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鈴般的笑聲劃過單絕峰巔,那一抹粉紅色的玲瓏倩影在松間靈巧的穿梭,倏爾蹦起夠下幾顆松果,倏爾雙手抱住松枝調皮的打起了鞦韆,袖子滑落露出她纖細潔白的手腕,仰起的小臉上滿是高興快活的表情。白鶴閒適悠然的勾足立在她頭頂,竟然不會被她舉動驚飛。
她忽然轉過頭來看向畫築,黑瞳彎出月牙形狀,故意晃起腦袋兩側的環髻絲帶,嬌脆聲道:「師傅啊,今天不想學畫,想多玩一會兒,好不好?」
故意板起臉,嚴肅道:「不好。學畫必須持之以恆,荒廢一日便是退步一日。」口中這樣說著,心裡卻存著隱隱的期待,期待她嘟起櫻桃小嘴,鬱悶的道一句:「師傅太嚴苛了。」又或是放開腳步奔過來,嬌滴滴挽住自己的胳膊來回晃悠:「求你了呀,師傅。」
小可人兒果然鬆手跺腳,一撅嘴道:「玩一會兒都不行,天天畫得腕子都要斷了。」
偶爾逗她兩句覺得心情很好,臉上便露了笑容,見她氣哼哼的,鬆口道:「玩半個時辰吧。」
「師傅!」黑瞳瞬間晶亮,歡呼一聲,欣喜的朝他蹦跳跑來,於是開心的伸了手:「歡兒慢些,當心摔著。」
兩人只差一步距離,指尖對著指尖就要觸上,眨了一眨眼,只是眨了一眨眼,那俏麗的臉,明媚的笑倏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空氣中甚至沒有留下一絲氣息,彷彿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驚恐伴著揪心,大吼出一聲:「歡兒!」哪裡還有她的影子,風中飄過淡淡燭火的味道,心房空落,眼角濕漉,那失去的痛感他無力承受,頰邊拂過輕柔的手,帶著顫抖的那麼一碰,很快離開。沙聲蕩在耳邊:「她沒有事,你不用擔心。」
空落之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靈魂在痛楚中掙扎,摸索不到解脫的出路。淺淺的,眼前現出一道朦朧白光,柔和的光暈緩緩移近,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光暈中間,蒼老剛勁的聲音一遍一遍的重複:「老臣冒死再諫!老臣冒死再諫!吾皇聖明!吾皇聖明!」
三日未眠,魂乏神也累,不管睜開眼將會面對什麼,且先睡一覺吧。
燈燭罩在圓型小巧的燈罩裡,焰心平穩,透出光亮照著床上之人的睡顏。那是一張憔悴且不安穩的臉,時而眉心緊皺,時而喃喃出聲,濃密的睫毛不住的顫動,看得出他心中極不寧靜。
紫衣蕭傾城就坐在床邊,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的臉,回想著從傾城樓將他扶上馬車時被他連推了幾把的情景,不禁苦笑。已經醉成這般模樣,卻還死死記著他是男子的事實。
怔怔望著他,聽他夢囈出常歡的名字,半晌輕嘆了聲氣:「你這麼疼惜她,若是我殺了她,你會恨我吧。」
手指在他頰邊已游移了數次,始終不敢落下,即便他醉酒,即便他昏睡,他卻仍不敢撫上這朝思暮想的如玉容顏。看得越久,越是害怕,怕他醒來後冰冷厭惡的眼神,怕他鄙夷自己的心思所為,寧願保持距離,任時時刻刻情動如火,也不能褻瀆他半分。
緩緩摸上自己的臉,上上下下摩挲在面具邊緣,喃喃自語:「有的時候,我想不起來自己的模樣,有的時候,卻甚為清晰,想不起時,我自在,想得起時,我……憎恨。」
白罩中的燭火突然飄忽起來,窗口吹進了一股清涼的夜風。
許久沒有喝過大醉,眼眶酸漲,後頸麻木,藍兮蹙眉慢慢睜開眼睛,明亮的光線已透進房中,直接映入眼中的便是笑臉一張。
「藍公子,你醒了,讓奴婢伺候你起身。」說話的是明月,蕭傾城的婢女。
藍兮先見自己衣衫齊整,後四下望瞭望,很普通的一間屋子,並非上次陪他換衣時進的那處,窗戶開了一扇,有綠枝在窗下搖曳。望畢搖搖頭:「不必了,昨夜酒醉,給你們添了麻煩,在下這就告辭。」
「噯,公子莫急,我家樓主請您起了身後去影湖尋他。」
藍兮略一思忖,頷首:「好,當面謝謝樓主,再行告辭吧。」
明月笑了,忙著端上漱口茶,打來熱水。藍兮也不再客氣,利落的梳洗完畢,整了整藍衫,跟隨明月前去影湖。
夏陽初升,天空不時飛過成群小鳥,影湖煙波裊裊,陽光打在湖面泛起晶瑩之光,清新爽冽的空氣讓藍兮為之一振,宿醉後頸腦上的痠痛感漸消。
湖心亭早有一人等候,遠遠只見紫衫飄搖,明月領著藍兮踏上九曲橋,到亭前一揖:「樓主,藍公子來了。」
蕭傾城背對藍兮,面向湖面,輕道:「嗯,下去吧。」
明月走了,藍兮進亭,亭中石桌左側置放了一勺一筷,清粥小菜,右側擺了那架古琴,琴案上放了三個指套,正等待有人戴起將琴撥響。
藍兮抱拳:「昨日失禮,叨擾樓主一晚,實在抱歉。」
紫衫緩轉,淺淺一笑,藍兮震而後退一步,疑惑道:「你……」
一夜不眠後的嗓音更顯沙柔低啞:「是我,傾城。」
他竟去了面具!
不可否認,這是一張極美的臉,烏黑的長髮隨意披散,那因久不見陽光而略顯蒼白的膚色,那如鳳眸般嫵媚的眼睛,那秀挺的鼻子,削尖的下巴和……緋紅潤澤的嘴唇無一處不精緻完美,無一處不透著陰柔妖異,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更可怕的是,藍兮看不出他的年齡!
紅唇綻起笑容:「公子不認得我,我的這張臉與你而言,很陌生是麼?」
藍兮良久不語,狀似驚呆了去。實則他根本沒有驚訝,這張臉,他一點也不陌生,自老爹口述繪出之後,長達六年的時間裡,不知道與之相對過幾回,眉眼鼻唇的形狀都深深刻在了腦中,無論何時揮筆,都可輕而易舉的畫出。雖然由真人看過,更比畫中生動許多,但仍可以確定,他就是畫中人無疑,他就是殺害譚家滿門的凶手無疑!
半晌,藍兮開口:「樓主為何要去了面具?」
「為你而去!」蕭傾城頓也不打,接口極快,「我想讓公子看看我真實的模樣。」
藍兮平下眼中作出來的詫異,微微一笑:「樓主人中龍鳳,自然一表人才,卻不知為何要日日遮面呢?」
蕭傾城手一伸:「坐,公子請用早飯,昨夜喝了酒,不吃飯不行。」
藍兮並未推辭,坦然坐下,「多謝樓主好意。」卻沒有去摸筷子。
蕭傾城也坐下了,拿起指套一個一個慢悠悠的戴上,朝藍兮點了點頭,自顧撥弄起琴弦來。
琴聲隨指撥出厚重悠揚的古律,在夏日的清晨,在影湖心上,單從半身看來,他黑髮斜披,臉龐微側,紅唇輕抿,神情專注,寬大的紫衫隨風抖出波瀾,手指白皙修長,那模樣,就像一個俊麗女子正在撫琴一般。
藍兮靜靜看著他,心中疑竇叢生,是因為長相過於陰柔才要遮蓋容貌?古往今來美男子眾多,卻無一人如他這般矯情作勢,覆了那麼久的面具,今日才拿下,又有何用意?
短律撥完,蕭傾城淺笑:「公子琴品甚佳。是我心急,快些用飯吧。」
藍兮不動,只蹙了蹙眉道:「宿酒未散,吃不下。」
「唔。」蕭傾城又取下指套,緩聲道:「方才公子問我為何要日日遮面,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或許跟我過去的經歷有關,深知惹出禍端的麻煩,這才掩了去。」
藍兮心中不屑,口上卻道:「樓主指的是……容貌?」
蕭傾城笑而不答,藍兮看著他的表情,直言不諱道:「為何在下覺得……樓主去了面具後會像個女子呢?並非容貌,而是……舉止。」
「是麼?」蕭傾城寬袖一拂,側了身子,「人都說男生女相不祥,不知公子可這樣認為?」
「哈哈哈!」藍兮仰頭笑道:「不祥?樓主你商號開遍夏國,傾城樓如日中天,備受皇上器重,在民間的威望更甚朝中許多官員,難道這是不祥?」
蕭傾城哼了一聲:「誰又能知道呢?一切不過是因緣際會而來,我並不看重這些。」
藍兮目光一閃:「那樓主看重何物?」
蕭傾城望向他,突然起身,走到藍兮跟前,伸手撫上他的肩膀,低道:「我若說是你,你信麼?」
「不信!」藍兮面色倏地變冷,抬臂撥開他的手:「樓主莫與在下說笑。」無法控制的厭惡感湧出,即便藍兮想與他虛以委蛇,卻怎麼也背叛不了潛意識裡的痛恨。
蕭傾城並不生氣,似胸有成竹的一笑,轉身背向他,淡道:「相交良久,談天說地,論畫品茗,公子很聰明,想必早已明白了我的心意,而你的心意……又是如何?」
藍兮默然半晌,低道:「蕭樓主莫再說這些,在下早已說過,你我皆是男子,男子間彼此欣賞敬重並不少見,」,他垂下眼簾:「縱然在下理解樓主之論,然身在紅塵……終是不為世容,那些所謂心意,不要提了罷。」
這隱晦的對話中未提情愛二字,卻使得蕭傾城猛地回頭,雙目喜意流轉,去了面具後的生動表情更襯托出他內心的激動:「你對我……可有……可有……」說話竟結巴了起來。
藍兮站起身,嚴肅道:「沒有!在下多謝樓主照顧一晚,現下告辭了,還要回萬州去尋歡兒。」
說罷拂袖欲走,聽他身後喚道:「藍兮!」連名帶姓,公子也不再稱呼了。
藍兮回頭:「樓主還有何事?」
他站在那處,深深吸了兩口氣,平靜道:「我知道你為了徒兒失蹤焦急萬分,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鬱悶醉酒後為何會去尋我?你可知凌雲與我說你……」
「不要說了!」藍兮打斷,「樓主切莫多想,在下一心尋人,許是想求助樓主才恍惚找去,並無他意!」
他越這樣說,蕭傾城的呼吸就越無法平靜,緊握了握拳又道:「好!就當如此,你暫不要走,我……我替你尋常歡!」
藍兮身形輕輕一晃,立刻淡然道:「不勞煩了,樓主事務眾多,又哪有時辰替我尋人。」
蕭傾城向前一步:「你怪我那日拒絕你?」
藍兮哼道:「絕無此意。」
蕭傾城抿了抿唇,那從來不見天日的雙眉微攏,輕聲道:「我會傾盡全力為你尋人,你就在梅園小住幾日,必有好消息。」
藍兮別開眼睛:「小住幾日?不知歡兒流落何方,我實在無心等待。」
「你信我!」蕭傾城又向前一步,「只要幾日,常歡必回!她沒同你一起又怎會回萬州?我想她應該還在京城,只要不死,我必能找到她!」
藍兮心裡一陣煩悶,他說得篤定,似乎自己只要在這裡待上幾日,他就會把歡兒放出,可這幾日,究竟是幾日?事不宜遲,不能對他抱以任何僥倖心理,若是為了拖住自己,他始終不肯放人,皇宮再起動作,事情將更棘手,計畫不能生變,按部就班來罷!
一思至此,藍兮抬眼點頭:「好!那就拜託樓主了。」
蕭傾城立刻露了笑容,眼中神色鬆快許多,手抬:「坐。」
兩人再次坐定,蕭傾城望著藍兮,藍兮望著湖面,聽他道:「你是第一個,在我摘下面具後,眼中沒有淫邪猥褻之光的人。」
藍兮淡淡看了他一眼:「什麼?」
蕭傾城的眼睛也挪向湖面,低柔聲道:「我知曉你的困惑,其實不需擔心,我並不想與你怎樣,就這樣坐著很好,如果……你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就更好了。」
紫紗帳在昏暗紅光下泛著妖異的光芒,床榻上披頭散髮坐著一人,床下一排跪了兩人,床角還有一人抱腿冷眼觀望。
「是誰?是誰拿了?」尖利的呼喝響起,那一身的贅肉在半透明的紗裙的抖動,頭髮濕淋淋的滴著水,老態畢現的面孔如妖婆一般恐怖。
兩個婢女磕頭如搗蒜,帶著哭腔道:「太后息怒!奴婢沒有拿您的東西!」
「不可能!不可能!」老妖婆聲嘶力竭狀似發瘋,撈起身邊能抓到的每一樣東西向婢女身上狠狠砸去,「哀家沐了個浴,就丟了寶貝,你們這些賤人,想賜死嗎?」
「太后息怒,奴婢真的沒有拿啊。」二人哭哭啼啼,被砸只能挺著。
「太后娘娘!」紗外踢踏鞋聲,紗帳一撩,又一個婢女跪倒:「娘娘,奴婢不敢出去,寢宮外全是禁軍。」
「啊!」老妖婆仰頭大叫,雙手撓向自己的頭髮,「滾!全滾出去!沒用的東西!」水滴甩的到處都是。床角的人又向裡縮了縮。
三個婢女忙不迭謝恩,起身匆匆退了出去。
老妖婆轟地仰倒,手順著脖子摸到胸上,接著又揉去腹下,緊緊閉著眼睛,牙齒不斷哆嗦:「時辰太久了,哀家要死了,我的寶貝在哪兒……蕭傾城……你快來救救哀家!」倏地翻了個身,屁股高高拱起,像隻狗似的趴在床上,緊緊抱著腦袋,不住磕著:「受不了了,哀家受不了了!」
一直在床角冷眼的人此時開口:「太后,你很難受麼?」
老妖婆忽地轉頭看她,眼光凶如餓狼,蹭地竄了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大吼道:「常歡!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這個賤人拿了哀家的寶貝!」
常歡冷道:「不知道。」
「啊!賤人!」老妖婆已經發瘋,抓著她的頭髮前後拚命搖晃,常歡忍著頭皮劇痛,堅持抱腿不動,感覺頭髮就快被她連根薅起的時候,她終於沒了力,再次癱倒,整個人抖成一團,口涎從嘴角流出,眼睛翻了白,哼哼道:「死……哀家死……」
常歡又觀望了一氣,見她已癱成肉泥,這才慢慢向前爬了兩步,食指抵上嘴唇:「噓,不要吵了,我想起你的寶貝在哪兒了。」
老妖婆顫著眼皮望向她,牙齒打戰:「在……在哪兒?」
常歡又趴低了些,小聲道:「你帶我出去,我才想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