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兮理了理她的鬢髮,柔道:「師傅只是打個比方,莫放在心上。」
常歡惴惴不安,移步向門走去,口中念叨:「我哥不能有事,有事我定要與他拚命。」
手持門閂,聽藍兮又道:「歡兒,可想好後日入宮以何畫祝壽?」
常歡搖頭:「哪有心思去想這些,隨意畫一幅好了。」
藍兮道:「不可!懿壽獻藝不是鬧著玩,皇上喜怒之間,你我性命攸關。」
常歡悶悶應了一聲,道:「師傅,後日若蕭傾城挾我與你分開,我該如何?」
藍兮沉聲道:「一切由師傅應付,去吧,好好休息。」
看著纖瘦身影閃出門,藍兮平靜的臉色終於泛了些蒼白,常歡傳來的話對他來不可謂不震撼,他早覺蕭傾城態度不妥,幾年來時有與己示好的意圖,只道他荒唐可笑,世風不容之事妄想又有何用?卻未想到他竟把自己看得樣重要。掛滿室畫像是麼?脅命迫使歡兒離去是麼?想用藥…是麼?藍兮無奈笑,同為男子,得知他這樣「痴情」,還真讓人有些啼笑皆非。
以他本意,原不會將此事擺在心上,任蕭傾城怎樣接近,他也斷不會與之交好,更不會怕他耍些所謂的花招。可現在情勢有變化,譚家仇人浮出水面,蕭傾城的嫌疑很大,再見他時已不能單純的只考慮「道不同」。好友龍天被他殺害,他怎麼還能坦然面對那人?譚傲又在梅園身中奇毒,他早間只是粗略一探,毒性究竟怎樣還不清楚。歡兒對家仇並不太在意,可對這哥哥卻緊張的很,若譚傲有事,難保她還願跟自己回山,現只盼譚傲如他所想,服些清神醒腦的藥能緩過勁,安下常歡的心才好。至於譚家家仇…自己也只能隨歡之意了。
一思至此,藍兮緩緩坐下,提筆想了半晌,終還是將那刻在腦中多年的樣貌再次繪在了紙上。
翌日大早,韓端來尋常歡,上樓見她正在給譚傲梳頭,他換件乾淨的衣衫,表情木怔的坐在凳上,任常歡將他烏髮理順束起,眼神無光,動也不動。
「他怎樣?」韓端看了一會,開口問道。
常歡搖搖頭:「師傅給的藥服了兩次,好像沒有起色。」
韓端安慰道:「多服幾次或許就會好了。」
常歡紮好手下髮束,繞到譚傲身前,按著他的雙肩低頭輕道:「哥,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譚傲抬頭:「嗯。」
常歡目露苦澀,對韓端道:「你瞧,無論你問他什麼,他總是會答應你,卻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明日我見了蕭傾城還得向他求藥才是。」
韓端不語,實則不知還能如何安慰。常歡默一陣道:「走吧。」
「去雲樓?」
「暫不去那處,領我哥隨意出城走走。」
扶起譚傲,三人一道下樓,韓端駕車,帶他兄妹二人直奔城外郊野。天氣漸暖,多日未雨,野外片嬌紅掩映,嫩綠交加,一條小河流貫數丘,水波渙渙,澄清見底,路邊柔枝競展,茂冠繁葉中已堪藏鳥,暖風遲日,正是踏青好時節。
車行出城後便慢了速度,兩馬無鞭急催,樂得悠閒踏著小步。
韓端掀簾進車,見譚傲呆坐一旁,常歡趴在窗上怔望遠處,道:「洗墨村就在前面不遠,可去看看。」
常歡偏首:「何謂洗墨村?」
「傳那村文人眾多,常在一泉清洗硯筆,時久泉黑,新水仍如墨色,便叫了此名。」
常歡微笑,探到譚傲身前:「哥,我們去看看墨泉好不好?」
「嗯。」明知那是一句無意識的回應。常歡仍高興道:「我哥同意了,我們就去那處。」
韓端望了她半晌,輕嘆聲,出得廂去,車架剛坐穩,身旁跟著落坐一人,屈膝托腮道:「讓我哥出來透透氣說不定會好些。多舒服的天氣,既不熱也不冷,若一年裡日日春分就好了。」
韓端淺笑:「南方青州便是如此,你若喜歡便去那處住些日子。」
常歡歪腦袋看他:「你去過?」
韓端別開眼睛,看向路邊綠樹,輕道:「我是青州人。」
常歡仿似沒注意到他情緒的細微改變,笑道:「好啊,若有機會,你就帶路,我和我哥我師傅一起去!」
韓端微微一笑,沒有接話。常歡將身子轉向他又道:「韓端,我覺得你最近有些變化。」
韓端一愣:「什麼變化?」
常歡倏爾將頭仰起,對呵呵笑了幾聲:「不板著臉嚇唬人了,變得很愛笑。」
韓端俊臉一紅,扭頭低道:「沒有。」
常歡嗔他一眼:「有的,還不承認,心情好了是麼?我都見你笑過好幾回了,這樣才對嘛,高興就要笑出來,傷心就要哭出來!」著又哈哈笑了一通,「我想笑就笑,想哭…也不哭!」
韓端瞥她一眼:「想哭為什麼不哭?」
常歡假模假樣的左右看看,低道:「告訴個秘密,發誓不能告訴別人。」
「嗯。」
「嗯什麼呀,發誓。」
「怎…怎麼發誓?」
常歡皺眉:「發誓你都不會?你就說如果我把常歡的秘密說給別人聽,我就是小狗!」
韓端眨眨眼,臉頰一片緋紅,呃了半晌才道:「如果我把常歡的秘密說給別人聽,我……就是小…」
「小狗!」常歡翻翻白眼,「真替你著急,這都說不出來!」
韓端舒了口氣:「是什麼秘密?」
常歡又左右看看,神秘道:「我的秘密就是…我不會哭!」
韓端愕然,好一陣沒話,面上現了無奈之色,狀似覺得這個秘密實在不能稱之為「秘密」!
常歡不理他的反應,又託了腮道:「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難道我命中缺水?」癟癟嘴向韓端道:「你哭過沒?」
韓端垂頭頓了頓,誠實道:「幼時哭過。」
「眼淚到底是什麼滋味?」
韓端一怔:「你說真的?你…沒哭過?」
常歡揚眉:「真的沒有。」
「沒有掉過一滴淚?」
常歡嘟嘟嘴:「我想哭,我真的很想哭,」說著撇嘴作哭狀,嗚嗚兩聲道:「不就是這樣哭的麼?為什麼我沒有眼淚?」
韓端不話了,常歡推他一把:「喂,你不會也覺得我是怪物吧。」
韓端搖頭:「怎麼會,只是我從沒遇過你這樣的人。」
常歡頹然垂下腦袋:「跟別人不樣,還是怪物。」
韓端見沮喪,便道:「呃…或許是未到傷心時,我…我成人之後也沒有哭過。這怎麼能是怪物呢?」
「至少你曾經流過眼淚,」常歡悶道,「我連眼淚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我有傷心過很多次,我爹死的時候,遇到哥哥的時候,還有師傅…唉,總之我常常傷心,常常想哭,就是哭不出來,不但哭不出來,還一傷心就笑,你說我不是怪物是什麼?」
韓端望著她埋在手臂中的腦袋,顫著手輕拍了拍她的肩:「笑比哭好。」
常歡抬頭:「你要幫保守秘密,我不想讓人家喊我怪物。」
韓端微笑點頭:「好。」
常歡高興了些,往韓端身邊挪挪道:「韓端啊,你人真好,和你在一塊兒就覺得特別安心。」
韓端看了她一眼,道:「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心?」
「嗯。」
韓端用力甩馬屁股一鞭,輕笑出聲:「我也是這樣想的。和你在一起…很安心。」
常歡斜他一眼:「是麼?那你和季凌雲在一塊兒安心麼?」
「這…好像…呃。」韓端答不出來。
常歡眼珠一轉,又問:「我是你的朋友,季凌雲也是你的朋友,若我與季凌雲有分歧,你會幫誰呢?」
「我會勸你們。」
「若是我與他變做仇人,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又幫誰呢?」
韓端無奈搖頭:「你總是些奇怪的話……」
話音未落,忽聞車廂中「嗷」地聲大叫!緊著有重物落地聲音。
兩人詫然對視一眼,同時竄身急返廂內。
譚傲翻身倒地,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嘴中不住慘嚎,似正被極大痛楚煎熬。
常歡驚慌撲上:「哥!哥你怎麼了?」
「啪」地一耳光正中常歡面門,將她打得個趔趄,韓端忙扶住她,卻聽她嘶叫:「按住我哥,按住他!」
譚傲翻滾幅度甚大,幾乎讓人不能近身,韓端想上前按住,幾次都被他亂抓迫開,不會兒他的唇角就溢出白沫,四肢開始抽搐,眼白不住上翻。狀極駭人。
常歡不顧他亂蹬,死死坐在了他的腿上,雙手按住他的小腹,急得腦子都要炸了,發瘋般地叫道:「快回城!快回城去找大夫!」
馬車不復來時悠閒,掉頭以疾速向城內駛去,韓端鞭子抽的密集如雨,兩馬吃痛放蹄狂奔,兩柱香時間便趕回城內,停在一家醫館門口,韓端急忙掀簾,欲將譚傲抬出,一進廂,他便愣住。
常歡癱坐廂地,環髻被扯得亂七八糟,左臉頰一道指甲血印,雙手耷在身前,手背抓痕觸目驚心。
躺在身邊的譚傲,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眼鼻口耳七竅滲血,表情凝固著痛苦,人卻沒了動靜。
韓端沒話,立即蹲身撫上譚傲頸脈,半晌道:「息弱將斷。」
常歡哆嗦著手拉拉哥哥抽上去的衣衫,對韓端道:「你幫我帶他進醫館。」說著起身。
韓端疑惑:「你要去哪裡?」
常歡目露狠色:「我去找蕭傾城拿解藥!」
「不可衝動!」韓端急道,「他會給麼?他既有心下毒,便不可能給解藥。們想想別的辦法。」
常歡淒然一笑:「沒有辦法,昨夜我從師傅處回來後就連找兩個大夫,沒人知道他中什麼毒,只能去找蕭傾城!」
韓端顧不得其他,一把扯住常歡胳膊:「他有心害你,你去了豈不羊入虎口?」
常歡撥開他的手,冷道:「明日就是太后懿壽,他不會動我,我自有分寸,你快將我哥送進館裡醫傷。」
常歡心意堅定,韓端心如火燒,又抓住常歡胳膊,卻不知該如何勸她莫去,半晌咬牙道:「你等,我先將哥送進去便陪你一起!」
常歡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韓端背上譚傲下車,衝進醫館,將他托給一位老大夫,三兩句交代清楚,忙又沖出館門,前後不到半刻,門前已馬車無蹤,哪裡還有常歡的影子?
梅園門前停車,常歡不理小廝呼喊阻攔,瘋似的衝進園中,一口氣跑到會賓閣前花園處,放聲大叫:「蕭傾城!蕭傾城!你出來!」
身後沖上幾位小廝,拖臂扯膀,個個口道:「樓主不在,你不能擅闖!」
常歡左扭右撕,急聲大吼:「蕭傾城!你人面獸心!再不出來,我就將你的醜事抖落到天下皆知!」
會賓閣門口飄出一抹淡黃,急步走到常歡身前,驚疑道:「常歡?怎麼了?你的臉…」又對小廝道:「快放開她!」
小廝鬆手,常歡恨恨唾一口,扭頭不理她問話,嗓子還未痊癒又扯破一回:「蕭傾城,我說到做到!你快給我出來!」
玄月無奈:「樓主不在處,你喊他也聽不見啊。」
常歡冷道:「在紫樓是吧,我這就去!」
「哎!」玄月急叫,「你有何事可以先告訴我,樓主近日情緒不穩,你千萬莫去尋他!」
常歡嗤鼻:「情緒不穩?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自然情緒不穩,你怕他我可不怕!」說著轉身欲走,倏地眼前紫影一晃,人還未看清,胸襟已被人牢牢扯住。
紫錦面具幾乎貼到常歡的鼻子,猙獰怪物恨聲道:「吃了飯剛預備睡覺,你就跑來大吵大鬧,當我傾城樓是菜攤兒嗎?」
常歡看清來人,毫不畏懼,咬牙道:「給我解藥!」
蕭傾城唇邊一抹瞭然微笑,口中卻問:「什麼解藥?」
常歡抓住他的手往下掰,怒吼道:「你莫要裝蒜,你餵我哥吃了什麼心裡有數,他已發病,快給我解藥!」
蕭傾城鬆開常歡前襟,嗤笑一聲道:「哦,發病了?這麼快?」
常歡聽他如是說,憤怒直如巨雷轟上腦際,恨力揚手向他砸去:「畜生!你簡直不是人!」
蕭傾城身形靈閃,轉瞬挪到她身側,看她撲個空朝前踉蹌,嘿嘿笑出聲來:「蠢丫頭!」探手抓住她的後領,用勁一兜兜入懷中,冷臉對玄月道:「沒你的事!」
玄月不敢吱聲,慌忙躬身後退進閣。四下小廝也紛紛退散,只餘他二人站在園中。
常歡在他臂間不住撕打,厲聲大叫:「放開我!不要臉面的畜生,放開我!」
蕭傾城見人退光,手一鬆,將常歡推倒在地,一腳踹上她的後腰:「真是討厭的丫頭,若不是看藍兮的面子,你早死了十次有餘!」
常歡趴在地上,想著譚傲,心都快要急碎,口中呵呵笑道:「好,你殺了我,只要把解藥給我,我救了我哥後送上門讓你殺!」
蕭傾城冷哼聲:「莫跟我說沒用的,你哥若今日死,那就全都怪你自己!」
常歡一呆,回頭道:「你說什麼?」
蕭傾城嘖嘖出聲,蹲身拎拎常歡亂發:「就你這副鬼樣子,藍兮會喜歡你誰也不信!」
常歡聽他又扯到師傅身上,氣道:「你也莫跟我說沒用的,若想讓我明日還能給傾城樓長臉,就快將解藥給我!」
蕭傾城彎唇一笑:「你哥是不是七竅流血,氣息已斷?」
常歡眼中噴火:「你下的毒你會不知症狀?」
蕭道:「我知,我當然知,只是你哥本不會死,不過一直痴傻而已,我想著等藍兮與你分開後就把解藥給你的,」他站起身,繞著常歡晃悠兩圈,「哎呀,誰知道你給他吃了什麼呢?是不是找庸醫抓了些清智的藥?哈哈哈!安神丸遇清腦之藥便會立即發作,現時解藥根本無用,神仙也救不他!我早說他沒事,你不信我,這下他的命可是斷在你手上了!」
「常歡!」園外傳來高叫。風挾黑影落,長劍銀光閃,劍尖直指蕭傾城胸口,「起來!們走!」
蕭傾城紅唇一撇,兩指輕彈劍尖,「這又來個英雄救美的!要走就快走罷,莫擾我清夢,記著明日來尋我啊,常歡!」說完轉身晃悠出了花園。
常歡正面俯趴在地一動不動,腦袋頂著地面,雙手死死揪住草根擰做團,指關節泛出慘白,牙咬下唇幾要咬出血來。原來是樣,哥哥的發病,原來是吃了師傅的藥!
蕭傾城是故意的,他知因不說,故意讓自己帶走哥哥,正因為他知道自己絕不會放任哥哥痴傻,定會尋藥解毒,絕妙的借刀殺人之計……他尚不知哥哥身份,僅因是她常歡之兄,就下此毒手,蕭傾城!你很好!
韓端用力拉起常歡,憂心道:「早說他不會給的,你哥還有一息,我現在就去將京城名醫全數請來,且看有無別的辦法。」
常歡閉上眼睛,嚥下一口咸腥血沫,眼底刺痛不止,思維卻異常清晰,過往片段如雲緩飄腦際。
「你不叫常歡,你的本名叫譚笑,我是的親哥哥,譚傲!」
「杏糕,你小時候曾問過它的名字,我告訴,它叫『高興』」
「笑笑,今是二月初六,你的十八歲生辰啊。」
「不要再與藍公子爭執,他…是對你最好的人,你跟著他,哥哥就放心。」
「笑笑,我們是蓮州人,我們姓譚,我們身負血海深仇!」
常歡從沒有感受過樣徹頭徹尾的孤獨,在不知自己有親生哥哥之前,沒有因為自己是孤而傷心過半分,因為還有爹,有師傅。可是哥哥來了,身上流動著一樣的血脈,油然而出的親近感覺,多麼希望能有足夠的時間瞭解他,瞭解自己的姓,瞭解自己的家,多麼希望能跟著他回到老家,一起跪拜爹娘之靈,堂堂正正找回自己的姓名。
可如今,蓮州在哪兒?祖宅在哪兒?親生爹娘的墳墓在哪兒?未來及多喚幾聲「哥哥」,未來及並肩踏上回鄉尋根的路,未來及多享受半刻親情的滋味,世上唯一的血親,就要…去了。
滅門之仇!時隔十五年,譚家最後一個男子仍是送命!
常歡的心狠狠一窒,喉間腥味再次翻出,拚命咽咽,她睜開眼睛,向臉焦心的韓端道:「有日要蕭傾城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韓端怔怔望著她,未語。
常歡唇邊泛出絲怪笑,又道:「要季凌雲也與之一道!」
韓端大震,撫上常歡雙臂:「你在說氣話?」
鼻腔火燒般疼痛,頰側猶如被噬骨啃肉,既而股奇異熱流湧動,麻麻酥酥的感覺難以言喻,常歡強忍住不適,眼皮一耷,漠然道:「是氣話。」
韓端緊緊皺著眉頭,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瞧,倏地抬手觸上常歡眼角,輕輕一抹,低道:「常歡…你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