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師傅,你回來了。」
「嗯。」藍兮應聲,聲音中聽不出情緒。
常歡有些心慌,自己方才與韓端執手難道被師傅看見了?好巧不巧,前因言語都沒聽見,偏偏執手他便來了,老天真是存心捉弄自己。抿下嘴唇,常歡道:「看見蕭傾城了麼?」
「看見了。」藍兮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攬了常歡的肩膀向院外走去,輕聲道:「季凌雲不在雲樓,那人發了一通脾氣便離開了。」
「哦?」常歡驚異,「他會不會去找季大哥去了?」
藍兮偏首:「你知道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
藍兮頷首:「我已告訴了蕭傾城其妹在此,相信他不久就會過來,我們先回畫院罷,你累了,需要休息。」
醫館廳內只留了一盞小燈,一名學徒趴在藥櫃上打盹,常歡頓了腳步道:「他若來後看見我哥了怎麼辦?」
「無須擔心,有舅舅在此守著,龐大夫我已與他說過。」
二更敲過,師徒倆披星戴月回了畫院,院中靜悄悄的,只有藍兮房門還大敞著,階下模糊血跡尚存。常歡惴惴不安,師傅與韓端擦肩而過,卻對他一字未提,心裡總歸是存了氣罷,自己該怎麼解釋呢?亂想著,藍兮已點了燈,走去水盆邊擰著手巾,常歡忙道:「我去睡了,師傅休息。」
轉身想走,藍兮開口:「歡兒不忙,過來。」
常歡一低頭苦了臉,還是吃醋了,不定又要怎麼說教自己,朋友之間哪能那麼親密的牽手,也是自己做的不妥。磨蹭過去沮喪道:「師傅有話對我說?」
藍兮沒有說話,一手抬了常歡的下巴,一手拿了手巾擦上臉來,髮際鬢間,額頭鼻線,像大人對孩子似的給她仔仔細細擦了個遍,擦完了臉又擰了一把,雙手也沒放過,擦完左手換右手,表情認真,動作一絲不苟。將她手臉擦淨,又出門換了盆水,自己也洗了洗,順手解了外衫。
師傅不說話,常歡也不敢說,任他沉默的做著這一切,直到他停了動作,目光靜靜望過來,才吶聲道:「師傅……」
藍兮抿了抿嘴角,兩臂一伸擁住了她,一聲嘆息悠長:「歡兒。」
常歡有些惶然,俯在他胸口,手指不住捏動他的衣襟,嘆過之後良久沒聽到他說話,皺著臉小聲道:「你在生我的氣?」
藍兮將臉緩緩蹭上她的耳畔,手掌在她的腰背間摩挲,覺得胸前充盈無比,喃喃道:「沒有,師傅只是想抱你一會。」
常歡不作聲了,兩手爬上藍兮腰際攬緊,側過頭靠在他的頸側,閉起眼睛一心一意與他擁抱,身心一覺鬆適,疲累感立刻襲來。
頰邊落了唇,溫柔貼著,濕潤的唇瓣一點一點移下,常歡呼吸微急,輕揚下巴送上香馨,沒有激烈的追逐糾纏,兩個人似都有些慵懶繾綣的情緒,柔柔觸碰,輕吮緩吸,舌尖互抵著汲取甜蜜,聽得藍兮鼻中哼出滿足的低吟,常歡不禁微笑,唇離柔道:「我困了。」
「嗯。」藍兮看著懷中閉目倦頓的小臉,彎身將她抱了起來,放在床上,除了裙鞋,自己臥在外側,手臂探在她頸下將整個人又擁進了懷中,這才拉了被子蓋住兩人。
常歡手腳纏上,緊貼在他的胸口,聽那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傳入耳中,一會兒功夫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唔噥道:「師傅,你的心跳聲……真好聽。」
藍兮也閉了眼睛,手指慢慢撥撫著她的肩背,半晌開口,語聲微不可聞:「睡吧,永不再做疑你之事。」
一夜好眠,無夢睡得更加香甜,常歡醒時,身側已空,坐起伸著懶腰喊了兩嗓子沒人答應,見枕邊一張薄簡留字:師去相府,晌前必回。倏地嘆了口氣,怎的又去相府了,與那張相還有多少事情要談?起身穿衣梳洗鋪床疊被,一切收拾停當,常歡拉門出去。
屋外陽光甚暖,樹間麻雀撲騰翻飛,花園中的魚花草已攀起了綠藤,繡球花苞圓鼓鼓的,看著分外喜人。就是這樣一個美麗溫暖的夏晨,常歡卻在看見院中人時,心神俱驚,手腳冰冷。
他散著黑髮,立在一株魚花草前,紫衣沒有換,還是昨天那一件,即便陽光也驅不開他身周的冷意,紅唇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面具下的眼睛深不見底,親眼看著常歡從藍兮房中笑盈盈的走出,既而凝固表情。
挪開了眼睛,手指捻上魚花草的藤莖,懶洋洋地開口道:「昨晚睡得好麼?」
常歡一窒,結巴道:「我……我與我師傅換房睡的。」
他先是哼笑了一聲,接著便如控制不住般大笑起來,笑仰起頭對著天空搖了又搖,道:「你在向我解釋?」
常歡往後退了一步,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蕭傾城負手慢悠悠的踱上前,邊走邊道:「來,自然是有事,卻不想發現了你的小秘密。」
常歡倏地退進門裡,手扶門邊道:「我師傅不在,你不要過來。」
「我知道你師傅不在!」紫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一閃,人已推著常歡進了屋中,那披頭散髮詭異森然的模樣駭得她大叫:「你不要發瘋啊!」
蕭傾城並未碰她,輕扯了一邊嘴角道:「我幾時發過瘋?我對你一直很好啊,你瞧我今日不來找你師傅,是特意找你呢,現在你告訴我,韓端和季凌雲在哪兒?」
常歡忽地跑到桌子後方,離開他幾步距離慌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們。」
「嘖嘖。」蕭傾城狀似煩惱的嘆氣:「你與他們關係密切,時有來往,若不問你,我還真想不出可以去問誰,你……昨夜有沒有見過韓端?」他移向常歡,移得緩慢,卻帶著巨大的壓力與威脅。
常歡緊盯著他一舉一動,見他走過來,忙轉到桌子另一側,「沒有,我一直在醫館看著你妹妹,後半夜才回來,哪裡見過他?」
「哦?」蕭傾城停了步子,笑道:「那醫館的人為何會說……」
常歡心驚肉跳,看不出他那笑容裡到底藏了幾分欺詐,口中堅持道:「誰與你說的你找誰去,我反正不知道。」
蕭傾城並不逼迫,伸手挑了自己一縷長髮,繞在指間晃來晃去似在沉思,手指猛地一頓,冷道:「好,既然你不知道,那就隨我一同去找找吧。」
常歡大叫:「關我什麼事?我哪裡也不去!」
「你這丫頭真不聽話,怎的不關你事?」蕭傾城聲中帶嗔,「韓端不見了,你就不心急尋他?」
常歡一個愣神,他已近身,手抓後領道:「走吧,同我一起去找你的心、上、人!」
隨著最後三字切齒吐出,人已被他帶出門外,急速出了師院。院中三兩小廝整日縮著腦袋,目瞪口呆看著這風雅之處連日來一幕一幕的上演驚悚戲碼,大氣也不敢出。
常歡做夢也不會想到,蕭傾城帶她來的地方竟是傾城紫樓。常歡一路的抗議解釋蕭置若罔聞,馬車直停紫樓院外,滿院紫花依舊盛放,看進眼中,除卻詭異別無他感。
許是回了自己的地盤,蕭傾城唇邊再無波紋,抓著常歡後領也愈發粗魯,將她踉蹌推進樓內,撲面一陣濃香,兩個紅衣婢迎上:「樓主,清風屍身已殮。」
蕭傾城嗯了一聲,腳步不停,推著常歡上樓去。常歡心中又怕又疑,忍不住開口道:「你帶我來這處做甚?」
蕭傾城走得飛快,冷聲道:「若想保住你的嘴唇,最好閉嘴。」
頓在一處門前,蕭傾城開門將常歡往裡一推:「好好守在這裡,看看那兩隻小兔有沒有本事將你救出。」
紫紗蔽牆的昏暗房間總能勾出恐怖回憶,門欲關,常歡急拽著叫道:「哎!你心眼太小,是你自己打傷了妹妹,怎能怪罪到他們身上?人家怕了你,已經逃了,你還死追著不放,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若不是你一再欺負季凌雲,你妹妹也不會……」
「住口!」狹小門縫處隱著紫色軟錦面具,口氣驀然怒意衝天,「我死追著不放?他前夜殺了連霜,唆使盈盈前來刺我,昨夜又趁我不在樓中,誘殺清風,盜走了我的……」突然停了口,冷哼一聲:「他想反我,毀了傾城樓麼?自不量力的東西!」
常歡隨即冷笑:「反你?你以為你是皇帝麼?就算是季凌雲做的,你欺負他也已欺負得夠久了,齷齪之事加諸男兒身,他能忍到今天已算奇蹟!」
面具久久未動,倏爾低笑:「你知道了這麼多事,還能活到今天也算奇蹟。就讓我看看這奇蹟能繼續多久。」
門「砰」地關死了,沙柔的聲音還在門外:「不管是做生意還是當皇帝,信條其一便是遵約,他既與我交易,就當履約而為,毀約的人在我看來,下場只應有一個:死!」
常歡憤恨大力拍門:「那韓端呢?還有你糟蹋過的那些人呢?難道也與你有約?」
聲音漸遠:「有賣自然有買,有買賣自然有約,你與她作個伴,讓我來好好招待你們的心上人。」
常歡一驚,與誰作伴?
若不看滿牆紫紗,這房間的居設倒也算是齊整,側首一盞小窗,蒙了灰色窗紙,與第一回來看到的那扇差不多大小,卻已被釘死推不開來,房裡有桌有櫃也有床,常歡縮在門邊,側耳細聽著門外的聲音,眼睛瞄著床帳裡的動靜。
蕭盈盈躺在那處,一直沒醒。胸骨肩骨都受了重傷不能移動,常歡不知道蕭傾城是怎麼將她帶回來的,但卻知道了蕭傾城將她二人關住的目的,是想以此來要挾季凌雲和韓端自投羅網,讓他們束手就擒,接受他所謂的懲罰?
能聽見隱隱的說話聲,只是半句也聽不真切,常歡心煩意亂,師傅也會知道自己不見了,也會順著線索尋來嗎?蕭傾城又會如何敷衍他?這處離正園太遠,若無人尋來,喊破嗓子也不能傳出。除了著急,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坐在地上等待,已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綿厚熏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垂著腦袋打盹,耳朵突然被人揪起,一女聲喝道:「起來!」
天色將晚,藍兮站在梅園會賓閣外,眼見烏雲遮蔽豔紅夕陽不過轉眼,天邊陣陣驚雷傳來,雨季就要到了,瞬息萬變的梅殤天裡,總會有忘記帶傘的路人將被淋濕衣衫。
蕭傾城遠遠走來,身後仍然跟著紅衣婢,只不過由四人變做了一人,一見藍兮便笑:「藍公子,來尋我?」
藍兮無奈搖了搖頭:「本是去尋歡兒,這不聽話的丫頭又不知跑去了哪裡,城內兩頭尋了一遍也沒尋到,正過梅園,瞧著即要落雨,便來叨擾一陣。」
話音剛落,劈啪散雨就滴了下來,蕭傾城忙道:「進閣再說。」
兩人隔了一幾並排坐定,藍兮整了整長衫,嘆口氣道:「樓主是否還在生氣?」
蕭傾城端茶碗輕輕漾著,「本還是氣的,不過昨晚聽公子一言後消了許多,盈盈總歸是我親妹,受人矇騙才做出那等錯事來,我已將她帶回,鎖她幾日不許她再見季凌雲,只要那小子不來生事,我便也不去尋他麻煩了。」
藍兮頷首:「其中定是有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樓主武功高深,還是少動肝火為妙。」
蕭傾城抿嘴一笑,低道:「昨晚是不是嚇著你了?」
藍兮別開眼睛,淡道:「那倒沒有,只不過我不喜見血。」
蕭傾城微向他傾身:「若你以後看見我出手,背了身子就是,我也不想讓血污了你的眼。」
藍兮端杯飲了一口,輕輕往後一靠道:「怎麼樓主以後還欲傷人麼?」
就在說話間,樓外突然「啪啪」兩聲重響,隨即聽見一男子慘嚎,立在身後的那名紅衣婢迅速抽劍飛了出去。
「小兔尋上了門,」蕭傾城臉色絲毫未變,笑道:「本想答應公子以後不再傷人,看來不成了!」
藍兮臉色更是平靜,朝外張望了一眼灰濛蒙的天色,道:「若樓主非打不可,請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