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給展懷春送晚飯時規規矩矩的,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來收拾碗筷時同樣乖乖巧巧。
展懷春目送她出門,笑了笑。
天色已暗,明安將廚房裡的碗筷都收拾好,像往常一樣回了房間。
她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外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慢慢來到窗前,頓下,似是想看看她有沒有在裡面。明安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懷裡抱著被子好像安睡。今晚月光皎潔,她相信對方一定能看清她睡著的樣子。
很快,那人就走了。
明安睜開眼睛,她就知道,靜慈放心阿榆去伺候那位公子,卻絕不會放心她。
那又能怎樣呢?這尼姑庵只有靜慈一人,她能利用高昌震懾她們,卻無法時時刻刻盯著她。
明安繼續等著,等到半夜三更才悄悄起身,穿衣時,她頓了頓,最後裡面什麼都沒穿,只在外面罩了件鬆鬆垮垮的尼姑袍,稍後輕輕一扯便能落地。如果那番計畫不管用,她只能靠身體了,她知道對方看不上她,但這是她最後的本錢。
就著月光,明安悄無聲息來到了客房門前,她輕輕地敲,敲完三下就頓住,免得聲音太響傳到後院去。
敲到第四次時,她聽到裡面終於有了動靜。
那一瞬,明安的心都提了起來。
「誰?」隔著門板,裡面傳來男人有些啞的聲音,還帶著好眠被打擾的微慍。
「施……公子,是我,明安,求公子開門,明安有話想對您說。」
展懷春冷笑:「我跟你無話可說,你……」
「公子,我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您,跟我師妹有關。」
跟小尼姑有關?
展懷春有了幾分興致,沉默片刻,開了門,開完轉身坐到桌子前,旁若無人倒水喝,自斟自飲。
明安小心翼翼走了進去,略作猶豫後,將門從裡面關上了。對方沒有阻止她,她心中有些雀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低頭慢慢走到展懷春身前,跪下道:「公子,今日師妹還俗,明安猜,是您為她贖身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展懷春把玩著茶盞問。
明安心中一陣發酸,「那,公子花了多少銀子?」
展懷春聲音冷了下來:「我為何要告訴你?你到底有什麼事要說,再說廢話,馬上滾。」
明安並不慌亂,苦笑道:「公子莫急,明安只是想不通她從來不賣我們,怎麼這次肯鬆口了,既然她鬆口,要麼是公子給的價錢很讓她滿意,要麼就是公子上了她的當。」
「我上她的當?」展懷春詫異地重複,「我能上她什麼當?我交了銀子帶走人,如何會上當?」
明安抬頭看他:「那她可否將師妹的賣身契給您?如果給了,剛才的話算是明安白說。」
展懷春皺眉,轉念一想已經明白了靜慈的算計:「你們出家當尼姑,難道還簽了賣身契?」
明安心中亦是瞭然,她就知道靜慈輕易不會放人,而之前那麼多人想贖身都因為價格太高放棄了,這位公子看著絕非蠢人,絕不可能為了一個蠢阿榆就心甘情願花那麼大價錢,其中定有貓膩。
她低下頭,細聲解釋道:「當年我爹娘本來打算賣我當丫鬟的,後來高昌使人告訴他們玉泉庵收尼姑,但是怕小尼姑吃不得苦逃跑下山,必須先簽賣身契給庵裡,我爹娘一聽尼姑庵給的價錢比當丫鬟的高,便簽了。我來的比師妹晚,不知她到底是如何進的庵,想來應該是差不多的。公子,她,她沒把師妹的賣身契給您?」
「沒有。」展懷春盯著手中茶盞,腦海裡想起了老頭子的話。
無奸不商。
那個老鴇可真有本事,她是準備拿了他的銀子金盆洗手,然後再把阿榆賣身契轉給別人來跟他討要,還是將來反誣他搶人?
可惜她挑錯了人,就算不知道此事,他也沒打算讓她活著下山。
他看向跪在身前的人,平靜地問:「你告訴我這個,對你有什麼好處?她身後有高昌,我得罪不起,最多將銀子討要回來不再替你師妹贖身,絕不可能因為感激你便救你脫離火海。」
明安搖頭:「不用公子救我,明安只求公子替我準備一樣東西。」
「說來聽聽。」
「……蒙汗藥。」
明安遲疑片刻後開口,說出來了,她的心徹底安定下來,將自己的計畫和盤托出:「公子,您被靜慈擺了一道,想來心中也不甘吧?您是貴人,肯定不願與她多做糾纏,明安只求您替我準備蒙汗藥,由我親自動手。屆時公子可以拿走您的銀子和師妹的賣身契,如果您想,拿走所有人的賣身契都行,只要能逃離這裡,明安願意替您做牛做馬。」
「那你們主持醒後豈會甘心?就算我拿了你們的賣身契,你們還有度牒在她手裡,她可以以主持的身份禁止你們還俗,更別提她的靠山高昌了。」
明安咬牙,豁出去了:「她不會醒,公子拿走想要的東西后,明安會一把火燒了尼姑庵,對官府則稱是靜慈屋裡半夜走水,絕不會牽連公子。沒了靜慈沒了賣身契,只要公子能在高昌得信後帶我們下山,那樣高昌也沒有理由再跟您搶人。」她想了那麼多辦法,這是最穩妥的,沒有後患,也不用擔心名聲敗露,那些男客來此都是偷偷摸摸的,應該不會聲張出去。
「你,夠狠。」展懷春懶懶地靠到椅子上,盯著身前看似瘦弱的人道。他真的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除了他不知情的賣身契,她的打算竟然跟他不謀而合,只不過他是想慫恿明安然後借刀殺人,明安卻是心甘情願主動要當刀子。
明安苦笑:「只要能保住清白,再狠的事我也能做的出來。公子,明安求您了。」重重地磕頭。
展懷春沒有立即答應,佯裝考慮利弊,良久才道:「明天我把東西給你,你晚飯時動手。」
「明晚?會不會太遲?我擔心高昌會提前一晚上山,還有其他……」
「這個不用你擔心,你做你該做的事就行,記住,放火之前,我要先去她屋中一趟,她屋裡的東西,你一樣都不許碰。好了,你走吧,明天小心行事,別露出馬腳。」展懷春起身送客。高昌死了,那些男客……有肖仁衙役打扮以緝拿殺人犯的名義守在山下路口,相信沒人敢上山。
明安不敢辯駁,惴惴離去。
展懷春卻沒了睏意,靠在床上沉思。
賣身契……
如果小尼姑也是被爹娘賣到尼姑庵的,那他事後把小尼姑送回去,她爹娘見她貌美,會不會再賣她一次?就算他給他們足夠他們這輩子衣食無憂的銀子,那樣狠心的爹娘,會好好照顧這個並未養在身邊的傻女兒?
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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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依然是明安來送早飯,展懷春讓她把阿榆叫過來,得知阿榆陪清詩去桃林賞花了。
展懷春還真沒見過清詩。
打發走明安,他去桃林尋人。遠遠的,看見一高一矮兩個尼姑站在樹下,他悄悄藏了起來。
「阿榆,你看,女人就像桃花,出嫁前是花骨朵,嫁人了就開了,在她的夫婿面前,露出自己最美的樣子,然後懷孕生子。阿榆,你命苦,但也是有福氣的,遇到了貴人。既然那位施主要帶你回家,你就好好聽他的話,細心服侍他別惹他生氣。將來他娶了妻子,你要敬重對方,除了他們夫妻倆的話,你誰的都別聽,只做自己分內該做的事,日子應該會好過些。」時間不多,清詩教不了弟子太多,只能儘量提點她。
阿榆不是很懂:「施主說很快就會送我回家的……不過如果他在我回家之前娶了妻子,我就聽師父的話。」
清詩嘆氣,既盼望弟子一直這樣懵懂下去,將來不會為情所傷,也不會因為不安分成為主母眼中釘,又怕她如此單純,一旦主母妾室動了歪心思,她恐怕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至於為她贖身的男人,男人,是最靠不住的。
「阿榆,萬一將來你,委屈了,疼了,你就唸經,別想那些俗事,那樣會好受些。」佛祖不會救人,但佛經可以清心,她這麼多年,不就是這樣過來了嗎?
阿榆認真點頭:「師父放心,我會每天都唸經的。」
師徒倆漸漸遠去,展懷春靠在樹後,想笑大尼姑的杞人憂天瞎操心,想笑小尼姑回答地驢唇不對馬嘴,卻始終沒有笑出來。
都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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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
明安將晚飯端到靜慈屋裡,退到屋外等著,待裡面傳來撲通的動靜,她去找展懷春。
展懷春領她進去,他一身華服高傲地站著,看明安在裡面一陣翻找,最後翻出一個木匣子,鑰匙就掛在靜慈脖子上,明安緊張地打開。
木匣子上下兩層,上面是些碎銀子,下面是整整齊齊的銀票,最底下是眾尼姑的度牒和賣身契。
度牒交回官府,眾人就正式還俗了,阿榆的那份靜慈原本承諾事後再給他,現在展懷春直接拿了出來,再捏了五張銀票收起來,最後翻出所有人的賣身契收好,其他度牒都交給明安:「火起眾人逃出來後,你把這些還給她們,銀子,你們自己處置……如果你想私吞,旁人的我不管,清詩那份,你最好別動。」
明安一直盯著他,見他也拿了自己的賣身契,心中雀躍,此時聽到這話,急忙辯解:「我沒想過……」
展懷春抬手打斷她,視線落到昏迷的靜慈身上,「動手吧。」轉身離去。
他如此冷漠,明安尷尬極了,好在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確定展懷春離開後,明安看看靜慈,端起茶壺朝她頭頂狠狠砸去,砸完她跌坐在地上,身體止不住地發抖。慢慢的,她目光落在木匣子上,那裡裝的都是清詩幾人的賣身錢。
明安心動了,她數了數,發現有兩千多兩,明容明華才接了兩三年的客,可見其中多數都是清詩清畫賺的。明安本以為展懷春會全部拿走,沒想他只拿了五張……
要私吞嗎?
明安想了想,想到展懷春諷刺的話,想到清畫的精明,便只拿了兩張百兩銀票。兩百兩夠她衣食無憂了,那位公子看不上這些銀子,足見家底豐厚,能留在他身邊,她何必因為這些錢在他心中落一個貪財的印象?
將度牒放進匣子,明安站了起來,點火。
當靜慈房中火光衝天時,明安尖叫出聲,開始演戲。
而此時展懷春已經扶著阿榆站在了尼姑庵門口。
阿榆昏迷不醒,軟綿綿靠在他懷裡,因為展懷春讓明安往她的飯食裡也下了藥,他不想讓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大火肆虐,又是這種地方,沒人顧忌旁人是死是活,爭先恐後往外跑,跑到外面見到展懷春,都愣住了。清詩是最淡定的那一個,見此沒說什麼,只多看了展懷春兩眼。
明安最後跑了出來,一身狼狽:「師祖,師祖屋中火太大,我救師祖時一根橫樑掉了下來,師祖她……」
「那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愕然之後,清畫最先開口,跑到明安身前將木匣子搶了過來,藉著身後火光,發現裡面是幾人的度牒和銀子。她大喜過望,跟著去翻自己的賣身契,卻越翻越急,「我的賣身契呢?」
「別找了,都在我這裡。」展懷春終於開口。
他目光淡漠聲音清冷,雖然扶著一個人,卻絲毫不影響他身上的震懾氣勢,再加上他又是這裡唯一的男人,眾尼姑不由都安靜了下來,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展懷春掏出那幾張賣身契晃了晃,冷聲道:「你們的賣身契我昨天已經買了下來,但我不會帶你們下山,你們是回家還是去別處另投尼姑庵,完全與我無關,扣下你們的賣身契只是要讓你們閉緊嘴巴,別對任何人提起曾經在尼姑庵見過我。如果將來我聽到半點我曾經來過這裡的風聲,或是關於阿榆的流言蜚語,我會立即將你們的賣身契送到青樓,後果如何,相信你們心中清楚。」
清詩面無表情,清畫眉頭皺著,明容明華則傻了眼。
明安反應最大,無法留在展懷春身邊的失望都瞬間被隨時可能被賣的恐慌壓了下去,急道:「公子,你來庵裡一事我發誓會守口如瓶,可阿榆住在這裡,那麼多人都見過她,還有……」
「我問過靜慈,除了你們,沒人知道明心原名叫阿榆,而我自有辦法讓那些男客閉口不提來過庵裡一事,所以,再有有辱阿榆閨譽的流言,一定是從你們口中傳出來的。放心,只要你們規規矩矩,我不會動這些賣身契。」展懷春警告地盯著明安,他最想防的也是這個陰狠女人。
明安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低頭不說話了,心中複雜。
「那這些銀子怎麼辦?」明容才不關心阿榆如何,她只想分銀子。
「還能怎麼分,這裡都是我跟清詩賺的,你跟明華可以拿點,剩下的我跟清詩均分。」清畫瞪著眼睛道。
清詩自嘲地笑,這樣的銀子,她不想要,正要搖頭,目光掠過自己的兩個弟子,她嘆息道:「我的那份分給明安明心吧。」
眾人一愣,明安大喜,清詩至少能分一千兩,她跟阿榆平攤的話,還能再拿五百兩!
清畫抿抿唇,再看看展懷春,沒有說話,數出十張百兩銀票遞給清詩。
清詩沒有接,讓明安自己拿五百兩,其餘的讓她送到展懷春面前,她也跟著走了過去,單手行禮道:「施主,阿榆單純心善,還求您能善待她。」
展懷春沒接銀子,問她有何打算。難得這種地方還有個安守本心的人。
清詩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求道:「如果施主方便,貧尼懇請施主為我引薦一處佛門之地。」她想安安靜靜地過下半輩子。
「好,你先隨我下山,我馬上替你安排。」展懷春一口應下,言罷將阿榆背到背上,路口肖仁已經提著燈籠走了過來。
是夜,一輛馬車載著清詩去了江南,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她的地方。
是夜,玉泉山上玉泉庵被賊人用一把大火燒燬,主持慘遭毒手,喪命火海。此後眾尼姑紛紛還俗,官府通緝行兇之人,凡是近日上山的人都有嫌疑,因此沒人敢提自己去過玉泉庵。
是夜,阿榆在展府度過了她的第一個晚上,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