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車簾掀開一半,藍兮望進車廂。常歡抱膝坐地,目光茫然,口中唸唸低語。
「歡兒。」他輕喚了一聲。常歡抬頭,笑容晦澀勉強,「師傅……他走了?」
「嗯。」藍兮沒有著急追問,而是冷靜道:「怎麼了?他與你說了什麼?」
常歡苦惱的搖頭:「沒說什麼,只是我不知道,韓端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藍兮定定的看著她:「你有沒有將他送你的東西還給他?」
常歡微微一怔,喃喃道:「忘記了……我忘記了。」
藍兮疑道:「是忘記了,還是你壓根就不想還掉。」
常歡滯然,半晌苦道:「我不想傷害他,他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
指尖輕顫,藍兮扶上廂框,雖然極力掩飾,顫抖的聲音還是洩露了他起伏的情緒,「不想傷害他?那你有沒有想過……」艱難嚥下一個字,藍兮冷下聲音:「好,你預備怎麼做?」
常歡不語,眼底的困惑一覽無遺。夕陽斂收萬丈紅霞,郊野風起,三兩成群的鳥兒歡叫著飛去枝杈窩巢方向。藍兮靜靜等著她開口,等到車廂中的光亮漸漸暗去,等到站姿已變得僵硬,等到心上一片冰涼,也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失望和失落同時溢滿胸間,藍兮緩緩放下手,隔著車簾輕道:「你對他……也有情是麼?」
簾內的靜默使得藍兮剎時一股腥甜入喉,頭暈目眩幾要站立不穩,急喘幾口氣息,強行壓下心口劇痛,唇邊浮出一絲苦澀笑容,轉身抽馬迎餘暉而去。
回到畫院,正趕上晚飯時分,柳如風翹首期盼得見馬車返回,忙邀二人一同吃飯。藍兮抱了抱拳權作婉拒,一言不發徑直回房。柳如風見他臉色蒼白,神情蕭索,似受了極大打擊,話也不敢多問,只將探詢眼光投向常歡。
常歡看著他的背影隱進房裡,轉頭對柳如風鞠了一躬,有氣無力道:「今日師傅累了,就讓他休息吧,柳先生莫怪,晚輩……晚輩也不能陪您吃飯了。」說罷耷拉著腦袋,拖著腳步晃上了台階,獨留柳如風一人詫然莫名。
回房再也沒了力氣,猛地趴上床,常歡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架,從早到晚,這一天之內倒是發生了多少刺激的事情,得知了多少震撼的真相!蕭傾城穢亂後宮,季凌雲賣身報仇,韓端……吐露情意,樁樁件件如巨石壓頂,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即便她再聰明,再冷靜,也不過十八歲的年紀,尚屬青澀的心思哪裡能容得下這許多紛繁複雜的頭緒,要全數理清,又豈是一時半刻能辦到的?
深深嘆了口氣,常歡拖著疲憊的身子向枕頭上挪了挪,把一切暫時拋開吧,睡上一覺明日再說。正欲挪個舒適的趴姿,忽覺胸前有物相硌,探手摸出舉到眼前一瞧,立刻皺起鼻子煩惱無比,這……正是韓端贈送的鶴簪,一直放在襟懷夾層裡,忘了戴上,更忘了還掉!
師傅也在生她的氣對麼?氣她沒有直接拒絕韓端,氣她對韓端表現了絲絲惜情,氣得連飯都不吃了,話也不同她說上半句。常歡將臉埋進被裡,嗚嗚哀嚥了一陣,韓端也是會趕時辰,本就亂糟的心思被他一鬧更是亂成了一團麻。一報還一報,她氣師傅與玄月牽扯不清,師傅就氣她與韓端交好,循環報應就這樣靈驗?
想不清,煩不褪,滾來翻去睡不著,聞著身上奔波一日後又染了煙香的味道,常歡甚是不爽,「通」地爬起身,開門出去尋桶打水
照應師院的小廝剛剛吃完飯,聽常歡吩咐,忙為她扛了澡盆進房,顛顛來回跑了幾趟,灌了大半盆的熱水。
常歡站在門口,幽怨地盯著藍兮緊閉的房門,故意高聲大嗓與小廝說了幾句話,門內卻半分動靜也沒有。恨恨踏進自己屋,插上房門,唰唰幾下扒掉衣服,退著坐入盆中,嘩啦濺了一地的水。
透骨的熱意緩和了她心中煩躁,散了發,常歡扒住盆邊斜靠著浸泡了一會兒,拿了手巾撩水上身擦洗,抬腿舉臂,縈出一室暖暖水氣。門外似有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常歡頓了動作側耳,說話又沒了,隔壁房門吱呀一聲。
師傅出來了,耐不住腹飢要吃飯了?常歡嘟嘴,師傅是不是不想和自己一起吃飯才故意避開,用得著氣成那樣嘛?那時不想欺騙他才不答他話,總覺得對韓端有些說不出的愧疚,即便他聽不到,也不忍出言傷害,師傅真是一點也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上下洗了一通,常歡小臉紅撲撲的,出水擰巾擦乾,穿好褻衣,開門探望了一陣,無人。大著膽子將盆拖出,順台階將水傾下,灌流入花草之間,門外靠好木盆,常歡又迅速閃進屋內,夾著門扇瞄向側邊。
師傅屋內的燈亮著,想是還沒有睡,她拽著濕髮甩來甩去,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主動過去找他說說話,生著悶氣誰也睡不好覺,她的性子可不比師傅那麼耐磨,若悶到明天,只怕頭髮都要撓掉了一大撮。
找了乾淨裙子出來穿戴整齊,頭髮用乾布搓了搓還有些濕,就那麼披著晃到隔壁,抬手敲門:「師傅?」
屋內的一聲輕笑讓常歡怔住,這聲音……
門開了,藍兮站在門裡望著她,面色平靜,聲音無波:「何事?」
常歡急眨了眨眼,迅速彎身從他腰側看進屋裡。桌上一盞明燭,繞圈擺了三四個小菜,青花酒壺立著,壺邊兩盅,桌旁……還坐著一人!
常歡結舌:「你……你怎麼來了?」
那人起了身,隱在暗處的眼睛閃閃發亮,紅唇一彎:「我怎的不能來?」
常歡血充入腦,猛地一撥藍兮,跨進屋裡,口氣不善道:「你不是說明日才來?」
「明日自然也要來,今晚閒著無事,便過來看看你師徒二人睡的可好?」
常歡氣得直翻白眼,此人著實奸詐,唸著師傅也不是這個唸法,不過半日不見,晚上竟又巴巴的跑來了。
聽他又道:「剛巧知曉藍公子也未用飯,就一起用了,怎麼,常姑娘覺得不妥麼?」
常歡回頭瞪了藍兮一眼,沖道:「妥!有何不妥,我正好也沒吃飯,一起吃罷!」說著氣哼哼拉了凳子坐倒,眼睛直盯著面具不放。
蕭傾城呵呵一笑:「常姑娘剛剛沐浴了麼?帶進一室清香啊。」嘴上說笑,目光卻如兩把利刀,死死剜住常歡的桃花粉臉,濕漉漉的黑髮,皙白的脖頸和那身合體蘭裙。
常歡嗤笑:「清香也聞得出來,樓主的鼻子可真是靈光。」
藍兮瞟了常歡一眼,慢悠悠關了門,又回身坐下了,端起酒杯舉向蕭傾城,淡道:「方才樓主說到哪裡了?」
蕭傾城聽得藍兮問話,不再理會常歡挖苦,也舉杯與之對碰,一飲而後微笑道:「說到南方的深山之中有一種樹,長的桿秀枝嬈,卻非藤蔓,但凡前後左右有小樹生長,必定要傾了樹身前去纏繞,把枝條緊緊纏在別樹身上,久而久之,兩樹便合成一樹,任你刀砍斧劈也不能鑿開半分,人送美名:南風芙蓉連理枝。」
藍兮輕輕「哦」了一聲,「此樹從未聽過,典故倒是有趣。」
蕭傾城頷首嘆道:「是啊,可嘆如此堅貞之樹卻招來一些無知者的毀罵,盡道些污穢之語,唉,不提也罷!在下以為這正是以樹喻人,樹木尚能不論種別差異,生出情意來,人間只要有情……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藍兮俊顏展笑:「蕭樓主說的有理。」
「南風高論」讓常歡在一旁聽了個瞠目結舌,半晌呆滯難言,僵硬看看師傅一臉的雲淡風清,立即心生佩服之情,如此驚世駭俗匪夷所思的齷齪言論,竟然沒有嚇倒一向溫潤如玉,衛道守德的他,還能出言附和,實乃……神人也!
蕭傾城聽藍兮贊同,眼睛剎如明星閃亮,「公子覺得我說的有理?」
藍兮頷首:「有理,人生在世,情隨一生,此乃天道,不可逆之,男女相親固然順倫常合世理,但世上為書畫為佛理終生不娶不嫁者,也大有人在,心頭摯愛並非世俗所道的『常人』,這無可厚非!」
蕭傾城微張了嘴,半晌不吐一語,然氣息急促,定定望著藍兮。
藍兮微笑舉杯:「樓主請!」
蕭終於按捺不住心頭激動,不顧常歡在旁,一把握上藍兮端杯的手:「公子……不枉我多年對你……」
「撲通」一聲,常歡翻了凳子跌倒在地,爬了半天沒能爬起身來,側身驚怕道:「你……你們!」
藍兮未動,蕭傾城更已眼中無她,兀自望著藍兮喃喃:「香夢猶酣,也曾割斷黃金袖。
分桃顧盼,漫結相思扣。
酒凍唇溫,繾綣藍衫皺。
燈如豆,夜涼微透,夜夜傷魂瘦。」
藍兮此時才看向常歡,不露痕跡抽手放下杯子,淡然道:「歡兒,地上趴著做甚,快起來。」
常歡大力掀掉凳子,爬起身來,幾步上前將門拉開,對著靜悄悄的院子怒叫道:「是何野物聒噪?什麼時辰啦,都不睡覺啦!」
藍兮抿唇淺笑,再看蕭傾城,已然痴了,輕道:「樓主,天色已晚,喝了這杯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蕭傾城「呵」地出了口氣,垂首低語:「好,明晚……我是否還能這般與公子把酒言歡。」
「自是可以。」藍兮先乾為盡,杯子一亮,蕭傾城再不遲疑,仰頭喝下,起身道:「告辭!」
紫衫拂過常歡身側,倏地停住,微側了頭與她耳語:「下次莫洗完澡後來找你師傅,我會認為你有企圖。」
常歡不耐煩道:「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你管得著嗎?快走吧,看見你們我就噁心!」
「很好。」紅唇又彎,「原來你師傅也已被你噁心了?讓我想想你不噁心誰呢……韓端?」
常歡怒極反笑,一時冷笑不止,笑得全身都顫抖起來,看著他踏出房門,開口低道:
「輕勾紅粉慢均臉,髭鬚青暗;
山高水闊眉共眼,胭脂怎點?
襦裙緊系嬌且喘,楚腰橫攬。「三句唸完頓住,蕭傾城果然回頭:「怎是一闕殘詞?」
常歡眯眼望著他,笑意加深,一字一句道:「奈何芙蓉根尚在,卻不堪剪。」
蕭傾城猛的一震,妖目恨光立時射出,眼睜睜見她退入藍兮房中,啪的將門閉住。
從今起做寒梅一朵,卻原來,舊時人本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