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兮半刻也未遲疑,一個箭步回身劈手將相握兩手打開,怒指韓端道:「事不過三,我念你助歡兒數次,已對你一再忍讓,莫逼我千山太甚!」
常歡手背被打得生疼,聽師傅不以個人斥責,而是搬出了千山名號,明白他是真的生氣了。再瞧韓端,依舊垂著眼簾,濃睫不住顫抖,腮骨處緊緊繃著,似在極力壓制情緒。他沒有答藍兮的話,只堅持低聲道:「我有話要對常歡說。」
藍兮聽他執語簡直怒不可遏,卻又不是會當街辱人的人,拳頭攥了又攥,還是轉身拉住常歡大聲道:「你做夢!歡兒,我們走!」
藍兮少見的高聲粗嗓,把常歡嚇得諾諾道:「師傅別生氣。」邊說邊看了韓端一眼,心道這人怎麼倔得跟頭牛一樣,反覆只說一句話,非把師傅惹毛了不可。也不敢再留,隨藍兮走到了車邊,藍兮一撩袍子忿忿先上了車,常歡抬腿欲爬,身後輕聲:「常歡……」
這兩字彷彿用盡了他全部的心氣,聲音裡充斥著掙扎與無力。似在喚她,又似在喃喃自語。常歡不由回頭,正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滿佈著苦痛愛意的眼睛,即便眼中紅絲畢露,即便眼窩微有凹陷,但那眼神中掩飾不住熊熊燃燒的,不是愛又能是什麼?常歡已嘗過愛與被愛的滋味,已知道有愛之人的表現會是怎樣,看看季凌雲,看看蕭盈盈,再看看自己,哪一個不是淪陷在情渦中不可自拔,為卿神傷,甚至那為人不恥的怪物蕭傾城在看到師傅時,也是痴痴狂狂。而韓端與她相識以來的所為種種,她又怎能假裝看不見,怎能故意忽略?
常歡已爬上車的那條腿又退了下來,藍兮冷眼看著她的動作,看著她煩惱的咬住下唇,看著她扭在一起的手指,看著她終於抬起頭來說道:「師傅,你先回去吧。」心裡驀地一涼,藍兮吸了一口氣,忍耐道:「你要做什麼?」
「我……我與韓端談談。」常歡表情有些為難,語氣卻已肯定,他是她最好的朋友,難道就此兩不相見?酒後誤會記得不甚清晰,但也知道自己把他當成了師傅,誤會一定要解開,而朋友若因此事反目,未免也太可笑了一點。
藍兮已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憤怒還是無奈,半晌扯動嘴角道:「一定要談?」
常歡又回頭看了看韓端,他仍一瞬不瞬的望著她,於是點頭:「要的,我們是朋友。」
「好!」藍兮應的極快,「就在這裡談,師傅等你。」再也不看韓端一眼,兀自瞪向前方,面如寒霜。
常歡眨眨眼,看著身邊時有經過的路人,看著暮色漸罩,雲樓即要挑燈,師傅的馬車還堵著大門,想了半晌,拍拍車架對韓端道:「有話對我說就上車來吧。」
藍兮微微一震,卻未開口,眼睜睜看著韓端跨上車架,撩簾進了車廂。
常歡爬上,左右瞄了瞄,倏地從後輕摟了摟藍兮的腰,低道:「不要生氣,等我。」不說還好,一說藍兮氣憤更甚,氣憤中還夾雜了絲絲委屈的情緒,自己出言不遜是為了誰,她答應過不再理那人,現在竟與他密談起來。一時嫉怒並起,手甩馬鞭,催動車行向城門奔去。
晃動的車廂裡,兩人相對無言,韓端低著頭,常歡盯著他的發心。良久,目光掃到他手中拎著的酒罈,常歡微笑道:「雲樓連酒都不給你喝,還要出去買?」
韓端嘆了口氣,只是輕微的一聲,卻讓常歡聽出了許多鬱結。歪頭又道:「想對我說什麼?」
他揚起黑濃睫毛,皺起眉毛道:「你……離開客棧到哪裡去了?」
「你去找我了……?」常歡一想便瞭然,「我和師傅搬去了傾城畫院。」
韓端的手指勾住壇繩來回磨著又道:「你和你師傅不會武功,若要對付他,一定要找我。」
常歡頷首:「好,不過暫時還不用,我們不會和他硬碰硬。」
韓端抿抿嘴:「他詭計多端,你們離他這樣近……也許會有危險。」
常歡笑了,抬手點了點腦袋:「不用擔心,我師傅雖然沒武功,但是很聰明。」
韓端眼中流露出了一絲失望之色,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常歡敏感察覺,直問:「你是怎麼想的?」
「我……」他頓了頓,別開目光輕道,「我想去保護你。」
常歡半晌不語,倏爾按住膝蓋傾了傾身:「韓端啊……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
「嗯。」韓端不敢看她的眼睛,索性將臉側到了一邊。
常歡忽然沉了臉,狀似忿道:「我前晚喝醉酒……是不是你去尋的我?」
「咳咳!」韓端猛咳起來,臉色唰地通紅,掩飾的將酒抱入懷中,極力向後靠上廂壁,結巴道:「是……是……」
常歡嘟著嘴摸了摸脖子,低聲道:「你那樣對我,還是不是我朋友?過分……」
韓端的嘴唇微微泛了青,側臉輪廓瘦削清俊,半晌低道:「對不起,我不該……冒犯你。」
常歡呼了口氣,兩手一攤道:「對不起就完了?」
韓端目光閃過她臉龐一瞬,迅速挪開,艱難道:「你打我……」
「嘁!」常歡嗤鼻:「我打你還不是給你撓癢癢?你想得倒合算。」
「罵我……?」
常歡摳摳下巴,眯著眼點點頭道:「好主意。」說著話突然躬身竄到韓端旁邊坐下,正對著他的臉,抬手指鼻道:「好你個韓端,趁我醉酒佔我便宜,害我被師傅大罵了一頓,你不是我朋友,不是我兄弟!」
韓端臉色黯然,喃喃道:「常歡……我對你……」
常歡聽他說話,忙一擺手,鼻孔朝天道:「不要跟我說話,我還沒罵完呢,以前我跟你喝酒也喝醉過,那時候還以為你是君子,對你特別放心,誰知道啊誰知道……韓端!」她誇張的搖頭嘆息,「你太讓我失望了!」
「常……」韓端又開口,常歡趕緊繼續打斷:「我被師傅罵過之後,真的很生你氣,氣得恨不能殺了你!不過呢……」她突然抿嘴一笑「我可沒有衝動,仔細想了一天,你以前對我一直都很夠義氣,事事處處幫我的忙,從來也沒有越過矩,所以……」她又眨巴眨巴眼,「終於被我想通了……你啊,一定也是喝了酒,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道把我當成了誰,哈哈,說起來也許是我佔了你便宜吧,因為我也把你當成了我師傅!」
韓端一震,猛地看向常歡,看著她掛了滿臉僵硬虛假的笑容,脫口道:「我沒有喝酒……也清楚知道你是常歡!」
「啊!」常歡裝沒聽見,清了清嗓子,牛頭不對馬嘴道:「你以後少喝點吧,自己喝還逼著受傷的季大哥也喝,他的腿傷要是拖長了,都是你的錯。好了,說開了就沒事了,一場誤會嘛,我們還是朋友!」說著話躬身站起,「師傅趕車去哪兒呢?」就欲撩簾出去,身形未動,左手倏地被緊緊握住。
「常歡!」
她站定閉上了眼睛,腦內一片紛亂,暗悔自己為何要提起,但若不提,這事始終會是橫在兩人心頭的一根刺,以後見面還是尷尬,若他聰明,掩過也就算了,可這人……
「啪」的一聲,酒罈子被放在地上,拳心前後都攏上了溫暖手掌,包裹的嚴嚴實實,聽他沙聲開口:「給我一次機會。」
常歡心潮暗湧,面色鎮定,「韓端,我想你真的誤會了,我喜歡的人是我師傅。」
「我知道……」韓端苦澀道,「我早已知道……可我仍在奢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常歡轉頭,淡然道:「你要什麼機會?你要我怎樣?」
空氣彷彿凝滯,許久許久之後,手上的溫暖散去,看著他緩緩靠後,唇邊露出一抹自嘲諷笑:「我要你怎樣?我不知道……只不過想說出來而已,你只管怪我冒犯了你罷,我無半句怨言,因為……那本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常歡心尖一陣酸麻,見他彎身欲摸酒罈,忙上前按住:「你不要再喝酒了。」
韓端側著臉怔怔望著她,喃喃道:「那次在你面前赤身……我羞愧至極,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不想你見到我無顏的一面……常歡,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髒……」
常歡倒吸一口涼氣,急道:「胡說什麼?早就對你說過,我從來沒有這樣想!」"
他無力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不會這樣想,所以我才敢對你說……我很嫉妒凌雲,你對他是那麼的好……」
常歡無奈:「我那是……我不是對他好。」
韓端如酒醉般喃喃:「你想利用他是麼?你想利用他殺掉蕭傾城,呵呵,而我竟想幫你……幫你利用我最好的兄弟!」
每一個字聽入耳中都讓常歡心如刀絞。說不出更多的辯駁,只能不住低道:「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韓端目光閃爍,伸手將常歡一撥,拎起酒罈起身:「我以為自己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是見了你才知,我什麼也不該說!」
常歡坐在地上又驚又痛,看著他走到車門處回頭,幽深雙眸靜靜望了她一會兒,道:「你的事情我仍會幫到底,不論你需不需要!」說罷掀簾出門:「停車!」
藍兮在外早已按捺不住,垂下的門簾猶如一道厚厚的屏障,將歡兒和另個男人隔在一處,心中酸意自車動起就未停止過,此時忽聽端聲,忙急拽韁繩,雙馬嘶鳴,馬車漸停。
韓端跳下車瞥了一眼藍兮,語無感情道:「很奇怪,為何我從未嫉妒過你?」
藍兮蹙眉,這句沒前沒後的話是什麼意思?看他拎著罈子大步走上來路,脊背挺得筆直,黑衣背影在血色夕陽的映照下,愈顯孤絕獨傲。
從今起做寒梅一朵,卻原來,舊時人本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