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韻味已現,清風吹散漫天柳絮,午後的陽光有些熾熱,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聲音,不遠處的碧湖微波蕩漾,泛起陣陣漣漪。常歡坐在車頭,聽藍兮在身邊緩聲慢語的交待此去成事關鍵。心中衝動褪了些,冷靜多了些,暗下決心謹遵師傅吩咐,無論將會聽到何種故事,都切記「勿躁」二字。
車至目的地,師徒下車進樓,常歡已熟門熟路,未要丫頭通報便直接上了二層。空蕩蕩的走廊裡靜悄無聲,一夜笙歌畢,雲樓的姑娘小廝們還在熟睡之中。
穿過道道房門,駐足在季凌雲屋前,常歡先是附耳聽了聽,內裡沒有動靜,剛欲抬手敲門,被藍兮一把拉住,黑色圓藥粒遞到嘴邊:「一陣要點香,你先吃了它。」
常歡輕道:「毒藥?」
藍兮嗔笑:「是啊,吃了會肚子痛,你吃不吃?」
常歡張嘴含住,濃重藥味化在舌上,澀中有甜,餘味是一股淡淡的清涼。
藥還沒有化完,門扇突然咯吱一聲開了。「歡……」半聲頓住。常歡慌的回頭,單手扶門站立的正是季凌雲,他黑髮齊束白衣爽淨,然面容憔悴卻猶甚前幾日,尤其是一雙黑眸,如一潭死水,已無半點神采可言,看到常歡,眼底瞬間露了一絲驚喜,緊跟著又看見了藍兮,喜色淡下復而平靜。
忙嚥下口裡殘藥,常歡笑道:「季大哥,我和我師傅來看你,你能走了?」
藍兮文雅抱拳:「幾日不見,季莊主可好些?」
季凌雲勉強笑道:「藍公子有心,在下已能借力行走,痊癒恐還得些時日,快請進來坐吧。」
二人踏入房門,撲面而來一陣殘酒氣息,窗戶仍蒙著厚布緊閉,光線不佳。常歡皺了皺眉頭,逕直走去窗邊推了窗扇,口道:「季大哥要常曬太陽啊,總是關著窗子會悶出病的。」
明亮光線挾著清爽空氣一並透進,常歡深吸一口氣,回頭見季凌雲與師傅已桌旁坐下,便皺皺鼻子道:「怎的有傷在身還飲酒呢?又不見光,又飲酒,只怕大哥你的腿再有月餘也好不了。」
季凌雲輕扯了扯嘴角道:「自受傷後就再沒飲過酒了,昨夜是韓端他……」
藍兮驀地咳了一聲,常歡表情自然:「韓端怎麼了?」
季凌雲搖頭:「他沒有說,拎了酒便來與我對飲,喝完便走,沒開過口。」
「他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麼?你沒有問問他?」常歡狀似不解,心內隱約有了些不安的情緒。
季凌雲替藍兮倒了杯茶,嘆道:「他一向如此,有煩悶之事也只會藏在心裡,多年兄弟早知了他的脾氣,問也不會說的,陪他喝了便是。」
「唔。」常歡點點頭,無邪笑道「韓端有趣啊,居然還喝悶酒,瞧把這屋弄得全是酒味兒,可不好聞啊,得燻燻香才行。」說著左右打量屋子,「有香嗎?季大哥,我幫你熏一支。」
季凌雲不疑有他,指向櫃子:「有明神香。」
常歡踱去,藍兮立刻開口:「歡兒說的不錯,季莊主可常去室外坐坐,對傷情恢復有好處的。」
季凌雲點點頭:「多謝藍公子關心,待能行走時我便返回萬州,不知你們幾時回去?」
藍兮微微一笑:「我與歡兒恐是不能與季莊主同行,在下接了傾城畫院的師貼。」
季凌雲一驚:「藍公子要入傾城畫院?」倏地轉頭看向常歡:「歡……常姑娘,你沒與你師傅說……」
常歡背對著他,左手拿著火摺子,右手拿著千絕香,正欲點上來個不露痕跡,忽聞他問話,忙又將香攥進手裡,回頭道:「與我師傅說什麼?」
季凌雲看看藍兮,猶疑半晌道:「上次你被強行留在內務府,難道……不覺得蕭傾城別有居心?」
常歡沖藍兮挑挑眉,回過頭去接著捻火摺,藍兮端茶抿了一口:「那時當真是有些生氣,不過蕭樓主的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平民入宮確需謹慎,在下也可以理解。而今時入他畫院是拿月銀授畫藝,想我一介畫師又有何利可供人圖?不知這別有居心從何說起呢?」
季凌雲蹙眉:「難道常姑娘也入了畫院?」
「不錯。」
季凌雲似有些忍不住了,倏爾急道:「藍公子要小心,蕭傾城不是簡單人物,你師徒二人還是離他遠些為妙。」
藍兮不以為意,淡淡瞥他一眼道:「在下聽聞季莊主與蕭樓主生意互有往來,平日也甚是友好,怎會……?」
季凌雲臉色一僵,半晌沒有言語。此時常歡已點好了兩支香插在爐鼎中,煙絲裊裊騰起,多年前嗅過的丁香味道再縈鼻間,聽見身後沒了聲音,常歡嘻笑著走去窗邊,開口道:「熏香還是關窗戶的好,一陣屋裡異味就消了。」說罷關了窗戶,光線遮擋,屋內再陷昏暗。
季凌雲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抬頭道:「常姑娘,你是否記得上次你問我的事情?」
常歡心思一動,速道:「記得。」0 W( Q! @" D, Z& V; i/ v
季凌雲苦笑:「我沒與你說完,你……生了氣?」
常歡走去他身邊,輕道:「當然沒有,只是看大哥不甚開心,我又口笨舌拙安慰不好,有些擔心罷了,我覺得……有心事還是說出來的好,你最近好像瘦得更厲害了。」
藍兮坐在一邊沉著臉聽二人說話,放在膝蓋上的手倏地緊攥了攥。
季凌雲忽地轉頭望瞭望藍兮,抿抿嘴唇,不再接話。
常歡見他欲言又止,忙對藍兮道:「師傅,我陪季大哥說會話,你去幫我買個東西好麼?」
藍兮看她一眼,見她眼睛眨動極快,又見季凌雲沉默的模樣,心裡極不情願離開,但又知不走他定是不會說的,可是自己出去,獨留兩人相處,這昏暗屋中的氣氛……實在讓他很不舒服。遲疑半晌才站起身來:「買筆買墨?」
常歡嘻笑:「不要,買條絲帶吧,我這條顏色淡了,不好看了。」
藍兮不滿:「買條絲帶也要師傅去?」
常歡拉開門,手一抬:「我不想跑路嘛,麻煩師傅了。」
藍兮無奈,向季凌雲抱拳道:「就讓歡兒在這叨擾季莊主一陣,稍時我來接她。」
季凌雲回禮點頭。藍兮看看常歡,突然狠皺眉頭,暗示之意盡在眉間。常歡瞭然,微收了收下巴。
他踏出門去,回身雙手帶門,門扇緩關中,見常歡走去櫃邊,縫隙閉合的一剎,耳聽季凌雲充滿感情的喚了一聲:「歡兒!」手臂抬著猛地一頓,半晌沒有放下,心中不由驚怒並起,季凌雲竟能這樣親暱喚她?
屋內只剩二人,常歡捧了爐鼎狀似無意般放在了桌角,口中玩笑著掩飾道:「酒味還有,得多燻燻。哎呀,我師傅怕是不好意思去買些女兒家的東西呢,呵呵。」
季凌雲抿出一絲笑容:「藍公子對你真好。」
常歡理所當然:「從小就跟著他了,當然對我好。」
「嗯。把你帶大,你師傅很不容易。」季凌雲望著常歡,倏地伸出手:「歡兒,過來。」
常歡沒動,站在桌子另一邊,手指在桌面上劃拉來劃拉去,歪頭笑道:「上次我走後,蕭姐姐有沒有不高興啊?」
季凌雲搖搖頭,明顯不想答此話題。見她立著不動,彷彿有些羞澀般低聲道:「我現在見你師傅覺得很親切。」
常歡雙肘一支,半身趴上桌面:「為什麼會覺得親切?」
季凌雲聲音更低:「因為你。」
常歡不由失笑:「我?不明白。」
季凌雲沒有答話,回手輕輕抓住了常歡手腕,對上她的目光:「如果你再不來找我,我就預備去找你了,我知道那日你生氣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怔怔看著常歡的臉,緩道:「你對我,可有一絲情意?」
常歡的心在胸腔內不安分的衝撞起來,可有情意?若以她性格,為了得知真相,應會答「有」才對!不過做一場戲,說句誘騙之語又有何妨?但此刻問題擺在面前,常歡卻噤住了聲,良久不語。
她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對另個男人表達情意,即便是虛假的,即便師傅不在身邊,還是張不開嘴。若為了哄他說有,再回頭該怎麼面對師傅?要他一心對自己,自己也該對他一心才是。想到這裡,常歡不但沒答話,連手腕也輕輕抽了出來。今時有香在手,何必再委屈自己做戲?
季凌雲盯著她的表情,半晌苦笑一聲:「是,我對你不夠誠實,不願說出過往,又怎配要求你對我有情……」
常歡不置可否,瞄了一眼千絕香,已燃去三分之一,季凌雲並沒出現異狀,只顧喃喃:「歡兒,我從沒有告訴過別人,連韓端也沒說過,這件事憋在我心中多年,已快把我逼瘋了。」
常歡淡淡:「如果你只想找個人一吐為快,我樂意傾聽。並且……為你保密,如果你不願說,我也不會在意。」
季凌雲的手扶上額頭,悶笑一聲道:「是啊,也許只有我一人在意,別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在意!」
常歡不語,聽他又道:「我殺過人,害了別人滿門,你已知道了,可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人?」
空氣中隱有暗香浮動,常歡坐下,輕柔聲道:「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殺人呢?」
季凌雲把臉隱在手掌下,艱難道:「我是為了報仇!那人害死了我爹……我的家……沒了。」
仿似被雷劈中,常歡一個激靈,險些沒有鎮住心神,深喘幾聲抑住了驚訝急慌,堅持穩住聲音道:「他是誰?又怎樣害了你家?」
「他姓譚,名武春。當年,他與我爹同在鹽幫……」季凌雲放下了手,眼神直直的,看向不知名處,聲音愈發低沉,「他們曾經是最要好的兄弟,一起冒著危險販賣私鹽,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也一起掙了許多銀子之後約定收手不再撈偏門,改做正當生意。那時他們同住火州,我爹娶妻在先,譚武春孤身一人,時常來家與爹小酌幾杯,因為手頭寬裕,此人不久染上嗜賭惡習,輸了自己的一家酒樓後不思悔改,又將全副身家押上續賭,結果……」季凌雲冷笑,「自然也是輸掉了。」
「輸光了錢後,他找上我爹,要我爹與他再去跑趟私鹽,爹不肯,不僅因為生意已做上了路子,更因我娘頭胎初懷,他怎能再去冒險,苦口婆心勸說譚武春不果,那人居然自己去了,幾月後回轉,果然賺了些銀子,可那時他已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回火州後不久又再次涉足賭館,再次輸個精光。哼!無可救藥的畜生!」季凌雲語氣輕蔑不忿。
常歡有口不能言,靜靜聽著如傻了一般,他說的那人……不是自己的親爹吧?譚武春,譚文淵,難道是一個人?
「輸急了眼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身無分文,無家可歸,我爹看他可憐,念兄弟之情讓他到鋪中幫忙,他不願去,倒是搬進了我家借宿,日日爛酒買醉!爹忙著生意時,家中便只有我娘和他兩人。不久爹又做成了一筆大買賣,得了許多銀子,興高采烈回家報喜,買了酒菜與他一同慶祝……當晚……當晚……」季凌雲急喘幾聲,搖頭道:「這個畜生便做出了天理難容之事!他趁爹酒醉……把他勒死了!」
「啊!」饒是常歡一壓再壓,仍忍不住駭出聲來。
季凌雲笑道:「你說,殺了人的人是不是很害怕,很想趕緊逃走?呵呵,他不然,他的膽子大得無邊,他不但沒走,還將我爹的屍體斂葬,將我家財產全數變賣,竟……竟還留了銀子給我娘,之後才離開,你說他不是畜生是什麼?」
常歡顫聲接話:「你……你娘她……」
「我娘……呵呵」季凌雲笑出了聲,眼中晶瑩欲滴,「我娘是個懦弱的女人……她在身懷六甲時就被那畜生玷污了,只因他威脅要殺人,便一直不敢告訴爹,爹死後,他將娘綁在屋中十日,辦妥所有事情便消失無蹤。我娘報過官,喊過冤,卻無頭緒查找譚武春下落。她生下我後,靠幫人織補一直將我帶到九歲,爹的十年忌日那天……她一句話也沒留給我,就投河了。」
常歡面白唇青,已無話可說,季凌雲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知我怎知道這些事?」
常歡僵硬搖頭,聽他冷笑道:「因為我那懦弱無能的娘將我托給了一個寫字先生,臨自盡前求他寫了一封家仇長書,本是囑他待我長大之後給我,豈知我娘剛死,那寫字先生便連書帶人將我掃地出門!」
他嘆了口氣:「少不更事,知曉真相便一心想要殺他報仇,無權無勢滿心仇恨的一個孩子,天下如此之大,你說我該怎麼找他,怎麼報仇?」
常歡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縮在桌角,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季凌雲仰頭閉眼,咬牙道:「我……賣了我自己,卻找錯了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