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慈並沒有把高昌被抓一事告知庵裡的尼姑們,畢竟離開之前,她還要借高昌的威名震懾幾人。
跟展懷春商量之後不久,靜慈把已經伺候過客人的四個尼姑叫到自己房間,直接告訴她們有人要給阿榆贖身,明面上要先放阿榆還俗,然後告誡她們不許露餡兒,特別是明容明華兩個小的。
清詩微微動容,清畫有些羨慕小尼姑的好運氣,明容明華就完全是忌妒了,但不管她們心裡如何想,都不敢違逆靜慈的意思。
通過氣後,靜慈馬上領著四人去了佛堂,吩咐明容去請阿榆明安過來。展懷春讓她明早還俗,靜慈卻想早點忙完早點省心,反正展懷春要在尼姑庵住到十六那日,阿榆早一天晚一天還俗都沒關係。
阿榆在屋裡唸經呢,開門時正好聽到明安問明容要去做什麼,她看見明容瞅了自己一眼,然後什麼都沒說就直接往前面走了。
阿榆不明所以,也沒有多想,關好門後,跟明安並肩走在後面。
進了佛堂,就見靜慈立在香案之前,身前擺了一個蒲團。清詩站在她旁邊,手裡托著一個木盤,上面好像有一縷頭髮。
兩個小尼姑誰也沒見過這種架勢,都好奇地盯著自家師父。
靜慈讓明安跟明容明華站到一起,隨後肅容命令阿榆跪到蒲團上。師祖第一次如此嚴肅,阿榆突然很害怕,看看師父,師父面無表情,眼神似乎有些欣慰,阿榆看不懂,心情複雜地跪了下去。跪好了,她聽見師祖說:「明心,你先破葷戒又犯殺戒,連犯兩大清規戒律,我佛難以容你,今日放你還俗,下山去吧。」
還俗,下山……
阿榆愣了片刻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心急如焚淚如泉湧,哭著求兩人:「師父師祖,弟子真的知錯了,你們怎麼罰我都行,不要趕我下山行嗎?求你們別趕我走,我一定會好好思過的,師祖……」
她不要伺候施主了,不要那些糕點了,她什麼都不要,就想安安心心在這裡做尼姑,陪著師父陪著佛像,日夜誦經。
「師父……」沒人理她,阿榆哭著挪到清詩身前,抱著她腿哀求:「師父我不想走,我從小跟在你身邊,我不想離開你,我想做尼姑,師父你替我跟師祖求求情吧,我真的知錯了!」
她哭地肝腸寸斷,沒發現其他人看她的複雜眼神,就算看見阿榆也不會察覺,因為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留下來繼續做她的尼姑。
靜慈懶得理這個傻丫頭,側頭對清詩道:「你們好歹也是師徒一場,你最後叮囑她幾句吧。她,幼時出家,在咱們庵裡住了這麼多年,驟然還俗可能不知該去哪裡,那我再給她三日時間考慮去處,三日過後必須下山。」
「好了,你們幾個都回去,記住,從此明字輩的弟子只有你們師姐妹三人,咱們庵裡再也沒有明心,以後再見到她,只能喊她女施主。」
靜慈說得毫不留情,阿榆聽得心都碎了,扭頭,愣愣地看著熟悉的長輩領著三個師姐同時離去,直到消失在門口。阿榆再也忍不住,抱著清詩的腿痛哭起來:「師父,別趕我走,這裡就是我的家,師父你幫幫我吧,我不想走……」
「傻孩子,」清詩嘆了口氣,同樣跪了下去,將阿榆抱到懷裡,抬頭看向右側佛像,一邊拍著阿榆肩膀一邊緩緩道:「阿榆別哭,還俗是好事,你都不知道師父有多羨慕你。你別看師父整日唸經,其實師父也沒想過要出家。師父今日告訴你,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出嫁前有父母愛護,出嫁後夫妻恩愛,兒孫滿堂……師父小時候家道中落,自己一人逃了出來,不得已才出家為尼,但阿榆你不一樣,你山下還有親人,還有……你現在還俗年紀正好,下山後就能成親了,還記得師父跟你說過嫁衣的事嗎?你還了俗,以後就可以穿紅衣裳了,有什麼好傷心的,要是想師父,隨時都可以上山來見我。」
她聲音輕柔,有些是真心話,有些是謊話,譬如說上山看她,那位施主既然肯花大價錢贖阿榆出去,心裡肯定看重她,哪裡還會讓阿榆回這種地方?三日後一別,她怕是再也見不到這個清泉水般純淨的弟子了。
師父的碰觸像小時候一樣溫柔,阿榆貪婪地靠在師父懷裡,低低嗚咽:「可我捨不得師父,我不想嫁人,我就想做尼姑。師父,是你教我唸經,是你教我心中要有佛祖,為什麼還要我嫁人?」阿榆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一想到尼姑庵不要她了,她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行了行了,又不是馬上讓你走,先回房間好好想想,想想師父剛剛跟你說的話,想明白了再下山,不急。」清詩將人扶了起來,替她擦擦眼淚,把手中那束乾巴巴的頭髮塞到弟子手中,感慨道:「這是你剃度那年留下來的頭髮,阿榆,還俗以後切莫再剃髮,快點蓄起來,等頭髮長了,你就可以嫁人了。」
「師父……」阿榆轉身喚道。
清詩頭也不回,狠心離去。
阿榆呆呆地托著頭髮,眼淚一串一串流個不停。
師父真的不要她了……
阿榆重新跪在蒲團上,朝佛像磕了下去,頭頂觸地,再也不想起來。
她就這樣一直在佛堂跪著,自己不走,也沒有人來勸她。
黃昏前肖仁去而復返,一進尼姑庵木門正好對上跪在裡面的人影。他愣了愣,很快猜到發生了什麼,也猜到裡面的尼姑是誰。走到香堂門口,聽她輕輕抽泣,肖仁想了想,還是沒有進去,轉而去找展懷春。
「東西買來了?」展懷春剛剛睡醒,開門時還在揉眼睛。
「買了。」肖仁把一包東西遞給他,坐到桌前喝了杯水,嘆道:「我進門時看到小尼姑跪在香堂裡哭呢,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唉,你沒看見,我們家那隻煩人鸚哥死了時燦燦哭得都沒她哭得可憐。」
展懷春在他開口時就走神了。靜慈領人去前面時他聽到了,一切按照他的計畫進行,他沒有多想,關門睡覺,也料到小尼姑肯定會哭鼻子,只是他從晌午睡到日近黃昏,難道期間她一直在哭?
「行了,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我送你出門。」回神後,展懷春起身準備送客。
肖仁在他走到門口時攔住他:「你到底想好怎麼安頓小尼姑沒?這麼多年她爹娘都沒有上山來看過她,可見是心狠的,就算咱們把她送回去,他們也未必會好好待她。」
「或許他們來過,她不知道而已。」展懷春隨口應道,其實他也不太清楚,「我再找老鴇打聽打聽。」
「嗯,你鬼點子多,庵裡的事就都交給你了,需要找人時我再幫忙。」肖仁對他很放心,見天色不早,抬腳出門。
展懷春送他出庵,目送肖仁轉過路口,這才轉身,將門關上,直接去了香堂。
阿榆還在跪著,她人本就生得嬌小,又有些偏瘦,這樣看起來就特別可憐。
「怎麼又跪在這裡哭了?」展懷春盤腿坐到小尼姑旁邊的蒲團上,輕輕捅了捅她胳膊。
阿榆扭頭看他,她不想遷怒,可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弄出來的,阿榆真的不想看見他,起身要走。
展懷春不高興了,抬手拉住她手,冷著臉問:「我又惹到你了?為何見到我就走?」
阿榆使勁兒甩手,只哭不說話。
「到底怎麼了?」她別彆扭扭,展懷春沒了耐心,稍微用力便將人拉了下來,按著她肩膀問,
阿榆原本已經壓下去的委屈立即又湧了上來,哭著罵他:「都是你不好,你逼我破戒,現在師祖不要我了,不許我當尼姑……」
「混賬,我找她評理去!」展懷春陡然站了起來,義憤填膺咬牙切齒:「這件事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明明是我的錯,她怎麼還怪在你頭上?我看她是老糊塗了,今日她要不留你繼續當尼姑,我非打她一頓!」
「別去!」
阿榆本來就怕他,現在他眼神這麼凶,她真擔心他會打人,忙扯住他胳膊:「不用你去,師祖,師祖她罰我是,是應該的……」一句話沒說完,又哽住了。
阿榆認了。
不論如何,她確確實實破戒了,葷戒殺戒貪戒,師祖罰她是應該的,她不該埋怨師祖,也不該遷怒眼前的男人。想明白了,認了,阿榆一點奢望都沒了,呆呆地跪了下去,望著門口流淚。她做不成尼姑了,那她能去哪裡?她有親人嗎?她不知道。
她失魂落魄,展懷春有些不忍,蹲下去問她:「真不用我去替你討回公道?」
阿榆茫然地搖頭。
展懷春暗暗鬆了口氣,看看她,又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下山?想好去哪裡了嗎?」
阿榆低頭抹淚:「師父准我再住三日,去哪兒,我,我不知道……」哭得更厲害了。
她眼睛都腫了,肩膀抖個不停,展懷春不由放柔了聲音:「這樣吧,你伺候我這麼多天也算是咱們倆有緣分,又是我連累你被罰下山的,那等你準備好下山的時候,你先隨我去我家,我會盡力打聽你父母住在何處,到時候將你送回去,如何?」
「跟你走?」阿榆錯愕地抬頭。
「我就住在縣城,找到你父母之前,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展懷春不假思索地道,說完愣了愣,很快又放下心來,距離月底還有半個月,足夠他在大哥回家之前找到小尼姑父母了。
阿榆低頭,她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可是不跟他,她能去哪兒?她誰都不認識。
「不想去?還在生我的氣?」小尼姑遲疑不定,展懷春不高興了,有人供她白吃白住,她還猶豫什麼?
「沒生氣!」阿榆連忙否認,抬頭對上男人帶了笑的黑眸,她又不好意思了,低頭道:「那,那就勞煩施主了。」心中很感激對方,如果沒有他收留,她真的是無家可歸。
解決了小尼姑這邊,展懷春心情不錯,拉著她站了起來:「我去跟主持打聽打聽你的身世,你先回屋歇歇。別擔心,在你找到父母親人之前,所有事情都由我替你做主,算是向你賠罪。」
「多謝施主。」阿榆心裡亂糟糟的,幾乎他說什麼她就聽什麼,他讓她回屋,她就低頭走了。
展懷春繼續在香堂裡站了會兒,去找靜慈時開門見山:「當初明心是怎麼出家的?可有親人?我可不想帶她回去後,還有人找上門為她糾纏。」
阿榆身世靜慈早就備好了,笑著道:「您放心吧,明心是我在山中撿到的,當時病得已經不成人樣,多半是她父母覺得女兒死定了就把她扔到山裡聽天由命,我怕明心傷心就編了個好聽點的說法,說是她父母沒錢給她治病才將她送到尼姑庵。您看,這麼多年他們都沒有找過女兒,肯定以為女兒早死了,況且女大十八變,明心又什麼都忘了,回頭您給她換個名字,將來就算撞到她父母,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那是他們女兒啊。」
「在山裡遇到的?病入膏肓你還撿回來,倒是心善。」展懷春不是很信這話。
靜慈靠著門板笑:「我可沒有那麼好心,那是明心打小底子好,若她生的醜,我才不管她是死是活呢。」
展懷春哼了聲,知道打聽不出別的了,回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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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阿榆看看窗外,習慣地去廚房,準備端飯送到客房去,只是她還沒進門,裡面明安瞧見她,一邊收拾手上東西一邊毫無感情地道:「你現在已經不是尼姑庵的人了,還是想想下山後準備怎麼過吧,這裡的事不用你管。」
阿榆愣在門口,被她說得眼淚又冒了上來,轉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彷彿丟了魂。
明安望著她背影,嫉妒得胸口疼。
說什麼還俗,一定是那個男人為她贖身了,費了這麼大勁,不想惹她懷疑而已,對阿榆可真是用心。
阿榆身影不見後,明安收回視線,端上客房那份,穩穩地往前院走去。
她不知道對方為何沒有馬上下山,但今晚無疑是她最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