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傷情買醉

  韓端跟著常歡默默走出雲樓,沒有提過半個問題。午後的陽光愈發炙熱,街邊店舖客人寥寥,不遠處的巷口,有兩個拖鼻涕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玩泥巴,摔得劈啪作響。

  常歡站在雲樓門口四處張望了一番,對韓端道:「去哪兒吃啊。」

  韓端見她表情自然,眉舒眼展,甚至還帶了一點點高興的味道,開口道:「你不是說晚上才吃?」

  常歡嗔他一眼:「晚上吃歸晚上的,現在我餓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好,你想吃什麼?」

  「面。」

  離了雲樓向西邊走去,不多會兒到了家小麵店。坐下點了兩碗麵條,兩人也不說話,兀自低頭吃起來,常歡吃麵有速度,稀溜一碗很快下了肚,掏帕子擦擦嘴,見韓端還在慢悠悠的挑著。

  常歡笑道:「你怎麼和我師傅吃飯一個模樣,慢慢騰騰的。」

  韓端似乎有些吃不下去,挑了幾根便將碗一推,「你吃好了,咱們走吧。」

  常歡訝道:「你不吃完麼?」

  「不餓。」

  常歡一撇嘴:「點面時你早不說,這可真浪費。」

  韓端又摸起筷子:「那我吃完?」

  常歡撲哧一笑,「不想吃硬要吃,豈不是受罪?」

  韓端沉默一陣,抬眼看看常歡道:「唔,你與凌雲……怎麼了?」

  常歡臉上掛著笑,腿在桌下晃來晃去,瞥他一眼道:「沒什麼啊,說幾句話罷了。」

  韓端不作聲了,想是心中有疑,又不知該怎麼問下去才好。常歡支起手肘托著腮望他,道:「你沒向季凌雲說過我哥哥的事情?」

  「沒有,」韓端搖頭,「他未問過。」

  常歡微笑:「如果我有煩心事想找人說說,你是最佳選擇。」

  韓端看看她,見她笑咧了嘴:「因為你不會把我的秘密說出去。」

  韓端也微笑:「你有什麼秘密?」

  常歡嘿嘿:「我的秘密可多了,你想知道麼?」

  韓端頓也未打,直接道:「想!」

  常歡眼睛睜得老大,倏地將手臂放下歪頭看他:「啊呀,韓端不是一向沒有好奇心的麼?」

  韓端面上微紅,低道:「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常歡搖頭:「我很想告訴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可我又不想告訴你,因為你也是季凌雲的朋友。」倏爾嗤笑一聲,「而我與他已不是朋友了。」

  韓端疑惑的看著她:「凌雲…得罪了你?」

  常歡嘆了聲氣:「沒什麼得罪不得罪的,我本不想這樣,無奈……」

  韓端沉聲道:「無奈因為你哥哥。」

  常歡一驚,「韓端…」

  韓端目光沉靜,輕道:「凌雲做過一些得罪了你哥的事情,所以你想替他出氣是麼?」

  常歡面色一冷,恨聲道:「不是出氣,是報仇!」

  韓端並不驚訝,默了良久又道:「那時綁走凌雲的是你哥哥?」

  常歡側目看了他一陣,輕道:「是又怎麼樣?你替他不平?」

  韓端搖搖頭:「我只是不解,少年時起,我就與凌雲在一起,幾可算形影不離,他做了什麼事情我都知道,何時得罪過你哥哥?」

  常歡摸出銀子結帳,下巴一揚道:「走吧,我要回客棧看看我師傅回來沒有。」

  韓端未多言語,起身隨她出了麵店,向著客棧的方向溜躂。

  沐在陽光之下,常歡全身暖融融的,吸了口氣道:「夏天來了。」轉頭望望身邊的黑衣韓端,呵呵一笑道:「季凌雲十三四歲時就和你在一起了對麼?」

  韓端點頭:「不錯,到今時已有十四年。」

  「那麼你知不知道他在與你相遇之前又做過什麼?」

  韓端一愣,「之前?」

  常歡誇張甩著胳膊,前後甩得甚是有勁,「若是這樣說給我聽,我也不信,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做什麼呢?放火?殺人?真像個笑話啊。」她突然頓住腳步,面向韓端道:「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韓端愕然:「什麼交易?」

  常歡勾頭神秘一笑:「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你把…季凌雲的秘密告訴我。」

  「凌雲的秘密?」韓端喃喃,「他沒有秘密。」

  常歡又向前走,嘟囔道:「你不想告訴我,便說他沒有秘密。」

  韓端追上她的腳步,「真的沒有什麼可以稱之為秘密的事情。」

  常歡回頭白眼:「是麼?那他與蕭傾城是怎麼回事?」

  韓端臉色一僵,極低聲道:「我以為…我以為你知道他與蕭傾城的事情。」

  常歡心裡一咯登,果然有事,韓端說自己的故事時提到季凌雲救過他,蕭傾城那麼瘋狂的人,竟會聽一個十三歲孩子的話,老老實實放了韓端,而每每提到蕭傾城時,季凌雲也總是憤怒不已,若說季和蕭之間沒什麼,她還真不相信。

  裝作不在意的擺擺手:「是啊,我知道他們的事情,只是不明白,蕭傾城既然對季凌雲…嗯…又怎會允許他離開京城去到萬州的?」

  韓端未答,常歡又問:「季凌雲看來也很憎他,那為什麼不想辦法殺了他呢?」

  說話間已拐進客棧路口,韓端跟在她身後始終緘口不語,遠見客棧門前停了一輛馬車,車前站著…藍兮。

  常歡眼睛一亮:「哎,我師傅回來了!我們晚上吃飯再見吧。」糜快步子向前跑去。跑了兩步又回身,瞅瞅韓端無表情的臉,笑道:「是你好兄弟的秘密,你不願說我也理解的,不過你瞧著,他一定會自己告訴我。」

  「常歡!」韓端見她欲跑,忙喚住她。

  「嗯?」

  韓端蹙起劍眉,吶了半晌方道:「無論你與凌雲有什麼過節,我想你….你最好莫要…莫要用些過激的辦法…」

  常歡抿嘴一樂:「什麼過激的辦法?」

  韓端苦惱的垂下眼簾:「如果凌雲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大可與他當面說清,失禮賠禮,有錯賠錯,你那樣……凌雲若是知曉,他…他會難過的。」

  常歡嗤笑一聲:「賠禮賠錯?他會麼?」

  韓端抬眼:「凌雲一向溫和通情,若真是他的不是,他定會認錯的。」

  常歡抱起雙臂回身走了兩步,湊到他臉下,壓低聲音狠道:「若我說,要他賠命!他會不會願意?」

  韓端怔了怔:「何事需賠命?」

  常歡忽然撤轉了身子,舉手晃了兩下:「還沒在雲樓吃過飯呢,晚上你等著我,我去找你,就在雲樓吃,順便…還你東西。」

  韓端一僵,看著她離去背影,垂下的指尖倏地顫了起來。

  藍兮站在馬車前,傾了身子向車廂裡似在與人說話。常歡見師傅不過兩個時辰便安全回來了,自然欣喜萬分,想是蕭傾城未為難他,說不定已簽下了師約。

  腳下生風,跑得飛快,不過三丈就要到客棧,常歡舉了手臂高喊:「師…….」

  剩下半個字沒有吐出,生生哽在了喉嚨,常歡猛地收了步子,目瞪口呆看著藍兮從那車廂中抱出一人,淡黃紗裙覆住藍衫,烏雲黑髮散在他的臂彎,一隻手無力的攀住他的胳膊,腦袋靠在他的胸前。

  藍兮沒有聽見那半聲呼喊,雙手托抱住羸弱女子,轉身進了客棧。

  常歡愣在原地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忽覺陽光刺目得厲害,抬手搭了個涼棚,半迷惑半恍惚走去客棧。

  慢騰騰磨蹭到了二樓,停在藍兮房前,見門扇半掩,內裡傳出說話。

  「他如何又會追去?」

  「奴婢不知,嗚嗚,前幾日公子不在,樓主也曾去看過小姐,還送了許多補品。奴婢道他良心發現,怎料昨夜他酒醉又尋去了明月居,逼著小姐起身彈琴,見小姐咯血,不但不憐,又再次出手…」

  「他逼人太甚了!」藍兮似非常氣憤。

  「公子,明月居不能住了,不如您快快送小姐離京吧,若他再找來,只怕小姐性命難保了。」

  「莫慌,先照這個方子去抓藥來。」

  「小姐的身子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公子啊,嗚嗚,我們該怎麼辦?」

  常歡閉了閉眼睛,抬腳「彭」地一聲踹開虛掩房門,哭得梨花帶雨的婢女和藍兮一同驚愕回頭。

  常歡嘿嘿一笑道:「怎麼辦?要我說,把你家小姐丟去傾城樓讓那樓主一掌劈了就一了百了!」

  「歡兒!」藍兮兩步跨到她身前,「你去哪兒了?」

  常歡瞄了一眼正躺在藍兮床上緊閉雙目的女人,再斜眼看了看藍兮,冷道:「師傅,你怎麼答應我的?」

  藍兮皺起眉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門外,嘆口氣道:「為師答應了你不再去看她,豈料蕭傾城又再次對她下了毒手致她昏厥,婢女慌張,只得送到我這處來。」

  常歡冷笑:「是麼?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情?我們離京幾日他也不去劈她,怎的昨夜一回來就去劈了?」

  藍兮搖頭:「她確實再受重創。」

  「這是苦肉計!」常歡一口斷定,「她總想跟著你,便使了這一出苦肉計,讓你同情她可憐她,妄想你能帶她走!」

  藍兮眉攏愈緊:「歡兒,玄月為人不至如此不堪。」

  常歡瞪目,高聲道:「不堪?我覺得她比這更不堪,她對我說過要和你我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麼?她難道看不出我對你……她故意的!她想離間我們!」

  「歡兒!」藍兮按住常歡肩膀,「你想到哪裡去了?朋友有難求上門來,師傅難道不幫?」

  「幫什麼幫?」常歡幾要尖叫出聲,情緒愈發激動,跺腳大叫道:「你看清楚她是什麼人了嗎?她對你有企圖!你若不在京城,我看她去求誰幫忙?你若不幫她,她難道就死了不成?」

  門扇咯吱一聲,紅著眼睛的婢女縮著肩膀探出頭來,低聲道:「公子,小姐說要走。」

  常歡嗤鼻:「走走走,要走趕緊走!我師傅幫不了你們。」

  「住口!」藍兮低喝一聲,放開常歡肩膀,閃身進了門裡。常歡靠在牆上,胸口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時心中忿然到了極點,玄月又想出了新招數,先受個傷裝柔弱博取師傅同情,後對自己說出那許多暗示之語,見師傅幾日不去,這又再使狠手自傷一次?就算真是蕭傾城所為,她不想著快些尋醫,不想著趕緊逃跑,居然能求到師傅這裡,她若沒有企圖,常歡敢將自己腦袋割下作賭!

  可恨師傅還念那什麼朋友之情,心若一軟被她鑽了空子……常歡一個激靈,慌忙側身推門進屋,「師」字又喊了一半,再次嚥住。

  藍兮坐在床邊,那羸弱美人斜斜靠上他的肩頭,唇邊殘著血跡,無力正道:「莫…莫與歡兒…爭執…是…是我考慮不周…我…這就走。」一句話喘停了好幾次,狀似就要死了一般。

  藍兮單手托住她的身子,焦道:「你先安心休息,吃了藥再說。」

  常歡眼見這一幕,心上猶被紮了尖刺般疼痛,師傅的肩頭,如何能讓別人倚靠?師傅的手,如何能攬住別人的腰?那是屬於她的,誰也不能佔有!

  目光瞬間噴出火來,常歡緊咬了咬下唇,踱到床邊,死死盯著藍兮。

  藍兮看了看她,手微微一抖,想收回又無奈玄月還靠著,強作平靜道:「歡兒,讓玄月姑娘休息,到門外等我。」

  常歡忽地燦然一笑,略彎了身,腦袋湊近玄月的臉,看著她半睜半閉的眼睛,慘白如紙的面龐和唇邊殘血,嘖嘖出聲道:「玄月姐姐啊,你真可憐,怎的又被打了呢?不如…讓我師傅帶你回千山休養一段時間?」

  玄月一震,悶咳出聲,嘴角又滲出血來。藍兮忙扶住她的胳膊,斥向常歡:「你在胡說什麼?快出去!」

  常歡臉上沒了表情,冷眼望了他們一陣,風馬牛不相及道:「師傅你今日去傾城樓怎樣?」

  藍兮平不住胸口焦躁,玄月倚在自己身上,歡兒就站在跟前,這種感覺讓他猶如萬蟻噬身一般難過,只盼著常歡快快出去,莫再看著自己。語氣略顯不耐:「一…一切順利。」

  「可說幾時入院?」

  藍兮愈加煩躁:「你先出去,我一陣跟你說。」

  「哦。」常歡直起身,伸手扯了扯藍兮一綹長髮,笑道:「師傅不太想答我的話呢,在這站著我還真尷尬 ,那我就出去了,師傅你就好好照顧玄月姐姐吧。」

  玄月眼睛閉起,嘴唇不住哆嗦,虛弱道:「歡…歡兒…不是…」

  常歡嘻嘻笑:「玄月姐姐受了重傷就莫那麼多話了,不是什麼呀?我師傅對你那麼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讓他帶你回千山好不好?」

  藍兮已耐不住了,怒斥道:「你給我出去!」

  玄月哆嗦得越來越厲害,胸口猛震,忽地從嘴裡咯出了一大口鮮血,藍兮大驚,手一搭脈,急向婢女道:「快去將藥抓來!」雙手一環將她托住放平,迅速從腰間摸出彩盒,掀開底蓋,挑了白色粉末抹入她的口中,掏出帕子不住擦拭著她嘴邊鮮血,被子拎上掖了又掖,再也不回頭看常歡一眼。

  從路邊柳樹上摺了支垂柳條,悠在手裡左抽右抽無聊至極,常歡孤魂似的遊蕩在大街上,由城東走到城西,沿著內城河堤來回晃了幾個時辰,看行人由少變多,再由多變少,看天空由明轉暗,再由暗轉墨。星星露了頭,月亮卻不知躲進了哪片雲彩裡。

  堤上酒鋪裡買了一小罈酒,常歡斜躺堤壩草地上自飲,看不遠處的河橋上有馬車得得駛過,風吹柳枝搖動在頭頂,柳葉沙沙作響,初夏夜色如水,堤上靜旎非常,可心內煩愁雜緒卻擾得她痛苦不堪,躁悶不已。一口烈酒灌下,胸肺火辣辣地燒痛,感覺那煩雜好似去了一些,立刻再灌一口,火燒的感覺淡了,煩雜又去了一些,一口接一口的灌下,不知喝了多久,心內很快就空無一物,腦中記憶仿被抽去,只餘無邊的混沌眩暈。

  常歡抱著小酒罈子呵呵直笑,口中高聲亂道:「樓台近水何妨小,得月應須早!有人醉倒,呃!醉倒在鮫艄,安肯饒他虛度可憐宵!」

  堤壩上原本靜悄悄的,她的聲音如平地炸雷,幾聲嚎出,就聽頭頂樹梢吱哇幾聲怪鳥飛叫,翅膀搧風,柳枝亂搖。

  常歡氣憤,將酒罈子奮力向前一砸,啪地一聲砸了個粉碎,嘴裡呸道:「我喝酒關你什麼事!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銀子,不准你說…說我!」

  四周又安靜下來,常歡嘟嘟嘴翻身蜷縮,唔噥道:「這還差不多。」

  河橋上急駛來一輛馬車,車頭打著大大的燈籠,沿著堤壩來回溜了幾圈,忽地停在常歡斜上方,燈籠挑起朝著她的方向照了又照,一人便迅速蹦下馬車,朝她奔來。

  大手拍上常歡面頰:「常歡?常歡?」

  「嗯…」常歡迷迷糊糊,勉強睜了眼睛,見一模糊黑影在眼前晃來晃去。手下意識的按上腰際,亂道:「你要幹嗎?我…沒有銀子。」

  「常歡,是我!」大手抓住她肩膀提起,將她扶坐了起來,「怎麼喝這麼多酒?」

  常歡醉眼昏花,喃喃道:「你是誰?」

  黑影嘆了口氣:「你師傅找你快找瘋了,我們回去吧。」

  聽到「師傅」二字,常歡精神一振,倏地一側身兇猛撲上,雙手緊緊抱住黑影,呵呵笑道:「師傅啊,你終於來了,你不能丟下我。」

  黑影僵直了身體,雙手乍起,不知該落到何處。顫聲道:「常歡…」

  常歡不管三七二十一,腦袋直朝那人懷裡拱去,邊拱邊笑,邊笑邊含糊道:「我想哭,我好難受……都是我錯了…我不該…無理取鬧,你不能丟下我…」

  大手抖了又抖,終於還是拍上她的後背,「回去再說好麼?」

  「不好不好!」常歡使了蠻力,一用勁將那人扳倒在草地上,連抓帶撓地爬上身子死死壓住,一口咬上肩膀,咬得他身子一繃,臉面隨即埋上他的頸窩,不住親著,嘟囔道:「你喜歡我的…你為什麼要對她好…你只能對我好…」

  「常…歡…」那人呼吸急促,全身震顫不止,雙手握著她的胳膊,似想推開,卻沒用力。

  常歡昏沉閉著眼睛,嘴唇摩挲上了他的臉,唔噥不清道:「你叫我什麼?我是你的…歡兒啊…」語畢準確尋到了他的唇,舌尖一探,狠狠吮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