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馬車冒著夜雨從梅園駛出,一路向西緩行。駕車人不顧衣衫透濕,雙手緊拽著韁繩,極力控制著馬車的速度。即便車速極慢,身下墊了厚厚的褥子,平躺在上的女子還是痛苦不堪。
看著她慘白面容,無一絲血色的嘴唇,季凌雲心如刀絞,緊握了她的手不住喃喃:「盈盈,你這又是何苦……何苦呢,你若有事,我一輩子不會心安。」
蕭盈盈再無往日那般美豔不可方物的風采,她蹙著眉強忍傷處帶來的震痛,眼睛虛睜著,眸光卻折射柔情萬丈,手指微動觸了觸季凌雲的掌心,虛弱道:「我……心甘情願。」
兩人目光對視,萬千情緒盡在不言中,季凌雲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一握再握盈盈的手,彷彿許下無聲承諾。
蕭盈盈看了看斜方,那處坐著手捂胸口韓端,微聲道:「他……傷了你。」
韓端扯出一抹笑意:「小傷無礙。」
「我求你與藍公子辦……辦的事可……可辦妥?」
韓端點頭,從胸口摸出一本灰緞面子的厚簿:「簿子在此,卻沒能及時派上用場。」
季凌雲一驚:「蕭傾城的帳簿?怎會在你這裡?」
美人笑得孱弱:「知你心願……我並非無腦,去了便是……移開他的注意……我知他不……不會殺我。」
季凌雲詫然望向韓端,聽他道:「昨夜我去醫館,盈盈告訴了我帳簿所在,道蕭傾城定在四處尋我倆蹤跡,不會留在樓裡,我去時遇上清風,刺了她方才偷出。」
季凌雲垂眼苦道:「你不必的,不必這樣的,是我害了你。」
蕭盈盈合了闔眼睛,「凌雲……我知你心願,你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是他錯,是他的錯,你被他擄走時……我恨極,去梅園遍尋不著,又招連霜挖苦……她一直欺負我們……仗著蕭傾城看重一直欺負我們……我和劉光設計騙她出來,勒死了她……」眼睛緊緊閉住,似不敢再想那恐怖回憶。
「盈盈!」季凌雲痛苦的喚了一聲,男兒淚終是溢了出來:「怪我沒有跟你說清,他這次擄走我,並未……他只是對我發了些脾氣,要我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自己的過去,要我……離開這裡,離開你。」
蕭盈盈勉強笑了笑:「什麼……身份,什麼過往,我統統不在乎,凌雲……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只是他……一直在折磨你,也在折磨我……他若有半分憐妹之心,就不會在我眼前那樣……那樣對你。他活著一天……我們便被折磨一天,永……無安寧。」
季凌雲雙手攏住她的手,低聲道:「我們沒有辦法對抗他,他太強大。」
蕭盈盈話說的多,氣息不穩起來,嘴唇愈發蒼白,季凌雲嘆道:「不要說話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待你傷勢好些,我帶你回萬州。」
蕭盈盈眼睛一眨,淚珠便順著眼角滾落,喃喃道:「回萬州麼……和你一起。」
「是,我們在一起。」季凌雲抹去她眼角的淚,可自己眼裡的淚卻又忍不住滴下。
蕭盈盈努力控了控情緒,哽聲道:「現在還不能走,韓端,去將藍兮公子叫進來……我有話對他說。」
車子停住,披著一身水意的藍兮挑簾進了車廂,強作平靜的面色掩飾不住眼中的焦心,沖蕭盈盈施了一禮道:「蕭姑娘,是否車子趕得太急,覺得顛簸了?」
蕭盈盈靜靜望了他一會兒,輕道:「常歡……被聽雪帶走了。」
韓端與藍兮皆是一震,藍兮艱難詢道:「帶去了何處?」
「我不知曉,他在……京城內外房宅甚多……」
藍兮倏地仰首,低道:「天祐我歡兒。」
季凌雲疑惑不解:「歡兒身份他應不知曉,他特意將歡兒帶走,是何用意?」
藍兮搖頭:「其人行事詭譎,誰又能猜透?」
韓端在身後半晌不語,此時道:「藍公子,內官來得早了,你……沒能得手。」
藍兮雙眉緊皺:「是,所以我們也不必急著去將帳簿交出,皇上見不到帳簿不會拿他。」
季凌雲萬分驚詫:「你們事先早有商量?」
韓端點頭:「接你來之前,我與藍公子在醫館碰過面了。」
藍兮接道:「我看過了,這帳簿內皆是蕭傾城與朝官人禮往來,數目大的驚人,亦有他與外邦通商低買高賣,詐欺夏商的記載,若是交到皇上手裡,傾城樓便保不住了。」
季凌雲吶然:「盈盈。」
蕭盈盈一抹慘笑:「大義滅親麼?我只是……一個小女子,我只想為我愛的人……報仇!從他當著我的面殺人淫虐的那一刻起……他早已算不得我的親人了,藍公子……」她緩緩閉上眼睛,輕聲道:「交出去罷。」
藍兮捏起那本帳簿,捏得極緊,半晌道:「我要救歡兒……」
韓端無聲,黑瞳深幽似海。
天如破漏,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已有寸餘積水,路邊樹木枝葉在狂風中左搖右擺,天空不時劃過電光,劈雷轟隆作響。
相府門房內,兩人如從水中撈出一般,只站了片刻,腳下就洇出一灘潮濕。「嘩啦!」張之庭急急掀簾步進,一見藍兮便恨道:「幾時了?幾時了?本相等你已等了一個多時辰,你為何遲遲不來?」
藍兮面色平靜,淡道:「去送兩個朋友。」
張之庭氣得跳腳:「送朋友?孰輕孰重你都分不清了?皇上還在那處拖延,眼見拖將不住,已派人來了兩趟,你答應送來的東西呢?」
藍兮探進濕漉漉的懷裡摸出那本帳簿:「在這。」
「急煞本相!」張之庭伸手便拿,藍兮突然側身,帳簿脫手,落入身側韓端手中。
張之庭愕然:「你做什麼?」
藍兮不看他,只盯著窗戶,輕道:「暫不能交。」
張之庭哇哇大叫,鬍子亂抖:「一刻也不能再耽誤了,皇上六個暗衛高手早已布好,只待證據呈上,令出擒人,不交如何有憑據拿他?」
藍兮嘆了口氣:「皇上實在操之過急了,派內官到梅園太早,我未來及下手,他已入宮,以他的武功,莫說六個暗衛……」倏地看了一眼韓端。
韓端接道:「宮中那些廢物,二十個他也不放在眼裡,若是內宮兵士齊出將他團團包圍,或有可能以多制勝。」
張之庭瞠目結舌:「這……這怎麼可能,皇上此次……是行暗舉啊,不可張揚。」
藍兮點了點頭:「蕭傾城武功深不可測,為皇上安全著想,這簿子還是不交的好,傳話進宮,敷衍幾句便放了他罷。」
張之庭愣了半晌,呵呵笑出聲來:「藍兮啊藍兮,你在說些什麼?皇上心意已決,必拿他無疑!晚間去看了太后,將寢宮外布下士兵,之後便傳蕭入宮,聖意相當之明,便是要先拿蕭傾城,後將太后軟禁,皇上輕重緩急分得甚是清楚,要想天下太平,就得先除賊子之患,你說一句不交,便要打亂皇上大計?你不想給你爹撥反了?!」說到最後已怒氣衝衝。
藍兮淡然:「丞相息怒,我已說得清楚,計畫中途有變!本來沒有帳簿,皇上也可尋個岔子拿他,但因我未得手,蕭傾城完好無恙的入宮,貿然動手只怕危及皇上安全,還請丞相三思報是不報?」
張之庭頹然扶住腦門後退兩步:「欲掩人耳目,卻把自己推進困境,皇上啊……」窩囊兩字沒有說出,以他之意,那穢亂後宮的太后還顧及什麼皇家母儀,直接禁住便是,大張旗鼓封了傾城樓,率兵拿了蕭傾城,即便他富可敵國又怎樣?即便他朝中人脈廣佈又怎樣,畢竟是一介平民,他就不信蕭膽敢反抗,可嘆皇帝終究還是顧慮甚多,還是給親生母親留了餘地。
半晌哼道:「本相這就親自進宮,希望皇上還沒有動手,拿他一事擇機再議。」說罷搖頭嘆氣出去了。
藍兮輕輕舒了一口氣,輕道:「我們走吧。」
韓端未動,「皇上因蕭傾城與太后有染而要拿他?」
藍兮側身瞥他一眼,「這只是一因,極小的一因,大因便是皇上察覺蕭傾城有謀反之心!」
韓端怔住:「謀反?他一個商人,一個平民,如何……」
藍兮無奈地笑:「身在其位者耳目自然比我們敏銳得多,許是蕭性好南風無人不知,卻獨與太后交好惹皇上不喜,許是蕭與朝官來往過頻惹皇上生疑;又許是他過於龐大的家業惹皇上擔心,至於他是不是真想謀反,並不是我們該關心的事情。」頓了一頓,藍兮又低道:「你的傷可還好?」
韓端聽他驀然轉了話題,不禁一愣,半晌道:「無事。接下你預備如何?」
藍兮扯了扯身上濕衣,道:「明日繼續去拜訪蕭傾城,只有他說出目的,才可想出應對之法!」
韓端沉默一陣,又道:「你故意不交帳簿,是不是預備拿去……」
「不錯!」藍兮猛地轉身,直視著韓端,毫不掩飾道:「或可說我自私,蕭姑娘重傷,你殺人冒險換回的帳簿,是作將他扳倒之用,但我要救歡兒,他把她帶走是何目的我不知道,我只知只要他不傷歡兒性命,無論他想要什麼,我都會想辦法辦到!哪怕是我的命!」
韓端沒有看他,只將那帳簿放在了他手裡,輕聲道:「你最好不要衝動,常歡不會想看到你有事。」倏地向門口走去:「我去他幾處房宅查探一下。」
窗外那劈哩啪啦的是雨聲麼?頭腦暈眩,眼皮沉重,強睜了幾次也沒有睜開,手腳軟綿綿的,似被抽了骨頭一般。常歡躺著,不時左右扭頭,眉頭緊緊鎖著,仿如正被噩夢糾纏。
一隻手輕柔撫上臉頰,溫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多美的臉蛋兒,多細的皮子,連掐一下都舍不得下手。」
這是誰?是誰?常歡聽這聲音耳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頭擺動越來越快,嘴裡「嗯嗯」囈語。
「唉,哀家年輕的時候也不比你差,一張粉面如桃花,胳膊腿兒啊就像玉藕似的,先皇也常誇哀家美麗呢。」咯咯笑了兩聲,又慢條斯理道:「專寵幾年不錯了,天下美人這般多,哀家又怎能妄想獨佔先皇呢,李貴妃啊很漂亮,晴嬪燕嬪啊也很漂亮,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貌美,哀家呀,就眼睜眼看著先皇寵這個,愛那個,呵呵,好開心啊。」
聲音越來越清晰,常歡硬撐眼簾,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先皇去寵別人,不太愛上哀家這兒來了,哀家倒也落得清淨,若說這後宮無趣吧,那是真無趣,養花兒逗鳥兒的哀家不喜,做什麼呢?只有自己找點樂子了。你可知道,楚丘國的張皇后可是哀家沒進宮之前就認識的閨友,兩國一交好啊,咱們又有機會見面了,便告訴她哀家在這宮裡都做了些什麼事情……呵呵,什麼給瑾妃下了落胎藥陷害陳妃啊,剝了李貴妃愛貓的皮掛在她殿門上啊,最有趣便是將燕嬪推到冰湖裡去的那一次了,那個撲騰喲,哎,真是樂死哀家了……」
暖暖的手指不斷在常歡臉上划來划去,不一會兒倏地又換成一樣冰涼堅硬的物什。眼睛眯開了縫,模模糊糊的一張臉斜在左側。
「張皇后可不喜歡這些,她聽了直說哀家無趣呢,她說要送我個更好玩兒的東西,小丫頭猜猜,她送了哀家什麼呀?」
「不……不知道。」常歡昏沉答道,那一口一個哀家已讓她明白身邊人是誰,從那屋中被拎出後的記憶完全消失了,被打了?被下藥了?竟一點也不記得。
熏鼻香味撲面,溫熱氣息噴在面上,常歡直想後縮脖子,口中吶然道:「給太后……太后請安。」
「嗯。乖!」冰涼物什又順臉劃了一下,「哀家說啊,你猜不出她送了個什麼東西?」
「民女猜不……出。」常歡動彈不得,眼睛瞧物一片虛影。
「她送了哀家一個冤家!哈哈哈哈!制了我多年的冤家!」溫軟聲音不見了,刺耳笑聲尖利恐怖,「就是傾城啊!」
常歡一個激靈,眼皮猛地撐開了,自己在哪兒?蕭傾城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