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再見星芒

  說時遲那時快,常歡幾乎沒有半點遲疑,迅速放手就地一滾,六隻手伸出一起將她拖了下去,想必是都聽到了那異聲。面面相覷的瞬間,桃榮驚詫小聲道:「衣服!」

  喀拉拉一陣拉動鐵鏈的聲音,有人要進來了,洞口三尺遠還扔著那團火衣,雖然只剩了些餘燼,但只要來人掌燈,必會看見。

  常歡再次蹬爬出去,不顧火星燃著,跪地撩開裙裾,將衣燼全數攏入裙下,四下再現漆黑,裙子一裹提起,大腿頓感刺痛,急步退回的剎那,黑暗被光明打破,一盞燭光從地面狹縫中送亮,那處也是同樣的方蓋,咯吱咯吱正被掀開。

  待人頭鑽出蓋口,這邊的木蓋剛巧輕輕合上。

  腳步在頭頂踢踢踏踏,不知何物敲擊了鐵籠幾下,一女聲道:「吃飯。」

  常歡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是在對韓端說話嗎?多麼希望能聽到他的回答,那蜷在狹小鐵籠中一動不動的男子,即便黑髮遮臉,她也一眼認出了他!這是哪裡,常歡心裡有了數,這已是她第二次見到此處,不同的是第一次她站在外面對所見所聞惶恐不安,這一次她卻身在其中。不敢相信韓端竟然也被蕭傾城逮到,還關在這恐怖的私牢裡,傻韓端……是想要來救她嗎?

  等待的結果便是失望,韓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女子冷笑兩聲:「不吃?你不吃最好,我看你能撐過幾日。」

  又是半晌無音,突然韓端發出了低低的呻吟,常歡不知發生何事,心如火燎,探手便想去推木蓋,即便在黑暗中,桃榮也準確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了握,微聲道:「不可!」

  外間女聲狂笑:「天下第一劍又如何,在我毒針之下一樣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倏地又換了爆怒語氣:「你殺我姐姐,若不是樓主吩咐,我真恨不得叫你死!你死!」瘋狂地咆哮了幾聲,聽她粗重的喘息,似非常氣憤。

  韓端只呻吟了那麼一聲,就再無動靜,常歡煩躁至極,這梅園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扭曲的,不正常的,那女人說毒針,定是在折磨韓端了!聽她喘了幾聲後又開始大聲說話,多是說她姐姐如何無辜,韓端多麼狠毒云云。

  趁著她激動的當口,常歡退到洞底,將三人攏起,輕道:「這房子我來過,沒有門沒有窗,唯一的出口想必就是這女子進來的那個洞口。」

  那女人停了罵,常歡立刻收聲側耳細聽,待那女人再張嘴說話,立即道:「如果她一會兒出去了,將洞口鎖死,我們便不可能逃出,唯一的辦法就是……」

  黑暗中看不清另三人的表情,但卻聽到了桃榮的吸氣聲:「制住她!」

  常歡緊了緊手臂,點頭道:「不錯,這個女子恐怕是蕭傾城的貼身四婢之一,武功很高,我們要想個好辦法,一擊即中。」

  一柄硬物塞到手中,常歡摸了摸:「栽花小鍬?」

  踢踏腳步還在來來回回,不時響起「當當」的敲擊聲,女子走得起勁,罵得解氣,絲毫未注意身後地面悄悄開了條縫隙。

  燭火明明暗暗,女子一條白裙曳地,手中轉著鐵棍在籠前晃來晃去,恨嘆了一口氣,終是覺得今日發洩得差不多了,將棍頭伸進籠中對著韓端狠狠一戳:「飯辰過了,我端走了!」獰笑著欲躬身,韓端突然將頭抬起,啞聲道:「不罵了麼?」

  那女子一愣,幾日來他從沒有回過一句話,任由自己打罵折磨,今日怎麼……?

  沒有時間再讓她想清楚,就在她躬身瞬間,「砰」地一聲,後腦遭受重擊,站立不穩向前撲去,正撲在籠上,籠裡忽然伸出兩手,死死抓住了她的前襟,腰被人抱住,雙腿也被纏上更多的手臂。後腦再一次遭重物襲擊,一下又一下連續不斷,她瞪大雙目,盯著韓端的臉,看那憔悴不堪的臉上浮出微笑,一雙眼睛卻是晶亮閃爍。

  嘴角溢出鮮血,瞳圈漸漸擴散,俯身在鐵籠上,她連半招也沒有使出,便斷了氣。

  那鍬還在大力拍著,仿似無法停止,持鍬人機械的掄著手臂,臉卻扭向一邊。直到聽見啞聲呼喚:「常歡……常歡……好了,她死了。」

  僵硬的住了手,常歡開始顫抖,猛地扔掉手中花鍬,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三個宮女這才鬆了手,紛紛蹭著向後退去,每個人都一副驚魂不定的模樣。

  韓端艱難的挪到籠側,向常歡伸出手去:「我知道她會來……所以沒有理你,你還好麼?」

  常歡急喘不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韓端!我要嚇死了,現在該怎麼辦?」

  韓端扯出微笑:「你真勇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常歡苦臉搖頭:「出去再跟你說,我們要趕緊離開,你能走嗎?」

  韓端點頭:「能!」

  鑰匙果然就在女子身上,沒有人願意移動她,只得委屈韓端從開了一半的鐵門中挪出。

  長髮散亂,面容憔悴,當他扶著常歡的手搖搖晃晃的站起,第一個動作便是將她攬入懷中,喃喃道:「你沒事……太好了。」

  常歡俯在他胸口,心裡百感交集,痠痛交雜,用力點了點頭:「我沒事,你也沒事,太好了。」

  桃榮看著他們相擁,忍不住道:「我們還是快些逃走吧!」

  韓端放開常歡,拉起她的手,努力提了一口氣道:「跟著我。」

  一模一樣的洞口、鐵梯、暗道,只不過這次要短了許多,韓端氣弱,走不了幾步便要扶牆喘息一陣,常歡架著他,心疼他不知又受了怎樣的折磨,暗將蕭傾城詛咒了百遍。

  五人好不容易摸到斜坡上的鐵門,韓端停步,輕道:「外面便是紫樓,蕭傾城有可能在樓裡。」

  常歡回頭道:「我們儘量輕些,不要打草驚蛇,跑出傾城樓才算成功。」

  推開鐵門,五人都深深吸了口氣,隨即貼著牆邊緩慢前移,紫樓裡還亮著燈,有隱約說話聲音。好在樓門關著,門口無人。腳步一輕再輕,行至樓門階下,屋內傳來了一陣笑聲,常歡咯登停住了腳步,呆呆站在那處。

  韓端拉了拉她的手,偏首看著她,沒有出聲。常歡低頭再次動步,五人順利出了紫樓院門,沒有出現任何紕漏。沿路向西又走出五丈距離,已要拐向影湖,常歡又不走了,轉頭對桃榮道:「姐姐,你們沿這條路一直走便能出得園去,小心點,走邊隙。」

  韓端疑惑:「你要做什麼?」

  常歡不答他話,仍對桃榮道:「姐姐,請你幫將他送到四海醫館,找龐大夫或者藍大夫,好好瞧瞧他中了什麼毒。」

  「常歡!」韓端聲音嘶啞,掩不住驚慌,「你要做什麼?」

  常歡看他一眼,低道:「我聽到師傅的聲音,在紫樓裡。」

  韓端怔住:「你……」

  常歡鬆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你們快走吧,我要找我師傅。」

  三個宮女四下打量,緊張不已,韓端苦惱的扶了扶額頭,再抬起時便道:「我同你你一起!」

  「不用!」常歡斷拒,「你比我更清楚你現在的身子,不要留在這裡讓他有機會再抓到你,折磨你!」

  「可是你……」

  「韓端!」常歡聲音略高,嚇得宮女三人立即縮成一團,她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我也不會再給他機會逮到我,你放心吧,我很快會去找你。」

  將桃榮往前一拽:「姐姐,謝謝你了。」

  儘管害怕,桃榮還是鄭重點頭:「好,我一定把他送去!」

  夜色星光下,常歡的表情倔強而堅定,與韓端對視時那黑亮眼中閃動的光芒,使他不能再開口多說一句話,看著她轉身而去,韓端勉強笑了笑,心已鈍痛的幾近麻木。

  重回紫樓院,常歡隱身在廊下柱後,聽樓內仍有語聲,多是蕭傾城在說,另一個偶有附和的聲音……確是師傅無疑,不需思忖更多,常歡也知師傅正是為了救她才到此處,至於為何這麼晚了還在紫樓,又為何與蕭傾城這般友好的說話,常歡相信,師傅定是有了打算,至於那打算是什麼……不敢深思。

  與藍兮僅有一門之隔,靠在柱後良久,常歡卻無計可施。衝進去是最蠢的做法,只有死路一條。惟有等他們傾談完畢,師傅離開,她才能現身。沿柱緩緩滑落坐下,常歡又累又困,呆呆看著斜空滿天星斗,直覺自己將師傅連累的太深。

  本是一介文人畫師,本有著青松白鶴的陪伴,在單絕仙境裡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逍遙日子,卻因為一個身負血仇的小女孩,而徹底改變了生活軌跡。在康州的初次相識時,怎麼也想不到她和他會成為師徒,成為最親密的人,糾纏羈絆的六年時光,自己的不成熟、不懂事、任性妄為是不是已讓內斂穩重的他心力交瘁?隨後被迫捲入一連串的陰謀、爭鬥、搶奪、背叛,是不是已讓淡泊純粹的他苦不堪言?可他仍是給了她最大的寬容,最深的愛戀,無限的溫柔都融在那一聲「歡兒」之中,眷情深入骨血,濃愛刻在心間,他是她的父親、兄長,更是她的師傅,她的愛人。

  伸出手指點向天空,指尖遮住一顆星星,朦朧的光暈氤在指腹,常歡歪著腦袋眼光迷濛,喃喃道:「師傅……」

  就在此時,「吱呀」一聲,樓門突然開了,蕭傾城呵呵笑著走出,邊走邊道:「公子今晚好興致……就陪你去坐一會兒,賞……賞賞月下湖景。」聲音帶了醉意,走路也不甚爽利,明月欲扶,被他撥開:「你……不要跟著,有公子陪我……」

  明月縮回樓中,藍兮隨後步出,見他醉態畢露,腳步踉蹌,卻不伸手,只道:「你慢些走吧。」

  蕭傾城笑得十分開心,回手一把抓住了藍兮的手臂:「走……我們一起。」

  兩人走出院中,很久之後還能聽到蕭傾城遠遠的笑聲,樓門又關死了,常歡臉面緊貼在柱後,不敢看也不敢動,心中震驚不已,師傅竟不告辭,還要陪那人去賞什麼湖景?師傅竟不拂袖,任那人抓住他的手臂?鎮靜,鎮靜!常歡不斷告誡自己,這一切都是師傅在敷衍他,若是看到了自己安然無恙,師傅定不會再對他笑臉相迎。

  又等了一陣,樓內聽不見任何動靜,常歡方才輕移碎步,躡手躡腳溜出,一路小跑直奔影湖,一路無人,園中異常的安靜,四處黑乎乎的半盞燈火不見,蕭傾城不曉得將他那些小廝嘍囉們都攆到哪裡去了,傾城樓不復往日氣派熱鬧,如死園一般陰森荒涼。韓端和桃榮三女已不見蹤影,想必順利出了梅園。

  影湖邊的矮荊叢後,常歡停步蹲下,露了腦袋向湖心亭觀望,月照湖面折出粼光,雖不明亮,也勉強可看到亭中兩人的身形,此刻……他們正挨在一起。常歡有些氣憤,蕭傾城酒醉,師傅就不該再與他虛偽客氣,甩袖走人便是,這半夜三更的獨處湖心,若他動手動腳,可叫師傅怎麼應付?

  藍兮哪裡知道,他的歡兒此刻就潛伏在湖邊注視著他呢?心神俱疲,酒雖然不如蕭傾城飲的多,但也足夠讓他有些眩暈,倚在欄邊,看蕭傾城開心的揮起長袖,放縱大笑著說道:「你猜怎樣?那個女人最後出了一千兩!只買我為她奏了一晚的琴,哈哈哈!」

  藍兮不語,掛著微笑聽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自己的故事:「自十六歲走出家門進了窯館,她還是第一個花這麼多銀子買我,卻沒有碰我的女人,我到現在還能記得她當時的樣子。」

  藍兮接道:「那是什麼樣子?」

  「衣著華麗,氣質高貴,蒙了一面粉紗,身邊還跟了很多侍從,」他轉了個圈,紫衣旋出扇形,順勢歪坐在欄邊,手一撐臉,慵然道:「我那時便知,她是貴人,我的機會來了。」

  藍兮抱起雙臂,仍斜倚著,眼睛望向湖中,輕道:「怎樣的機會?」

  「脫去倌郎身份,一步登天,飛黃騰達的機會!」他向藍兮身邊挪了挪,眼睛閃亮,炫耀的神態像個孩子一般,笑道:「我沒有看錯,你可知她是誰?她竟是楚丘國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