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眨了眨眼,只覺眼眶焦乾,並無一絲濕潤感覺,探手摸上下瞼,低道:「你眼花了。」
韓端看看乾燥的指腹,先前那抹晶瑩濕意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半晌道:「是…是的。我們回去吧。」
兩人回到四海醫館,內室煙霧繚繞,藥味四溢,無鋪無蓋的單床板架上躺著只著中衣的譚傲,面上血跡已除,下唇敷了藥巾,前襟大敞,由頭至胸插滿銀針
邊上一位白鬚老大夫正在淨手,見他二人進來,嘆口氣道:「想是服了沖性的藥,致使脈向逆施,血潰盈腦,才有癲瘋之症,此症發作急迅兇猛,極短時辰便可致人於死,虧得他本身有內力護體,比常人強健些,才餘下一口薄氣,現下老夫只得替他封穴吊息,保住這口氣,若想治癒…」他搖了搖頭,「我想幾無可能了。」
常歡木然立在床邊,望著哥哥灰白面容一言不發,韓端朝大夫施了一禮道:「勞您費心,這樣續息可續多久?」
老大夫收起針包:「先在館內治著吧,能吊一日是一日,但針鎮穴位不是長久之計,氣血仍在逆襲,一旦衝破…必死無疑。」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老夫行醫四十載,藥性相沖造成的病症也並非頭次見到,但如他這般立時發作的倒真是第一次,無奈老夫醫術淺薄,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韓端道:「在下絕無此意,只想知道是否還有他法救治。」
老大夫搖頭:「天下能人異士甚多,誰敢斷言有或沒有,若你們能尋到可醫他之人,老夫自然替你們高興。」
話已說的明白,他是無能為力了,天大地大,那所謂的能人異士,又能到哪裡尋跡?常歡撫了撫哥哥冰涼的手,心也隨之冰涼透頂。
待老大夫走後,常歡道:「能不能換一家醫館試試?」
韓端低道:「這位龐先生是京城最知名的大夫,其弟子也做了御醫。若他都無法,只怕……」
常歡哼笑一聲,將哥哥的手捂在手心裡,「只怕必死了是麼?你瞧瞧他的樣子,吊息!這與死又有何差別!」
韓端不語,默默站在她身後,看她趴在譚傲耳邊道:「哥,你一定撐住,我會替你找更好的大夫,你會完成你的心願……要撐住啊哥。」
譚傲無知無覺的躺著,除了胸口極微弱的起伏外,再無半點生氣,他有沒有聽見妹妹說的話都不重要了,因為常歡,她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
常歡拿出了二百兩銀票,龐大夫只堅持收了二十兩。再三叮囑館內小廝照顧好譚傲,常歡出門上車,對韓端道:「我們去雲樓。」
韓端依舊沒有過問她的去意,瞅著她的臉,忽地又跳下車進了醫館,一陣拿了一物出來,上車遞給常歡:「你臉上的傷…要擦些藥。」
常歡接過,抬手摸了摸自己一頭亂發,苦笑道:「我這樣去會把他們嚇壞的。」
韓端輕抿了抿嘴:「進廂吧。」
去雲樓的路上,常歡將自己拾掇了了番,頭髮衣服理了整齊,臉傷抹了藥膏,血痕雖隱,卻還顯印記。
時至傍晚,雲樓內的丫頭開始掃地掛燈擦桌擺凳,為夜夜笙歌做著準備。二人上樓,意外發現季凌雲不在房中。常歡疑惑,韓端道:「可能在三層樓台。」
再上三樓,穿過美人住所,未近露天小院兒,先聞一陣美妙的歌聲。天邊紅霞絲絲縷縷,如為天空披了綵衣錦裳,常歡緩步走進院中,見蘭草遍園,花香馥郁,青藤架下寬椅上坐著季凌雲,白衣美人站在蘭草間,面向欄側唱著悠調,柔吟婉音引人入勝。
常歡駐足,立在院口靜靜聽著,美人口齒清晰,那唱詞聽了幾句便聽出端倪:憶昔梅落如雨,遂爾逢君,一朝心許,宿世緣定,人意總連馬上,墜釵去戀香魂,看花不語,撲蝶多情。
美人這一首戀郎曲若是放在樓下表演,不知倒要招來多少狂蜂浪蝶,常歡唇角輕扯,再看季凌雲,他面露微笑,似有欣賞之意,眸底卻是清冷一片。音未絕,常歡輕輕拍掌:「姐姐的歌聲實在動聽。」
季凌雲眼睛一亮:「歡兒!」
蕭盈盈忙回過頭,俏臉微紅嗔道:「常歡來了怎的不出聲呢,嚇了我一跳。」
常歡嘻嘻:「姐姐這一曲詞唱得這樣用心,讓我也聽得如痴如醉呢,若是打斷,豈不罪過?」
蕭盈盈瞥了季凌雲一眼道:「小丫頭能聽懂什麼?」
常歡狡黠一笑,朝美人身邊一站,念道:「我要是男子,若姐姐許我並肩一立,誰願成仙,何辭一死?」
蕭盈盈的臉比那天邊燦霞還要紅豔,喝醉了酒般燒起兩片酡色,見常歡調侃,韓端尷尬,季凌雲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直覺心思被這丫頭看穿,著實有些掛不住面子,恨得舉手點了她腦袋一下:「好你個常歡,拿姐姐作笑,虧我當我世事不通呢!」
常歡親熱的扯了扯她袖子,認真道:「姐姐莫生氣,我來是要感謝我昨日幫忙,我才能得見我師傅一面。」
蕭盈盈不在意的擺手:「噯,小事一樁,何必言謝!」抬頭瞧瞧天色道:「你們陪凌雲聊一會兒,我先下樓看看,一陣別忘了把他抬進屋去啊。」說罷眼波飛向季凌雲,內藏情意綿綿無限,見他點頭,便出得院去。
常歡見她走了,笑對季凌雲道:「聽美人姐姐唱曲兒,季大哥真是好興致。」
季凌雲瞧著常歡瞧得仔細,倏爾奇道:「歡兒,你的臉又怎麼了?」
常歡拍拍臉:「沒事,上車時掛了一下。」伸出手背亮了亮:「手也掛了幾道呢。」
季凌雲嘆氣:「怎的我次次見我,次次帶傷呢?」
常歡哈哈大笑:「我哪兒知道呀,可能是我這人天生倒霉唄。」
「還像個孩子似的。」季凌雲無奈搖頭,向韓端道:「今日你們去哪兒了?」
韓端道:「洗墨村。」
「哦,那是個好地方。」
說完了這句話,三個人突然都沉默了,韓端與季凌雲都看著常歡,常歡卻沒有接話的意思,只顧仰頭看向晚霞。
季凌雲頷首,常歡瞥他一眼,微微笑了。
園裡只剩下季凌雲和常歡,她趴上欄杆,望著遠處高高低低的房屋,彎彎繞繞的巷道,深深吸了一口氣,「能看得見半個熙州,這裡可真好。」
季凌雲道:「莫趴在那處,不牢固的。」
常歡回頭衝他一皺鼻子:「天要暗了,你那處黑呼呼的,說不定還有蟲子呢。我寧願站在這裡,站得高,看得遠!」
季凌雲抬頭望瞭望藤架,笑道:「是啊,真的有些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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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過來?」
季凌雲微斂眼簾:「你…扶我?」
「好!」常歡應得乾脆,走到他身邊大方架上他的胳膊,「能走麼?」
「不能。」
「那怎麼辦?跳?」
季凌雲按著扶手站起,笑得開心:「對,跳!」
沒用著常歡,季凌雲果然單腿跳了幾步,跳到欄側扶住,常歡忙去將椅子搬過,再扶他坐下。
季凌雲長出一口氣:「不知幾時才能去了板子,自己走路。」
常歡未答他話,雙手抓著木欄來回晃了晃,又拍了拍道:「這欄子結實麼?」
季凌雲道:「畢竟是木頭的,還是小心為好,這裡可是三層。」
常歡探頭朝下望瞭望,吐吐舌頭:「真高呀,季大哥,你說從這裡摔下去,會不會死?」
「死」字話音未落,她突然「啊!」的尖叫了一聲,身體猛朝前一沖,半身立刻掛出了欄外。
「歡兒!」季凌雲大叫,駭得一個激靈站了起來,雙手抓上常歡後襟。
常歡一用力撅起身子,往後一靠,正靠上季凌雲胸前,嘻嘻笑道:「嚇唬你的呀。」
季凌雲臉色慘白,心跳如鼓,雙手迅速朝前緊攬,將常歡攬住,不住聲道:「歡兒,歡兒,你要嚇死我了!」
常歡背對著他,眼神寒如冷冰,口氣卻仍是調侃:「大哥真不禁嚇。」倏爾撥掉他的雙手,一個轉身,大眼睛撲閃撲閃,咯咯嬌笑道:「你腿疼不疼啊,都站起來了。」
季凌雲這才回神,忙手扶右膝,痛哼了一聲坐下,搖頭佯怒道:「壞丫頭,居然開這種玩笑,我的腿又得再拖上好幾日了。」
常歡嘟起嘴,蹲在他身前,忽然撫上他的膝蓋道:「好好,是我不對,幫你揉揉。」
季凌雲一顫,垂首望著膝上嫩白手指,兩道紅痕掛在手背,心頭一陣熱浪湧動,忍不住探手觸了了下,常歡沒動,仍輕輕揉著,那大手終是覆了上來,緊緊將嫩白裹入手心,顫聲道:「歡兒,你可知…可知…」
暮色漸濃,四周花影搖動,常歡沒有抬頭,低道:「可知什麼?」
那柔順嗓音聽入季凌雲耳中,彷彿給他注入了一股勇氣,抑住胸間情湧,他沙聲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見你時,我就…我就覺得你很好,很...很叫人喜歡。」
常歡垂頭輕笑:「喜歡?怎麼個喜歡?我記得大哥我第一次見我時,我才十二歲啊。」
季凌雲俊臉微微染赫:「是,我也以為自己想錯了,可是當我五年後再見到你時…歡兒…」
「怎樣?」
「那種感覺…很奇妙,我覺得好像在很多年前就認識你了,好像我們已經相識很久很久。每一次見到你,你…你都很開心,總想能多和你呆一會,就像…現在這樣。」
常歡緩緩抽出手,站起身背對季凌雲,輕道:「我們見得並不多,我…聽不懂大哥的話。」
季凌雲從後又拉住常歡的手,柔道:「歡兒,一次就夠了,一次我便再也忘不掉了,我真的…喜歡你。」
常歡心中莫名騰出一陣快意,說不清從何而來,就是覺得非常痛快!
來雲樓前,她的腦子裡還是一團亂麻,抱著尋釁的態度,帶著深重的怨氣,甚至想了要與季凌雲攤牌對質,既已決定出賣另個凶手,為何不與哥哥說清險惡。是他害了譚家,是他將哥哥推進深淵,撕破臉皮也罷,什麼大哥小妹再也不提,從此便以仇人之姿,水火之勢相對!
可到了這裡之後,竟全變了,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全都沒有計畫沒有考慮,完全隨心而至,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聽了季凌雲的話,卻直覺沒有做錯!
常歡回頭,眼光一瞟,突然發現院門處站了一個黑呼呼的影子,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動不動,彷彿石化了一般。
常歡微笑,忽略掉那黑影,再次蹲身,仰頭望著季凌雲,望得專注,望得…「深情」?
季凌雲一陣激動,俯身向她,撫上她的胳膊:「歡兒…你可願…」
「你殺過人麼?」常歡突然開口,截住了他的話頭。
季凌雲一愣,「什麼?」
「你殺過人麼?」常歡再問,語氣仿似無邪。
季凌雲默然,愣愣望著常歡,半晌道:「為什麼這樣問?」
常歡咧嘴一笑:「我聽說,殺過人的人每天都會做噩夢,夢見好多冤魂來向他索命,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血,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我很好奇,是真的嗎?」
季凌雲愕然:「你…你聽誰說的。」
「我爹!」常歡答得利落,滿臉單純的好奇「是真的嗎?季大哥。」
季凌雲忽然縮回了手,擱在腿上顫了半晌,低道:「我不知道。」
常歡托腮嘆道:「若是那樣就太可怕了,每日每夜都睡不好覺,豈不也是種折磨?」倏爾冷哼一聲,「不過也不值得可憐!他殺了人就該遭到報應,我最恨濫殺無辜的人!」
季凌雲久久不語,再也沒有抬頭望過常歡一眼。
常歡起身,向院門道:「韓端,你來啦?天黑了,我們把季大哥扶下去吧。」
韓端將季凌雲送進屋的時候,常歡自己出了雲樓,踏下台階將喧鬧拋在身後的當口,忽然覺得全身沒了力氣,腿下一軟歪坐在了階上,腦子暈呼呼的,似想了很多,又好像一片空白。努力強撐著手臂站起來,踩著輕飄飄的腳步向東走去。
「常歡!」身後急喚。常歡回頭,見韓端朝她大步走來。勉強笑了笑:「陪了我一天,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
韓端站在她身前,不動不語,就那麼定定望著她,街邊燈籠微弱光暈罩在他身上,只見目光沉重。
站了半晌,沒有對話,常歡無力抬手招了招:「回去吧。」
「我駕車送你。」
「不用了,再坐馬車我就要吐了。」
「那我送你走回去。」
「我想自己走走。」
韓端默了,良久輕道:「小心點。」說罷欲轉身。
「韓端。」常歡有氣無力的垂著腦袋。
「嗯。」
常歡頓了頓,還是說道:「謝謝你,謝謝你陪我幫我,如…如果有一天你不想把我當朋友了,我也不會怪你,我只會感激你。」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常歡抬起沉重的腦袋,看向他黑亮的眼睛道:「我也許會做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也許我會因此而跟你翻臉,不過我沒選擇…」她的聲音低落到微不可聞,「我也不想,可是…我沒選擇。」
「只要…」韓端開口,「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就好,我不會不把你當朋友。」
常歡點點頭,苦笑道:「謝謝,我好像總是在對你說謝謝,你幫我那麼多,我欠了你好大的情啊,韓端。」
韓端看著她垂頭喪氣的模樣,輕嘆了一口氣,抬手撫了撫她的腦袋:「你很累了,回去睡吧。」
常歡的背影漸漸遠去,纖瘦、孤獨而又倔強。韓端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一直望著她的背影,一直望到消失不見。
翌日清晨,一頂軟轎將常歡從客棧接走,逕直抬到梅園門前,那處停了一輛紅色馬車,小廝打簾:「常姑娘,請換馬車。」
常歡身著粉蘭裙,頭挽茉莉髻,腰間斜挎毫筆包,脂粉不施的清麗面龐略顯蒼白,表情冷淡僵硬,不言不語下轎上車,掀簾一瞧,車上不但坐了蕭傾城,師傅竟也在車內。
常歡一反常態沒有激動,喚了聲:「師傅。」便淡然落座他的身旁。
藍兮未動,眼睛卻追著常歡,見她表情漠然,目光空洞,心下略覺何處不妥,礙於蕭傾城在旁不好相問,只得輕拍拍常歡的肩,沒有言聲。
蕭傾城仍是一身紫袍,烏髮兩綹垂在肩側,手中拿了一本書卷似在研讀,紅唇微抿,面具下的眼睛平靜無波。見常歡坐下,開口道:「不知藍公子與常姑娘預備以何技祝壽?」聲音一改前兩日在常歡面前的多變奸險,極為低柔有禮。
常歡和藍兮都沒說話,蕭傾城也不在意,又道:「看來你們師徒早有準備,必會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就暫且按下好奇也罷。」
師徒二人極有默契的不動不語,藍兮雲淡風清,常歡冷漠僵硬。車已開動,蕭傾城忽然探身出外道:「停車,給我再備一輛車。」說著回頭道:「你師徒就安坐此車,我們宮門再見。」一撩簾子出去了。
車停車又動,兩人仍是沒有說話,良久,藍兮握住身邊常歡的手,柔道:「歡兒,怎麼了?」
常歡終是身子一軟,腦袋靠在了藍兮肩上,艱難開口道:「師傅…我哥不行了。」
藍兮大驚,忙扶過常歡肩膀:「怎會這樣?難道那藥沒服?」
常歡看看他,垂下眼簾道:「正是因為服了那藥,藥性衝起…他不行了。」
藍兮手下一鬆,愕然靠後,腦中巨詫不已,是自己的藥害了譚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