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雨夜惡鬥

  薄暮冥冥,天地一片灰濛,雨還沒有痛快撒落下來,雲仍舊在不斷疊積,梅園的梅花早已經謝了,疏淡清香成為舊時回憶,滿園裡光禿橫豎的枝條在這烏雲罩頂之際,竟顯出幾分猙獰。

  豆大雨點有一搭沒一搭的滴落,濺在草地上倏地便沒了蹤跡,濺在泥土上激出片片塵漿,濺在紅衣婢的額頭上,更添她心尖幾分寒意。

  會賓閣外空地,兩男一女持劍對峙,一黑一白一紅皆不動不語,空氣彷彿凝滯,只有捂著左眼倒地的青衣小廝,時不時還在發出低號,鮮血從他指間流下,順著手背濡紅了衣袖,那跪俯的痛苦姿勢使人明白,他的左眼定是廢了。

  黑衣男子的劍尖染了血,偶有雨點濺上,將深紅暈成淡緋,無聲傳遞著煞氣。紅衣婢終是先忍不住,開口喝道:「擅闖梅園者,死!擅傷傾城樓門下者,死!」

  黑衣人猶如萬年寒冰,充耳不聞斥聲,面部僵化冷硬,一雙黑瞳眨也不眨,寒氣逼人。白衣人垂著眼睛,唇角卻掛著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聽得她的話,接道:「怎麼不見風霜雪,只有你一人?」

  紅衣婢抑不住怒氣,劍尖一揚道:「卑鄙小人,行暗襲之事,傷我風霜姐姐性命,今日我便要為她們報仇!」

  白衣人輕笑道:「來吧,幾年未曾與明月你切磋過了,且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呀!」明月一跺腳,右手揮劍拔地而起,斜衝刺向白衣,白衣人站著動也不動,反手立劍擋住鋒利,平肘向前一推,隔開一招。明月拱腰翻身,劍順地一劃,直挑上白衣咽喉,白衣仍然不動腿腳,腦袋後仰,手中劍由上至下猛力一壓,「喀」一聲劍鋒擊火,兩下都未佔到便宜。

  明月欲攻第三勢,黑衣人朝前一步,眼睛甚至沒有看她,長劍隨意一攔,準確無誤抵住劍尖,明月後撤不能,只得拚力向前,黑衣人手腕輕輕一抖,兩劍交擊而下,左右搶了兩招,鏗鏘聲連續不過三次,「呃」!明月咬牙向後趔了一步,身子未穩,就見黑影已閃電般攻到眼前,勉強抬手再接幾劍,已連連後退,看不清快如疾風的劍招從何而出,只得憑感覺艱難揮劍護住命門,一劍撤回,尋著方才的路子欲擋在胸前,卻不想見一隻手由劍勢中探來,狀要取己前胸,慌得忙轉劍峰,豈料那手探到一半時又忽地不見了,晃眼銀光轉瞬擦上脖頸,咽喉要害暴露鋒前,明月大叫一聲,雙臂同抬欲要硬抗,忽聽「鐺」地輕輕一聲,銀光剎時走偏,明月忙丟了劍,連連後退數步,捂上脖子驚魂不定。

  身後驀地響起低柔笑聲:「兩個男子欺負一個女子,你們倒也出息。」

  明月低頭退到他的身後,悶聲道:「奴婢無能,請樓主責罰。」

  蕭傾城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傾城四婢聯手,天下無人能敵,如今只剩你一人,輸了也不算丟人,下去吧。」

  明月突然哽咽:「請樓主為風霜二位姐姐報仇,殺了暗害她們的小人!」

  「下去吧。」聲音冷起,明月不敢再多說一句,恨恨剜了那二人一眼便退下了。

  蕭傾城順了順長髮,正了正面具,紅唇彎得異常嫵媚:「不過與藍公子多說了幾句話,你們就傷了我樓裡一人,又把我的好奴婢欺負哭了,這帳我要怎麼跟你算呢,韓端?」

  黑衣人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

  蕭傾城呵呵笑出聲來:「我忘了,韓端是最不喜跟我說話了,總是記著我扒光了你衣服的仇,害你在那小丫頭面前出了醜是麼?聽說還是她把你拖出來的,哈哈哈,好一個美人救英雄啊。」

  寒冰瞳中終於燃起兩團火焰,卻仍咬著牙不動不語。

  白衣人自站定就沒有挪過地方,此刻身子有些微微發抖。蕭傾城看向他,柔聲道:「凌雲,你的腿好了麼?前夜在我懷中時,不是還不能動?」

  季凌雲狠狠閉了閉眼睛,沙啞著聲音道:「盈盈在哪裡?」

  蕭傾城撲哧一笑:「嘖嘖嘖!盈盈,喊得真親熱啊,你曉不曉得我每次聽你這樣叫她,就要為她多擔心一分,擔心她不知哪日就被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你騙了她,誘惑她來殺兄,我這個沒有腦子的妹妹啊,得了這次教訓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穩當點。」

  「盈盈在哪裡?」季凌雲不爭辯不反駁,仍是這一句話。

  「在我這裡啊,」蕭傾城整著袍袖理所當然道;「她受了重傷,不在家中呆著還會在哪裡?」

  季凌雲的眼睛泛了紅意:「我要帶她走。」

  「唔。」蕭傾城點點頭,「爽快!既然你這麼想要我妹妹,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把我的薄子還給我,盈盈便讓你帶走。」

  「我沒有拿過你的薄子。」

  面具下冷光一閃:「天要黑了,雨要落了,我沒有功夫跟你們閒扯,東西還回來人便帶走,東西不還就拿命來還!」

  「我沒有拿過你的簿子!」

  「季凌雲!」蕭傾城吼了一聲,「我待你太好了,太好了,以至於你不知天高地厚了,這傾城樓裡你要哪樣都可以拿走,惟獨……你是不是非要惹我生氣?」

  「我,沒有拿過你的簿子!盈盈在哪裡!」季凌雲也低吼起來。

  蕭傾城不說話了,天空暗,暮風起,會賓閣裡黑洞洞的,無人掌燈,他雙手將長髮緩緩撥到肩後,倏爾垂下輕甩了甩袖子,紫袍底擺微飄,面具下的眼睛比天色還要陰森,聲音猶如從冰窖中傳來一般:「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我打斷你另一條腿,才肯交出來是麼?」

  季凌雲毫無懼色,揚起臉直視他道:「我沒有拿過你任何東西,我只要來帶盈盈走,若你不願將她交出,要打便打!」

  「好!那就如你所願!」蕭傾城爆喝一聲,唇邊又扯出邪魅笑容:「你求了我多年的契約,可以結束了!」兩手從袖底探出,胸前交叉斜拉,雙掌緩緩翻外,掌心現了赤紅。

  韓端縱身攔在季凌雲跟前,長劍橫起,低道:「常歡是否也在你處?」

  蕭傾城收了笑容,兩掌俯下,不答他的話,□:「給你留了生機你不珍惜,那就莫怪我為你拉開地獄大門!」

  「通」地一聲,紫影疾如閃電騰起,竄上半空瞬間俯落,掌中紅光直衝韓端面門而來。韓端雙手持劍,躲也不躲,頓腳迎上。夜幕終降之時,烏雲散驟雨出,再也不如先前般點滴撒落,伴著雷聲隆隆,直有傾盆之勢。

  風聲雨聲,掩蓋了劍劃掌劈的犀利聲,黑紫纏鬥,倏高倏低,銀光環舞處,兩人戰得不可開交,地上泥漿陣陣乍起。

  季凌雲目光空洞,茫然看著打成一團的兩人,雨水淋透了他的衣衫,澆濕了他的發束,水意下的眼睛紅絲畢現,右膝傷處疼痛難忍,他卻仍堅持著一動不動。

  即便韓端銀劍舞得密不透風,招招狠辣,落處都是要害,卻始終沒有傷到蕭傾城半分,那面具下的臉不知是何表情,雨簾在兩人手身交接處掛上水霧,令他無法分辨蕭傾城的眼睛究竟看向何處,兩個劍招銜接處,被蕭傾城瞅到空檔,一掌頓上右臂,長劍一抖險些滑落,蕭傾城展膊,狀似欲使全力擊上韓端雙耳,韓端急急倒抽一劍,直刺蕭的前胸,怎料蕭竟是耍了個空招,正如他先前對明月那般,中途快速彎肘,一臂隔開長劍,側身單肘一擊,「砰!」韓端長劍脫手,後縱跌入泥地。

  「韓端!」季凌雲驚叫之時,紫影已旋轉著瘋狂逼進,帶出一圈雨水迸飛,不留半刻喘息,毒掌又劈向季凌雲。

  「蕭樓主!樓主!」會賓閣前急喚一聲,「住手!」

  蕭傾城腳下略有停頓,然怒火已全數翻起,死兩婢,傷親妹,重要物什被偷,看著雨中僵立不動的季凌雲便恨到無法控制,只停了那麼一剎,便再次舉掌劈上,口道:「我養了你十六年,你不是一直處心積慮想要離開我麼?死了便可如意了!」

  「蕭傾城!」藍兮奔了出來,就在蕭停頓的功夫,他已奔到了他的身後,眼見他再次舉掌,毫不猶豫閃到季凌雲身前。

  天黑風急,雨下得越來越大,梅園內外一團漆黑,就像一座無人死園,一幢幢精緻的小樓在暴雨中默默聳立,那些天下第一人都不知去了哪裡,那些小廝奴婢都不知去了哪裡。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藍兮的聲音在風雨中聽來雖輕卻異常堅定。

  蕭傾城的手舉著,季凌雲的眼睛閉著,韓端半臥在一邊的泥水裡。四人猶如雕塑般動也不動,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聽不見彼此的呼吸,就這樣僵持了許久許久。

  「怎麼回子事兒?」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四盞朦朧光亮閃爍在不遠處。

  「喲!這麼大的雨,蕭樓主在幹什麼哪?打……打架了?」尖聲帶著顫抖,光亮也未向前挪動。

  蕭傾城輕舒了一口氣,手掌慢慢放了下來,撥撥貼在下頷的發絲,哼道:「李公公因何而來?」

  那尖聲還在原處,「灑家特來傳旨,皇上宣您進宮!」

  蕭傾城一怔:「這麼晚了,皇上何事?」

  「喲,那咱們做奴才的可不能知道,您麻利兒的吧,皇上這可是急召!」

  「急召?」蕭傾城抬觸了觸嘴唇,「遵旨,草民一陣便去。」

  「一陣?那可不成,都說了是急召,您怎麼還一陣啊,灑家同您一道吧!」

  「容我換身衣服。」

  「咳!那您快些。」

  蕭傾城回頭:「公子,能否陪我去換件衣服。」看也不看季凌雲一眼,只對藍兮說道。

  藍兮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點點頭,借了燈籠亮光看向會賓閣,深深鎖了眉頭。

  兩人早已遍濕,也不打傘,任雨淋著走去了紫樓。明月俯在桌邊哭泣,見他二人進來,忙擦擦眼淚:「樓主。」

  蕭傾城不說話,取了燈徑直拐向側面一門,推門之際,藍兮道:「你去換衣,我在外候你。」

  蕭傾城扯了扯嘴角:「你也濕透,若不嫌棄,穿我的乾衣?」

  藍兮無話,只得隨他進了門,蕭傾城掩了門,放下燈,屋內一片紫光閃爍,走去櫃邊撈出兩套衣服,扔給藍兮一套:「換了吧。」說著自解身上濕衣,連褻衣也一併解去,精壯白皙的半身露出,藍兮蹙眉,側了身子。聞他笑道:「怕了?不敢看我?」

  藍兮嚴肅道:「宮內來人還在候你。」

  蕭傾城倏地閃到藍兮身前,就這樣光著上半身,揚著下巴盯住他,藍兮收不及目光,只是瞟了一眼,立即愕住:「你……怎會有這樣多的……」

  蕭傾城低頭望了自己一眼,由臍上至胸,泛了白的傷疤一個連著一個,有長有短,有深有淺,年月看起來甚是久遠,他使中指在腰際滑了一圈,哼笑一聲,晃悠著摸起褻衣穿上:「行走江湖多年,若無幾道傷疤,還是男人麼?」

  藍兮不語,聽他又嘻嘻笑道:「你怕麼?」

  藍兮正色:「蕭樓主,我也是男子,你緣何認為我會怕?與我說話時,最好不要用對女子的口氣。」

  「嗯。」蕭傾城漫不經心應了一聲,乾淨紫袍系好,「你不換麼?」

  藍兮放下手中衣,「我只慣穿自己的衣服,還是回去換罷。」

  蕭傾城靜靜看著他,半晌道:「你覺得我髒?」

  藍兮輕笑一聲:「樓主何出此言?」

  蕭傾城突然逼上一步,身體已與藍兮挨得很近,輕聲道:「你討厭我?」藍兮還未答,他又晃了晃腦袋:「你不討厭我,你我相談甚歡不是麼?」

  藍兮瞥他一眼,「我對你談不上討厭,亦沒有考慮過你髒或乾淨,幾次交談倒也頗有相通之處,但如今我卻覺得你有些恃強凌弱!」

  蕭傾城斜睨著他,無謂道:「這個世間便是這樣,你弱,便被人欺凌,你強,便可以去欺凌別人,我想獨善其身,奈何總有人擾我欺我,於是我變強,把欺我的人踩在腳下,讓他們永不翻身,有錯麼?」

  藍兮冷道:「有,錯便錯在,有些人未欺過你,你仍是欺了人。」

  蕭傾城不耐煩:「你怎知他們沒欺過……」

  「樓主,李公公催。」

  蕭傾城默了半晌一擺手:「罷了,得空再與你說,今晚我很煩。」

  藍兮挑眉:「是,你不該再耽擱了,皇上在等你。」

  藍兮回了會賓閣,雨仍在下,園中仍是一片死寂,他獨自踏進黑暗樓中去,不顧衣衫潮濕,頹然坐倒椅上,手指撫著幾上茶碗,喃喃道:「來得太早了……太早了。」

  黑影扶門倚靠,喘息斷續道:「盈盈已找到,常歡……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