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與藍兮隨一內官由側道入凰巒殿偏門,踏上殿廊,正值未時,宮內鳴六十壽鐘,厚重悠聲噌吰不絕。凰巒殿前,三百二十位灰袍僧人席地而坐,口誦佛經,和著鐘聲此起彼伏迴蕩在皇宮上空。氣勢弘大,猶如步入大雷音佛堂。
常歡駐足,怔怔望向殿外群僧,每張面孔都是雙眸緊閉,表情虔誠。那莊嚴無比的誦經聲繞在耳邊,時而高昂,時而低回,間或伴著一兩聲清脆的鈴鐺響起。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如此規模的誦經,忽然覺得自己身心沉靜,魂魄如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穿透牽引,直想追尋那經聲沖上天際,人呆呆站在那處,無法挪步向前行去。
藍兮回頭,看見她的臉上現出奇異的表情,輕蹙著眉頭,微微張著嘴,眼睛迷迷濛濛。似有疑惑,似在痴迷。
低咳一聲,藍兮回身拉住她的手:「走吧。」
常歡眨了半晌眼睛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天籟啊,這聲音竟如此美妙,比我聽的任何一種聲音都要動聽千倍。」
藍兮頷首:「唸佛有寬胸靜心之效,可使人神慮俱寂,若有興趣,以後可每日定辰誦念,久了你便知好處,快走吧。」
常歡被藍兮拉了進門,還不住的轉頭望向那些僧人,直覺得那經聲裡隱著巨大的吸引力。
仍是候在偏殿,各式筆墨紙硯早已備好,常歡有一搭沒一搭的在紙上亂塗著,聽恢弘經聲漸消,正殿裡時有腳步寒暄聲起。
藍兮拿出彩墨盒道:「要用麼?」
常歡搖頭:「我只用黑墨便可。」
「你真的不畫?」
「不畫,畫得不如你,為何要去獻醜。」
藍兮嗔道:「誰說你畫得不如我?你是唯尊,師傅不是,你已青出於藍了。」
常歡笑著磨蹭到他身邊,「師傅瞧我百般好啊,別人卻說我是蠢丫頭。」
「誰這麼說你?」
「蕭傾城。」
師徒倆對視一眼,藍兮嘆氣:「歡兒,凡事應看得淡些為好,你明知他話有歧意,為何還那麼重視?」
常歡無奈撇撇嘴:「不知道,也許是我太憎他,他威脅過我的每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此時正殿內響起鐘樂,八音同鳴,韻聲渾厚。一人叫道:「皇上駕到,太后駕到!」
一陣衣搓布擦之後,和著鐘樂,聽眾人齊呼:「吾皇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常歡扯著藍兮衣襟道:「皇上和太后來了,我們去看看?」
藍兮食指上唇「噓」了一聲,輕道:「耐心候著,自會宣你。」
「平身」之後,又是一陣桌凳動聲,聽一男子朗聲說話,無非是些祝壽之語,完後再次山呼萬歲,鐘樂起間夾了絲竹茵聲娓娓,殿內比方才熱鬧了許多。
約一柱香後,一個內官匆匆跑進:「千山門生到殿外等候,皇上這就要宣了。」
師徒二人忙收好筆包,出得偏殿,等在正殿檻前。聽尖利聲叫:「宣千山門生上殿獻藝!」
藍兮沖常歡微微一笑:「莫要緊張。」
常歡皺鼻:「我不緊張,全仗著師傅你了。」
兩人並肩昂首跨入殿內,見寬大廳中,一條玉白地毯通向前方欄台,兩側各擺條幾若干,幾上已置酒菜,數十位綠袍官員順幾排開端坐,此時目光全數投向他二人身上。
常歡目不斜視,隨藍兮走到台階下方,雙雙跪倒,口呼:「吾皇萬歲!太后娘娘千歲!」
「平身!」正是方才說話那爽朗男聲。
二人立起,常歡按下心頭好奇,未敢抬眼,老實退站在一旁,聽台上人道:「藍兮,這姑娘便是你徒兒?」
藍兮施禮:「回皇上,正是草民的小徒常歡。」
皇上笑道:「母后,聽蕭卿道此 今年獲了唯尊,畫藝不輸其師藍兮。」
一女聲道:「哀家也有所耳聞,未料天下第一畫師竟是這樣清秀的小姑娘,我夏國真是才俊輩出啊。」
常歡聞聲不禁一愣,這便是那六十大壽的太后?聲音居然如此溫婉動聽。耐不住好奇,偷偷揚眼一瞧,台上坐了兩人,左側男子頭戴長墜鑲珠帽,明黃龍袍加身,大眼方庭,蓄有短鬚,年約四十上下,面帶微笑,側身望著右首邊人。
那右邊坐的女子…年紀確實已不小了,身著華貴非常的金緞錦衣,雲鬢斜插一支蝶簪,梳理得紋絲不亂,雙手疊放身前,一雙吊梢鳳目,目光凌厲,朱膽鼻下薄唇豔紅,皮膚可稱白皙,然腮部和頸部的贅肉卻暴露了她的歲數,乍一看去,便是位精明犀利之人。
常歡低眉順目上前福身:「民女常歡謝太后誇獎。」
皇上道:「藍兮為太后所繪壽像,太后非常滿意,朕也著意尋個時候繪上一幅。」
藍兮恭道:「謹遵皇上旨意。」
「嗯,蕭卿極力舉薦常歡,道其畫技超群,妙筆生花,朕聽了很是高興,借今日太后甲子懿壽喜辰,朕和百官也想觀賞一下千山絕技,不知你們可有準備?」
藍兮道:「太后懿壽,普天同慶,我千山師徒蒙寵入宮,願為壽宴助興。」
「好!母后,您看…」
太后微笑:「皇帝愛才,哀家自然也有興致,就觀上一觀。」
內官早按藍兮吩咐抬上大方桌,畫紙鋪滿整桌,足有兩窗大小,藍兮與常歡再次彎身:「千山畫築恭祝太后健比喬松,如山如阜。」
太后微微頷首,笑得端莊無比。
師徒二人走向方桌,兩側朝官眼睛也隨著他們移動,最遠處靠近門邊一桌,坐得正是蕭傾城,他獨佔一幾,仍是戴著面具,寬大紫衣曳地,紅唇抿著一絲笑容,看起來與殿內氣氛很不協調。常歡暗道,他倒真是有幾分本事,這樣盛大的場合裡,竟也有他一席之地,在皇帝面前公然覆臉而不被責難實在蹊蹺,就算與太后有染,畢竟宮裡還是皇帝做主,難道皇帝真是在危難之時受過他的幫助?
無暇再多考慮,兩人已並排站定桌前,藍兮取出彩墨調和,常歡摸出毫筆,旁邊有一內官正在研墨,鐘樂停,獨留絲竹聲聲,台上皇帝與太后看著他們,不時閒話幾句頻頻笑著點頭,台下官員也在交頭接耳,廳內並不安靜。
常歡在右藍兮在左,互看一眼,常歡低道:「師傅動筆。」
藍兮提小楷蘸彩墨,紙上落下第一筆,與此同時,常歡手持貂毫按進硯台,墨汁浸透,左手背後,右手頓腕揮向畫紙。師徒各不相擾,在一張紙上左畫右寫同時進行。
松枝現雛形,鶴首見端倪,常歡小字已寫了一半。松枝拉向右方,常歡倏地將筆換手,移步轉身,從藍兮身後滑過,換至另一邊,再浸濃墨,左手續書。
官員中低低傳出一陣嘩然:
「原是左右並書,不知字形如何!」
「小小年紀果有幾分技藝在身。」
「千山名揚天下,此女師出名門,想不會差。」
師徒二人對身周議論置若罔聞,越畫越快,越寫越急,雙筆如生風,腕下有千鈞,一會兒功夫,郁蒼青松躍然紙上,引頸白鶴展翅欲飛。兩人再次換位,藍兮勾描細處,常歡落下結字。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壽圖已出,藍兮擱筆,皇帝率先拍起手來:「好!師徒聯手,如此短的時辰內竟能作出一幅壽圖,真叫朕大開眼界,快呈上來給太后看一看。」一時廳內眾人都紛紛鼓掌,期盼親眼看一看那雙人盞茶間畫出的壽圖是何模樣。
藍兮抱拳:「皇上,圖還未完。」
皇帝疑道:「還未完?」
藍兮退到一邊,僅餘常歡一人站在桌前,殿內倏地安靜下來,眾人又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頭也不抬,將貂毫筆咬入口中,雙手從腰間「唰」地抽出兩桿熊毫,對角插入墨汁一轉,微俯上身,單口運貂筆,雙手揮熊毫,三管齊下在紙上流水走文,殿內鴉雀無聲,連那原就似有若無的絲竹彈奏都沒了動靜,人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常歡施展一心三用的絕頂技藝!
片刻,書定。常歡輕擱熊毫,抽下口中貂筆,舒了一口氣。朝藍兮使了個眼色,師徒二人各扯一邊紙角,將畫舉起。
一株青松延出分展六枝,皮如鱗,葉如針,既有蜿蜒之勢,又有挺拔之姿,枝上單勾立一仙鶴作引吭高鳴態,另有兩鶴繞松展翅翩飛,栩栩如生。松間濃破淡雲,如有真霧繚繞,松後隱現樓台一角,仿似仙界神閣一般。
畫紙兩側靠裡處各有小楷一行,右邊是:鶴算籌添、庚星耀彩、大椿不老、南極星輝;左邊是:鳩杖熙春、共頌期頤、榴花獻瑞、古柏長春、甲第增輝。
畫靠外處則各有粗毫狂草提聯一對:玉樹階前萊衣兌舞、金萱堂上花甲初周!
松頂樓台邊還存八篆:松鶴延年千山同賀!
半晌無人作聲,皇帝太后相視數眼,皆是一臉驚訝。更勿論台下眾官如見奇景的表情,誇張者甚至張大了嘴巴,看似剛剛抽過一口涼氣。終還是皇上打破沉默,先開了口卻只得四字:「好畫!好字!」廳內頓時掌聲如潮,好評紛起!
常歡開心一笑,向藍兮擠了擠眼,二人上前恭敬跪下將畫呈上,同聲道:「恭祝太后福壽常至,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后眼內褪了訝色,泛了笑意,長舒一口氣道:「常歡姑娘果然藝高,真是讓哀家大飽眼福!這幅字畫,當稱是哀家甲子辰裡收到的最佳壽禮了。」
「謝太后誇獎。」
皇帝忽而起身,上前仔細觀畫,廳內眾人也連忙跟著站起身來,雖看不見,但嘖嘖稱奇聲也盈貫凰巒。
皇帝細看了一遍,讚道:「左右手並書楷草倒並不為奇,奇得是你竟能手書草,口書篆,若無十年分心而練,不得有此功力啊。」
常歡垂首:「皇上過譽。」
皇帝呵呵笑道:「你是畫藝唯尊,朕和太后本想看你作畫,你卻寫了字,為何不畫呀?」
常歡忙道:「回皇上,我師畫技才可稱唯尊,民女不敢在殿內獻醜。」
皇帝頷首:「唔,尊師斂才,很好!你這一手功夫也著實不錯,朕看得很開心。不論獻了何技,只要太后高興便成。」說著回頭向太后道:「母后,您說呢。」
太后略傾了傾身:「甚合哀家心意,要賞!」
皇帝立刻向身邊內官一擺手,「收了這壽圖,精裱後送與太后寢宮。」
常歡定下心來,取了個巧,揀了最熟悉的操練,博到皇上太后一笑,總算沒有丟千山的臉。想著便瞄了瞄藍兮,見他也是一臉鬆快,心情愈發高興起來。
聽皇帝道:「賞千山師徒御金筆一雙,銀錢二百兩!」
師徒未起,就勢俯身謝恩:「謝皇上太后賞賜!」
「平身吧。」皇帝回座,詢太后:「母后,開宴如何?」
太后未作聲,眼睛在常歡身上掃來掃去,見師徒二人欲退,忽然開口道:「皇帝,蕭卿慧眼舉薦有才之人,怎能不賞他呢?」
皇帝哈哈一笑:「母后說得不錯,千山要賞,蕭卿更要賞,若非他舉薦,又怎能讓朕知道我夏國民間人才濟濟呢?蕭卿!」
蕭傾城由門口處上到殿前,跪倒道:「皇上萬歲,太后千歲。」常歡立在一邊,見他上前,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皇帝笑道:「蕭卿薦才有功,想要何賞賜啊?」
蕭傾城道:「皇上勿需賞賜草民,民以君為上,能向皇上薦些有才之人為宮內所用,是草民之幸啊。」
「宮內所用?」皇帝微微一怔,還未問話,太后已接道:「蕭卿說得太好了,宮內正缺人才,哀家瞧這常歡姑娘技高人美,甚是喜歡,皇帝啊,不如…」
皇帝納悶:「母后,不如怎樣?」
太后鳳目向師徒一瞟:「不如就將她留在宮中,教教太子和皇子們也很不錯啊。」
皇帝愕然,蕭傾城微笑,常歡一震,藍兮毫無反應。
太后向常歡道:「常歡,你可願意?」
常歡瞥了蕭傾城一眼,上前跪倒道:「回太后,民女還未出師。」
「哦?」太后笑的慈祥,「你是說要先問過你師傅?」
常歡吶然:「這…民女不敢。」
皇帝接話:「母后,宮內從未有過女太傅,這…恐是不妥吧。」
「噯。」太后道,「何需封官呢,就讓她留在我那處,待太子皇子們下了傅堂,再隨她練練書法畫藝豈不妙哉?」
常歡跪在那處,身子微微顫抖,輕側了頭看向藍兮,他卻沒有看她,自己站的筆直,眼光不曉飄向何處。常歡心驚,若是皇帝龍口一開,自己哪裡還有脫身的可能,師傅先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怎的此刻不作聲了?再轉頭看看蕭傾城,他倒是正看著她,唇邊一抹奸計得逞的可惡微笑。
正慌張著,忽聞邊上一蒼老聲音道:「皇上,老臣有事啟奏。」
常歡偷瞄未及,身邊已立了黑靴綠袍,不敢明目張膽抬眼,自然看不見其人相貌。
皇帝道:「張相何事要奏?」
蒼聲道:「回皇上,萬不可讓千山常歡入宮!」
此言一出,低嘩四起,皇上太后都吃了一驚,常歡甚至能感覺到身邊的蕭傾城略有一震。
「呃…」皇帝疑惑,「這是為何?」
哼!」那蒼聲氣勢十足,開口先冷哼了一聲,「不過是個民間畫師,怎有資格去教太子親王?宮內書法畫藝都有德高望重的傅官授教,她雖師出千山,也終歸是一介平民,教導皇子的重任恐是擔不得吧!」
皇帝未語,太后冷道:「哀家並未說要將皇子們交於她教導,不過是練練那專心之法,又有何不可?張相多慮了。」
「並非多慮!」蒼聲愈大,氣勢愈強,「皇子們乃是皇家血脈,日後要繼承我朝大統,治國平天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思一緒都必要謹慎教之,稍有差池又怎對得起先皇列宗,怎對得起夏國百姓?」
皇帝吶然:「張相言重了。」
「絕未言重!」蒼聲幾要咆哮,「想宮內哪一名有資格教導皇子的傅官學士不是經過千挑萬選千斟萬酌而入,哪一位不是品行德性才藝俱佳之人?她區區一個女子,此時竟還尚未出師,不過靠些新奇取巧的技法才入了皇上太后的眼,宴上搏彩倒是可以,教導皇子就萬萬不能!若太后一意孤行,那就真要讓百姓看笑話了,笑話我夏朝無人!」
老頭的咆哮聲震得常歡耳朵嗡嗡直響,她垂著腦袋跪在地上,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老頭出言阻攔太后留她自然是件好事,可他卻將自己 的一文不值,投機取巧都被他看出來了,眼睛還真毒!不過這老頭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敢在太后壽宴上大吼大叫,言語中雖是現了一片愛朝愛國之心,可那語氣實在有些咄咄逼人,他難道不怕皇帝生氣?
太后被他這一番「忠君體國」的話說得沒了言語,兀自坐在椅子上沉臉生氣。皇帝見太后不喜,忙道:「張相所言也有道理,母后若喜歡她,時傳入宮陪您談技可好?」
太后手撫額側:「罷了罷了,張相一語 醒哀家,民間女子入宮確實不太妥當,就當哀家說了個笑話罷!」
那蒼聲哈哈一笑:「老臣一時冒犯了,請太后恕罪,恭祝太后福壽雙至,懿馨常存!老臣告退。」
黑靴綠袍離去,皇帝沖常歡擺擺手:「你們退下吧。」又向太后道:「母后,開宴否?」
太后已沒了精神,有氣無力道:「嗯。」
皇帝立刻宣佈:「宴開,眾卿同賀太后懿壽,萬福安康!」
「太后萬福安康!」 殿內樂聲再起,眾官起身,舉杯同祝。
常歡爬起來,見蕭傾城已回了原位,趕忙退到藍兮身邊,兩人跟著內官從幾後出殿,邊走邊掃眼廳內眾人,好幾個綠袍老頭,不知哪個才是方才替她解圍的人。
快到門邊,蕭傾城斜著身子坐在幾後,舉著一杯酒,歪著腦袋看著他二人,唇邊笑意不明。藍兮對他視若無睹,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牽住常歡跨出門檻。
常歡心裡得意,已出了門忽又回頭,單手捏鼻,擠眼吐舌衝著蕭傾城做了個大鬼臉,不意外的看到他笑容倏地凝固,既而眸光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