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煙裊裊飄散,丁香味道越來越濃,昏暗屋中寂靜無聲,一張木桌對面坐著的兩人,皆垂著頭不發一言,呼吸微不可聞。
默了許久,常歡先抬起頭,輕道:「你說的譚武春,是不是譚文淵?」
季凌雲有些恍惚,眼睛裡一片迷茫,愣愣看了看常歡,低道:「是。」
即使已有預感,常歡仍是抖了一下,接問:「你是不是在蓮州找到他?」
季凌雲忽覺胸口一陣鬱悶,張嘴想要說話,喉嚨卻似哽住了,用力晃了晃腦袋,再望常歡,能答出的仍只有一字:「是。」
常歡手按桌邊,指關節顫抖不止,半晌又問:「你把你自己……賣給了誰?」
季凌雲恍惚更甚,不住的緊閉眼睛復又睜開,癱靠在椅背上,口中喃喃:「歡兒……你要我說出來麼?」
常歡心頭一陣刺痛,若不是師傅篤定千絕香的效力,她真的不敢相信季凌雲說出的故事,曾設想了千百種滅門真相,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會是一場循環因果,哥哥執著了十年的家仇原不過輪迴而已。眼前的男人明顯已受了藥力,要繼續誘導他說出來嗎?誘導他說出他心底埋藏最深的故事……
香燃了三分之二,重味全數揮散,常歡事先服瞭解藥,仍會覺得頭腦惑迷,有傾訴的慾望升騰,而季凌雲已然淪陷在這丁香之中,不等常歡回答,喃喃又道:「我想說,我想告訴你,即便你不再理我……」
常歡有些難過,低道:「我不會不理你的。」
季凌雲絲毫不理會她的話,只顧自語:「不知道我是幸運還是不幸,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若是沒有遇到他,我早已餓死荒野,早已成了野狗的腹中餐。」
常歡心知他說的這個「他」是誰,便沒再說話,靜靜聆聽。
「我以為我會是他的殺手……」季凌雲苦笑,「他救了我,把我帶到京城,給我錦衣玉食的生活,教我讀書寫字,教我武功.,我以為……他要的只是一個忠心的殺手死士……他真的對我很好,我把他當做恩人,認真的練武,希望能報答他的恩情,也希望有一日可以尋到仇人為爹娘報仇,豈料……」
他頓住了話頭,眉心攏住,表情似悲非悲。常歡微聲道:「豈料他要的並不是殺手對麼?」
「對……他要的不是殺手,他要的是……」他仍是說不出口,掙扎半晌,艱難道:「他對我提出來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說的那樣自然,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好像吃飯喝水一般天經地義,許是報仇心切,許是唸著他一直對我太好,我不知怎的……竟就同意了這樁骯髒的交易,因為他答應會替我找到譚武春,答應讓我手刃仇人!」
「你不會想到他是什麼樣的人,永遠也想不到,直到今日我仍無法將他看透!壞人麼?他沒有脅迫過我,一直對我很好,如果我不願,他從不強求。我長大之後,他給了許多銀子讓我做自己的生意,還允許我帶著韓端離開京城。呵呵……」 唇邊泛出無奈笑容,他搖頭道:「好人麼?你沒有見過他的手段,他對那些小孩子的手段……實在令人髮指。我與他有約,他了了我的心願,我不能違背諾言,可是每一次……他總有那麼多的花樣……我遍體鱗傷……幾日都高熱不退,他是個怪物……怪物!」他倏地全身顫慄起來,眼神驚恐迷亂。
常歡驀地想起痕影莊探病的那次,季凌雲手臂上的傷痕……難道她與師傅從京城離開後,季凌雲又落到了他手裡?再望向他憔悴的臉,心中不禁泛出了憐惜,這個男人為了報仇,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季凌雲忽然俯在了桌上,肩膀不住抽動,悶聲吼道:「我真的想殺了他!我想殺了他!」
常歡心疼的撫上他的肩:「殺了他!我幫你!」
季凌雲像個孩子似的哭出聲來:「為什麼……我不敢,我下不了手,是他救了我的命,是他幫我手刃仇人,是他把我養大的……我為什麼不能像譚傲那樣……」
常歡眼皮一跳,聽他提到了哥哥的名字,手在他肩膀上猛地一緊。
「他是孤兒,我也是孤兒,他在報仇……我也在報仇!他能潔身自好十多年……而我……」季凌雲幾乎泣不成聲,情感徹底崩潰,「卻攀附著怪物,淪為他的玩物!我看見他就想起自己的恥辱,即便他近些年已極少找我,但他留在我身上的……我……一輩子也抹不掉了!」
常歡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疼痛,倏地站起身走去季凌雲身旁,將他腦袋扳起,捧著他淚流滿面的臉難過道:「不要這樣,我們一起殺了他,你永遠也不用再受他擺佈了。」
季凌雲猛地將頭埋在常歡胸腹間,雙手緊緊攬住她的腰,嗚咽道:「我若能做到他般心狠手辣就好了,當年我只想殺譚武春一人,他卻將譚家二十三口全數斬盡……你說的對,這麼多年來,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夜夜見到譚家冤魂索命……那個……那個小女孩……只會笑不會哭的小女孩……」
常歡一震,手指輕輕撫上他的頭髮:「小女孩怎麼了?」
季凌雲已有些語無倫次:「我求他放過了她……可她已奄奄一息,跪在死人堆裡,恐怕也已死了。譚傲是譚家唯一的活口,她……也死了,我害了太多人……」
造化弄人!
常歡心神俱驚,半晌仰頭閉目呵呵笑出聲來,怎麼當年,原是殺父仇人季凌雲從那魔鬼手下救了自己嗎?造化弄人啊……這個極端又善良的男人,為了報仇出賣自己,為了良心放過活口,多年來深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他該有多苦?_
忍不住緊緊摟住了他的腦袋,想要給胸前這個發著抖哭泣的男人一些溫暖,原先那許多恨,許多怨,都隨著千絕香的燃盡而煙消雲散,只餘痛悔和憐惜還在心頭湧動。還報什麼仇,自己的親爹負人殺友在先,還有何面目找他報仇?怪不得哥哥要放了他,他原就是這出家仇大戲中最悲情的一人!
那人帶大了季凌雲,師傅帶大了自己,同樣是無父無母的孩子,同樣背負著血海深仇,同樣被別人撫養長成,兩人的經歷卻天差地別,相比較季凌雲黑暗不堪的少年時光而言,自己已太幸福太幸福了。
門扇被輕輕叩響,兩個緊摟在一起的人毫無察覺,季凌雲仍埋在常歡胸前,常歡仍沉浸在難言的苦澀情緒之中。
「吱呀」一聲之後,女人驚叫聲起:「你們在做什麼?藍公子……你看……」
季凌雲沒動,常歡也沒動,聽見熟悉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喚出:「歡兒?」她卻還是沒動。
就這樣沉默了一陣,身後女聲爆怒:「太不可理喻了,季凌雲,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說著話怒沖沖的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光線頓時大亮,清風拂進,將殘香吹散。尖叫繼續:「可笑!孤男寡女竟然摟在一起,你們……你們千山都沒有門規,沒有教養的嗎?」
藍兮不語,靜靜站在門邊看著常歡的背影,手裡拿著一條粉紅色的束髮絲帶。
季凌雲的泣聲已隱,緩緩將頭抬起,與常歡對視,眼神由先前的悲傷迷亂漸漸恢復冷靜,半晌啞聲道:「告訴我,你是誰?」
常歡望著他,倏爾綻出一個微笑,低道:「我是那個小女孩,你救下的小女孩。」
季凌雲沒有詫異,怔怔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喃喃道:「我早知道……做了壞事總有遭到報應的一天,你姓譚……你還活著……」
常歡又撫了撫他的頭髮,輕聲道:「是啊,我活得很好,你也要好好活著,現在你需要休息,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我該猜到了……你哥哥他……」季凌雲聲音嘶啞,眼角濕意又起。
常歡放開了手:「他會沒事的,等他好了,我帶他一起來找你。」
季凌雲點點頭,手指輕輕扯住常歡的衣襟,微不可聞道:「你……從一開始與我交好就是有目的的?」
常歡心中百般滋味雜陳,頓了一陣俯頭在他耳邊輕聲道:「以前沒有,後來有了,可當我預備有目的的時候,又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如果你不介意,我仍想叫你一聲大哥。」
「大哥……」季凌雲喃喃,「這已是你仁心了,你與你哥都是那麼善良的人……我不會後悔對你說出的那些話……」
常歡眨眨眼,直起身大聲笑道:「我們是好朋友嘛。」說著回頭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師傅,眼光又對上正在咬牙切齒的蕭盈盈。沒等她開口,美人已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們還沒完了!說的什麼沒頭沒腦的話,要說出去說,別在雲樓裡礙我的眼!」
季凌雲突然看向她,目光凌厲,冷道:「明日我便離京!」
蕭盈盈結舌,半晌倏地撲向季凌云:「凌雲!我……我不是說你……你不要走啊!」
常歡嘻笑:「蕭姐姐是說我嘛,就不礙你的眼了,告辭!」
拖著藍兮走出屋子,房門剛一隔住蕭盈盈的哀求聲,常歡嘻樂的臉立刻陰沉,笑容再也掛不下去了,心頭一波波滔天巨浪擊得她幾乎承受不住,腿也有些發軟。藍兮拉著她的手沒有問話,默默走下樓梯。
剛跨出大門,常歡怔住,步上台階的黑衣人,手中拎著一罈酒,鬍子拉茬,眼睛赤紅,長髮有些凌亂,俊顏已不復冰山冷寒,只餘無限苦悶,正是韓端。
兩下一個照面都停了腳步,半晌沒開口。韓端看著常歡,藍兮就冷眼看著他,心中怒火熊熊燃起,牙根緊咬,拳頭攥起,關節咯崩聲聽入常歡耳中,讓她心裡一慌,說了不再理他,可這正巧碰見,裝看不見是不是太沒禮貌了,尷尬的笑了笑:「回來啦。」
韓端垂下眼簾,沒有答話。
常歡聳聳肩:「唔,好吧,再見。」
藍兮一聽這話,忙拉著她就往階下帶去,韓端悶聲道:「常歡,我有話對你說。」
「說什麼?」藍兮冷冷接口,「歡兒不想聽,你有話對我說罷。」
常歡無奈嗔他一眼,師傅這話說的……真幼稚。
「我只想對常歡說。」韓端根本不為他冷言所動,依然垂頭堅定道。
藍兮嗤笑一聲,不再理他,繼續拉著常歡走向馬車。「啊!師傅!」步子突然一頓,藍兮驚詫回頭,先見常歡苦著個臉,後見她的另隻手……握在韓端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