聲呼道:「哥!」

  

  伴著駕馬人的鞭聲,馬車催動,幾乎未作踏步緩行,速度極快,逕直行向南方。

  

  「哥!哥!」常歡邊呼叫邊急忙跑去馬車方向,跟在後面放開腳步追趕。她平日瑣碎事情記得不太牢靠,但多年繪畫養成的習慣,使她對人的面貌特徵記得尤其清楚。光線雖一閃即過,但常歡確信那側臉的輪廓是譚傲無疑,哥哥沒有離開萬州,還與自己巧合的一同出現在味鮮樓,他到底做什麼要緊事,還不肯告訴親妹?

  

  帶著滿心的焦急和不解,常歡不住聲的高叫,但那馬車卻越行越快,她跑得不慢,但終是比不上八蹄雙輪的速度,直追得氣喘吁吁,喉嚨嗆風嗆得說不出話來,距離還是漸漸拉開,馬車在拐彎處略略放慢了速度,一轉過街角,立即沒了蹤影

  

  常歡跑不動了,雙手按在腰側,衝著車尾的方向大叫一聲:「哥!」隨即腰腹處岔氣般疼痛,只得彎下身去。呼哧呼哧歇了一氣,耳畔詢聲道:「在叫誰?」

  

  忙轉頭看去,見韓端黑衣冷面的站在她身邊,佩劍已重入鞘中。常歡的心先鬆後緊,急切道:「你回來了,救到季大哥了麼?」

  

  韓端搖頭:「早有預謀,擄成即逃。」

  

  「那怎麼辦?我們快去報官吧!」

  

  韓端頓了頓道:「此事與你無關,我送你回去。」

  

  常歡見他說話舉止並無緊張之感,神情中似乎帶了一絲憤怒,卻不明顯,疑惑道:「難道你知道是誰幹的?」

  

  韓端不答,轉身向馬車走去:「走吧,很晚了。」

  

  常歡心焦的跟上:「不要你送,我認得路,你還是快去尋那龍天,早些救出季大哥要緊!」

  

  兩人走回樓前,韓端登上馬車,沖常歡揚揚下巴:「上來。」

  

  「我真的不要你送啊。」

  

  「快上來!」

  

  常歡眼望瞭望譚傲消失的方向,還是乖乖爬上了馬車,坐在韓端身旁,心裡阻悶難明。哥哥的行為讓她迷惑,既是留在萬州辦事,又何必遮掩去向,告別之語說得不明不白,徒教人心慌,看今晚他那急衝沖的模樣,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偏偏與季凌雲吃個飯也會碰見歹人,親哥哥去向不明,季大哥遭人綁架,一時她只覺得擔心無比,抱著雙膝,眉頭緊鎖起來。

  

  「方才,你在追誰?」韓端突然主動開口問話。

  

  常歡磕磕下巴:「我哥。」

  

  「哥?」韓端看了她一眼,「凌雲說你是…孤女。」

  

  常歡悶頭哼了聲,「現在不是了。」

  

  韓端沉默半晌,又道:「是客棧那人?」

  

  常歡點點頭,「就是他,他是我親哥哥。」

  

  韓端眸色一閃:「親哥哥…」

  

  之後無話,一路行至畫院門前,常歡跳下車道:「還是去報官吧,讓官府去抓龍天,再問季大哥的下落。」

  

  韓端不語,常歡又憤懣道:「沒有想到龍天竟是這樣的人,虧他還自稱是我師傅的朋友,若師傅知道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定會與他斷交!」

  

  韓端攥著鞭子,垂眼聽她說話,半晌低道:「你覺不覺得自己太容易相信別人?」

  

  「嗯?什麼意思?」常歡不解。

  

  「客棧那人說是你的哥哥,你便信了?」

  

  「為何不信,他確實是我哥哥呀。」

  

  韓端面色沉鬱,輕搖頭喃道:「說自己是哥哥的……不見得都是好人,你還是小心為妙。」

  

  常歡察覺他情緒不對,手撐上車架,歪下腦袋望著他:「你怎麼了?」

  

  韓端瞥她一眼,目光由臉龐移向脖子,那細白頸側上留著一抹不協調的暗紅。他心裡一跳,倏地收回目光,緩緩從胸口掏出一塊白帕遞給常歡,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還…疼麼?」

  

  「嗯?」常歡沒聽清,見他遞過來便伸手接了,拿著又不知何意,傻乎乎道:「給我帕子做什麼?」

  

  韓端抿嘴輕扯了一絲淺笑,不再重複,而是道:「明日我去尋凌雲,你…若無要緊事,還是呆在畫院為好。」

  

  常歡點頭:「有壞人在萬州出沒,我不敢亂跑,不過你預備去哪裡尋季大哥呢?」

  

  「京城。」

  

  「什麼?」常歡驚訝,「你怎知季大哥被帶去京城?」

  

  「手拿開。」韓端揚起鞭子,側頭望瞭望她黑亮的眼睛,鞭甩車動,馬蹄得得聲起時,他輕道:「今晚讓你受驚了,好好休息吧。」

  

  常歡瞪著他駕車遠去,半晌露了微笑,邊轉身邊自言自語道:「就喜歡裝神秘嚇唬人,我早看出來了,你也不是那麼難相處的…」

  

  方一回頭,冷不丁又嚇了一跳,之前馬車停的方位後側,突然多了一人,黑髮齊整束著,藍衫下襬在夜風中微飄,俊顏消瘦,鬍子卻刮得乾乾淨淨,眸帶隱痛,氣質卻依然溫文爾雅。他肩上背了包袱,沒有看常歡,而是看著遠去的馬車,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麼。

  

  常歡張口半晌,勉強掛住笑意,喚道:「師傅。」

  

  他移過目光,輕點了點頭:「歡兒。」

  

  兩人入院進屋坐定。藍兮坐在桌邊,常歡坐在床邊。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雙手放在腿上搓來搓去。不時看看藍兮,腦中卻恍惚想著晚上發生的事情。

  

  「歡兒。」藍兮打破沉悶。

  

  「嗯,師傅。」常歡回神,看看桌上的包袱道:「師傅這麼晚下山,是要去哪兒?」

  

  「明日要去京城,為師想著先來看看你。」

  

  「啊?」常歡愕然,怎麼明日人人都要去京城?「何事上京?」

  

  「接了宮貼,太后六十懿壽,入宮為其繪像。」

  

  常歡納悶:「前年也接了宮貼,師傅不是稱病推了?怎麼今年…」

  

  藍兮微微一笑,「為師還接到傾城樓的三年師貼,預備去那畫院看看,若是合意,便留在那處。」

  

  常歡騰地站起身,驚道:「師傅要留在京城?」

  

  「可能。」

  

  「那..千山怎麼辦?」

  

  藍兮頷首不語。常歡驚詫未褪,忽地心頭火起:「單絕不要了麼?畫築不要了麼?師傅準備扔下千山一去三年?」

  

  藍兮面色平靜:「隱居多年,外人聞千山之名而不知千山之實,師傅就去多教些弟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常歡不知火氣打哪兒冒出,只覺得一陣陣一波波的壓抑不住,怒視著藍兮道:「師傅不是一直說不再收徒,不是一直說喜歡清淨,何時改了心意?」

  

  藍兮別開目光,淡道:「正是最近,為師思量著你初出茅廬便得唯尊,短短數月已可授藝,五年就能出師,若為師入主大家畫院,定能栽培出更多如你般優秀的畫師。」左右環顧簡陋小屋,倏爾一笑,「也可像這丹楓院借你名氣東風一般,光耀千山。」

  

  常歡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錯愕,她不能相信剛剛那一番話是從藍兮口中說出的。一向視錢財為糞土,視名利如糟粕的師傅;一貫以清心修性為根本,最恨聒噪吵鬧的師傅;無論世間繁花如何迷眼,浮華怎樣誘人都決不動心的師傅,竟會說出這一番求名之語,著實震呆了常歡!

  

  她呆呆看了他半晌,咬牙開口:「師傅…你在生我的氣!」

  

  藍兮搖頭:「無需胡思亂想,師傅不過做了打算而已,何來氣你一說?」

  

  常歡一個箭步衝到他身前,低頭望著他憤然道:「你就是生我的氣,你氣我離山,氣我出師是不是?」

  

  「不是。」藍兮仍淡然道,「為師說了本意如此。」

  

  「師傅啊!」常歡急了,雙手忍不住按上藍兮肩頭,「你氣我可以,罵我也行,為何非要去京城為師?還要一去三年!那處…那處不適合你。」

  

  「怎不適合?」藍兮眼睛不抬,雙肩微微顫動。

  

  「就是不適合!」常歡眉毛緊皺,手指揪住藍兮肩膀,「那裡的人很複雜,學畫只為名利,這都是師傅你對我說過的,你怎麼可以丟下千山趟進渾水?你…你會不舒服,會看不慣,根本呆不下去的!」

  

  「為師會慢慢適應。」藍兮輕撥掉常歡的手,站起身道:「我心意已定,莫再說了,今夜我住在院中一晚,明早上路,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學生,我會回來看你的。」

  

  常歡後退一步,定定看著藍兮,心中火燒火燎的痛。好一個心意已定,千山單絕,青松白鶴,畫中仙築,還有…還有徒弟,都不要了!幾日不見竟就下了這樣的決心?自己示情被拒之時,心灰意冷之際,縱然苦惱鬱悶,但仍不捨得離開千山太遠,仍不捨得離開他太遠,他就這樣捨得?

  

  閉上眼睛,常歡冷笑道:「那徒弟就不敢再留了,祝師傅桃李遍播天下,早日光耀千山吧!」

  

  說罷背過身去,不再看他一眼。藍兮未語,怔望了常歡半晌,回身出門。

  

  還是那樣朦朧的月光,如一塊蒙著輕紗的寶石,懸在高高的天幕中揮灑柔和光芒,幾顆星星點綴月旁,一閃一閃,忽明忽暗。

  

  藍兮站在院中,抬頭仰望天空,夜風拂面清涼,心底同樣掠過涼意。常歡的眼神再次刺痛了他,那憤恨的,不可置信的,失望的眼神,對師傅失望了麼?藍兮苦笑,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千山的夜涼如水,寂靜如冰,是潛心修性的好地方,多年來他安心安然的住在那裡,只覺自在無比。可如今多呆一秒都是對靈魂深重的煎熬。那裡不但冷清,更安靜得直讓人感到絕望。明知她不會回來,還傻子般久久佇立在松下觀望,多麼希望那一抹鵝白跳入眼簾,多麼希望那一聲清脆的「師傅」再響耳邊。三天三夜,內心的苦澀早已將他淹沒,總是幻覺門口閃過輕靈身影,總是幻聽樓下腳步踢踢踏踏,當這幻覺折磨得他再也忍受不住時,只有離開千山。

  

  可下山了又能怎樣,難道他能告訴她,歡兒,師傅和你想的一樣?難道他能對她說,歡兒,師傅隱瞞了自己真實的感情?若是可以說,他也只能說一句,歡兒…師傅已經三十多歲了,而你才剛剛十八。

  

  這世上總有那麼多無根之語,耳閉心不閉,當年秘案之後,瘋爹拋妻棄子消失無蹤,獨留娘一人承受痛苦,不解真相者竟傳出娘不守婦道被休的惡毒流言,即便躲進山中,娘仍被世間傳言和爹的下落不明逼得鬱鬱而終。所以…不可以!千夫所指的痛苦自己能承受,她卻不行。以師徒名或以年齡壑,都不可以,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對歡兒說三道四。只有走吧!分開得遠遠的,兩不相見,或許她才會重新快樂起來。

  

  望向常歡的房門,藍兮的心裡的疼痛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次日清晨,藍兮敲響常歡屋門:「歡兒…師傅上路了。」

  

  內裡無聲,幾又一夜未眠的他無法再多說一句告別的話,嘆了口氣轉身,見張之明站在院中衝他微笑道:「常姑娘還未回來?」

  

  藍兮一驚:「她出去了麼?」

  

  「是,昨夜來與我說要出遠門幾日,當時便走了。」

  

  藍兮大震,上前抓住張之明胳膊:「她有沒有說去哪兒?」

  

  張之明慌道:「沒有說啊,我見她未帶包袱。」

  

  藍兮放開他,奔出門外,自己雇的馬車已來,街道上早起的人們開始忙碌,吃食店舖已有熱氣縈起,不見常歡身影。

  

  藍兮心猛地一沉,自己是否做了蠢事?低估了歡兒對師門的感情?丫頭半夜又偷偷跑走,出遠門…能去哪裡?

  

  將包袱甩上馬車,打定主意先在城內尋尋常歡,正欲上車,忽見前方又有一車駛來,車架上坐了兩人,一黑一白。藍兮看清後先是一喜,隨即蹙起眉頭,暗暗生出不快,那兩人正是歡兒和…韓端?

  

  兩車靠攏,常歡跳下馬車,臉上毫無鬱悶表情,嘻笑著對韓端道:「就知我師傅還沒走呢,等我去拿包袱。」說著跑進院去。

  

  藍兮詫異地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呆了半晌還是抱拳向韓端道:「韓公子要去哪裡?」

  

  「京城。」

  

  藍兮吶然:「那歡兒要去哪裡?」

  

  「京城。」

  

  「她為何要去?」

  

  韓端冷眼掃過他,嗤笑一聲:「你是她師傅,不如你自己去問。」

  

  說話間,常歡背著包袱又跑出來,跑到韓端車前回頭看看藍兮,「師傅,你不走麼?」

  

  藍兮疑道:「你去京城做什麼?」

  

  「玩兒!」常歡嘿嘿笑著,「當然是玩兒,我還能做什麼?」

  

  藍兮微怒:「為師要進宮,要去傾城樓,沒有空閒帶著你玩!」

  

  常歡絲毫不在意他的口氣,反身雙手用力一撐,挪上車架,無所謂道:「我沒要跟著師傅啊,我是與韓公子一道去玩兒!」

  

  藍兮雙拳猛地一握,震道:「你與他…同去?」

  

  常歡縮腿上車,靠住車廂道:「是,與他同去,不過正巧與師傅同路,就一起走嘍。」

  

  藍兮只覺一陣酸意瀰散四肢,忍不住教訓道:「畫院二輪授課未始,你還想著玩?」

  

  「還有幾天空閒,若我回來遲了,張先生答應幫我頂著。」

  

  藍兮生氣了:「你抱著這玩樂之態如何能教好學生?」

  

  常歡不再與他頂嘴,歪腦袋看著韓端,笑眯眯地道:「怎麼辦呢,我師傅好像不願與我們一道走。」

  

  韓端冷道:「我正好也不想聽你們師徒耽誤功夫,駕!」大喝一聲,車動煙揚,車上二人都不再望藍兮,逕直朝前駛去。

  

  「歡兒!」藍兮眼見常歡坐著韓端的馬車駛離身邊,一時又氣又慌,緊步竄上車,韁繩未及攥住,就揚鞭催馬,急追二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