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嚇得渾身一震,尿也止了,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才道:「你多心了吧?我看了字號宅基,是個百年老店!」「這年頭千年老店也難說。」坎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蘆蘆在中堂畫底下亂嗅,我揭開看,像是擦過的血漬!還有,四爺的床下像有個磚槽,不是黑店,設這機關做什麼?你看,外頭就是河,人弄倒了隔窗戶往外一扔……何其方便!」他冷笑一聲,笑得狗兒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兩個人精猢猻急急計議一陣,解手出來,上房的人已經坐好。胤禛居中,馬老闆打橫兒相陪,對面坐著田文鏡和李紱,正有一搭沒一搭說些科場門路的話。因酒未燙好,老闆張著眼直催:「錢老三,酒呢?快著點!」坎兒便蹭過廚下,果見那個麻子夥計正在捅爐子。坎兒道:「勞乏你了,侍候主子是我們的差使嘛!來來老哥,我們那位兄弟給你預備著一塊燒狼肝呢,叫他看火,咱們受用去。」錢三麻子哪裡肯離窩兒?忙笑道:「你們是客,我可沒那福分……去吧去吧,酒一會就好」狗兒見不是事,一瘸一拐過來,攢眉搖頭一臉痛苦模樣,說道:「老錢,我的老寒腿毛病兒犯了,給咱弄貼膏藥……哎喲……」
老錢怔了一下,膏藥是老店常備的藥,說沒有是不成的,想了半晌才勉強道:「我給你拿兩貼,守著火,看酒溢出來……」說罷忙忙去了。這邊狗兒審量那兩個大壺,一模似樣,只壺蓋一個是銅的,一個是鐵的,便省了事,只換了壺蓋,裝作在旁撥火。錢麻子一霎功夫就折轉來,看了看並無異樣,因聽上房又催酒,便從鐵蓋壺中倒出兩壺,遞給坎兒一壺,答應著「來了來了!」就送上去。
兩個孩子暗透一口氣回到院裡火堆旁,坎兒小聲問道:「一把壺能斟出兩樣酒麼?」
「桐城韓大老爺斷王家店的案我去看過。」狗兒翻著膏藥,小聲道:「那壺從壺嘴到裡頭都隔著,壺柄有兩個氣眼兒,堵住哪邊那邊就不流酒──啊!老錢,還有你兩位,來,咱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在這吃酒聽招呼吧!」原來錢麻子和老白老侯都過來了。
狗兒坎兒懷著鬼胎,一邊招呼三個夥計說話,一邊齜牙咧嘴地「品酒」,還要聽上房動靜。渾身機關都不敢鬆懈,三個夥計一邊陪這兩個孩子說閒話,一邊招呼上酒,一邊等著藥性發作,也是不敢半分差池。因聽胤禛問老闆:「我有個親戚,叫小祿,大前年發水逃到這裡的田大發家,還帶著個剛滿月的孩子,不知你們這裡有沒有叫田大發的?」
「逃難的人海著啦,攜兒帶女的也不少,哪裡都記得?」馬老闆笑道:「田大發這人倒是有,不過河神爺發水那年春就死了──慢著,我想起來了,是有個女的抱著個孩子投奔他來著,要了幾天飯,叫什麼名字就不知道了。」
胤禛目光霍地一亮,問道:「後來呢?」馬老闆笑道:「誰能留心這些個,後來大概是走了唄!」胤禛的目光黯淡下來,良久才轉臉問田文鏡:「你方才說的倒也直爽,你這個孝廉竟是花錢買來的!這次進京,大約又要撞哪位大老爺的木鐘了?買個貢生不知什麼價錢?」田文鏡喝得紅光滿面,笑道:「貢生花不了幾個,大約千把兩就成了──只殿試這一關難過,馬齊、張廷玉中堂這些門路極難走,要沒一點真才實學,萬歲爺那一關也是過不去的。」胤禛嫌狼肉粗糙油葷,只揀清淡的夾著,沉吟道:「我就弄不懂這裡頭的學問,卷子是密封的,又不准作記號,考官就辨認得出是花過錢的?」
「看來尹兄不通仕路啊。」李紱酒量不豪,小口品著笑道:「這只要事先商量好,八股文頭一股裡必定用哪幾個字,考官一看就知道了。」
「萬一考官收了錢,又臨時賴帳,取不中可怎麼辦,豈不白填送了銀子?」
李紱若有所失地笑笑,說道:「這裡邊的路子是一套一套的。如今哪有這樣的傻子,拿了現銀去賄賂考官?都是打的欠條。比如說甲子年的闈場,借條裡寫:『現借××老大人白銀五百兩』,落款是『甲子貢生×××』。取中了,憑條要銀,取不中,那這位×××就不是『甲子貢生』,考官也不敢拿這種條子索銀的。」胤禛仰著臉想了想,果然有理,不禁大笑,說道:「魑魅魍魎搗鬼有術!」一邊勸酒,一邊笑問李紱:「閣下精通此道熟門熟路,看來也是要買個進士了!」
「我麼?」李紱自矜地一笑,「我大概無須如此。就是賣官,也要有幾個裝門面的,全都取些白癡,考官向上也不好交待。不瞞您說,我十五進學,十八赴鹿鳴宴,都取在第一,大料京闈也不在話下!」他看了看田文鏡,又道:「如今吏治昏暗,已不能單憑看是否花錢斷定文品優劣,就如田兄,家中有錢,破費幾個給考官以求進身,為朝廷效力,也不能說就是無志之士。像我這樣貧寒的,只好一刀一槍憑文章取功名了。」說罷低頭嘆息,言下不勝感慨,田文鏡只咬著牙不言聲,胤禛想到國家吏治敗壞至此,也是暗自嗟嘆。老闆見冷場,忙道:「酒涼了,來,請諸位乾一杯,不知可對爺台們的脾味?」胤禛吃了一小口,點頭道:「甚好。」
「就是麯下得重了點,有點藥味。」老闆見藥力發作如此之慢,早已又著急又奇怪,倒漸漸覺得自己頭暈目眩,身軟難支,又嘗一口,愈覺不對頭,舔嘴咋舌地直皺眉頭──卻哪裡知道狗兒坎兒在廚下做的手腳?──眼見「毒酒」毫無效用,幾個人兀自沒完沒了地興談,待了一會更是頭昏難忍,便踉踉蹌蹌起來,拿著酒壺到廚下,見三個夥計都在,也都一個個口鼻不正,幾個人心知大錯,嘀咕了幾句,都用瓢勺著涼水大口價猛灌。
狗兒坎兒喝酒吃肉猜枚耍子,眼見幾個人著了道兒,用涼水解毒,忍不住偷笑。兩個人對視一眼,起身到廚下,坎兒道:「我們主子勞乏一日,又有了酒,一會兒安歇,得洗洗澡,你們多多燒點水,我們也洗,明兒多給銀子。」說著兩人把一個大浴盆合抬到上房東間,見幾個人都醺醺然醉態朦朧,狗兒便道:「四爺,酒少用些兒吧,明兒還要趕道兒呢!」
一時人聲靜了,帳房、庫房和後院馬廄都熄了燈,只有廚房燈亮著,坎兒和狗兒兩個人用大盆將燒好的滾水一盆一盆只管往東屋裡端,又在堂房攏了一盆火,將兩貼膏藥放在一旁烤。胤禛赤腳坐在床邊,笑道:「夠了夠了。只管端,滾燙的怎麼好用?」
「爺消停一會再洗!」狗兒倒著水說道:「這屋裡太冷,熱水汽一蒸,連房子也暖和了,爺洗剩的水,我也想沾沾光兒,洗洗好貼膏藥。」坎兒也道:「我腳叫狼糞燙了,也想洗泡洗泡呢!」
胤禛眼見一時還不能洗,便趿了鞋到堂房取書。這邊坎兒給狗兒一個眼風,狗兒走到床邊,摸索了半日,口裡笑說:「把這鞋子提過去,當心一會弄濕了。」說著從靠牆一邊抽出個小木栓──這是翻床板的消息兒──一頭說,提起床框下死力猛地一翻!
果然不出狗兒所料,那床下立時閃出個大洞坑,竟真的有兩個人並肩緊緊擠在裡邊,肩頭都插著寒光四射的大片子刀!
這兩個賊躲在床下,原是預備著客人不肯吃酒,半夜裡好行事的。胤禛三人方才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都懈了。陡然間被狗兒連床帶板嘩然翻起,煌煌燈燭下一個個愣得呆若木雞,目光灼灼鬼魅一般──沒等醒過神來,滿滿一澡盆滾水,足有五六桶早劈頭蓋臉灌下……可憐裡邊偏窄一個小坑洞,擠插著兩個人,不能挪動無可躲閃,就似滾湯潑老鼠生生受了這一飛來大劫!坎兒低吼一聲,抱著一床大棉被兜頭捂了上去,用床死死壓了。狗兒一聲招呼「蘆蘆進來侍候」,那狗「噌」地便跳進來,踞蹲在大浴盆旁。
胤禛在外間聽聲音不對,正要進來,卻見錢麻子也進來,問道:「東房出了什麼事,那麼大的響動?」胤禛未及答話,狗兒已經笑著出來,說著:「沒什麼,浴盆沒支好,撒了些兒。」錢麻子喝了毒酒,兀自頭暈,滿腹狐疑地看了看東間,但見水汽沖簾縷縷而出,裡邊毫無動靜,因道:「那麼大的響聲,我還以為窗上花盆砸了呢!」
「沒有的事。」狗兒向滿臉詫異的胤禛看了一眼,拿起一張膏藥道:「我最不耐煩貼膏藥!這又黏又熱,貼上不好受。東家和那兩位夥計呢?」錢麻子萬不想裡邊已經網包露餡,想想那三個同夥兀自昏天黑地頭疼難忍,便道:「沒事就好。他們有酒了,有事你們叫我侍候。這狗皮膏藥──」
話猶未完,狗兒手一揚,將那張燒得滾燙流油的大膏藥毫不客氣「啪」地一聲就貼了錢麻子個滿臉花──一邊笑說:「這膏藥最治麻子臉,貼好了你好尋個大美人兒做老婆!」錢麻子猝不及防受了這一下,連眼帶鼻子嘴糊得個嚴嚴實實,跺著腳,脖子憋得筋繃起老高,扎煞著手掙扎了好一陣,兩手拚命去扒那張膏藥。狗兒哪裡容得他緩手?「哏」地一聲命令,蘆蘆衝簾飛竄而出,一口就把錢麻子咬倒在地,兩隻爪子猛撲著,只一口就咬斷了錢麻子的喉嚨,那血,激箭般「撲」地噴出一丈多遠。
胤禛臉色慘白如紙,呆呆看著狗兒坎兒行兇作惡,渾似夢中一般,連呼喊也忘了,半晌才道:「你們這是?這……」
「四爺別怕!」坎兒掀簾出來,一頭熱汗淋漓,一邊解著馬鞍上的繩子,一邊說:「咱爺們晦氣,今兒住了黑店!你進屋看看就明白了!」
胤禛電擊般顫慄一下,清醒了過來,一言不發挑簾進屋,只見大床翻倒在牆邊,棉被褥枕都浸在熱水裡汪了滿地,水汽罩得燭光都影影綽綽,床下大坑裡歪倒著兩個人,頭皮都燙得剝落下來,連悶帶捂,大約來不及掙扎就死了,都張著嘴,露著白森森的牙齒,十分猙獰可怖。胤禛半張著口,囁嚅道:「是……黑店?」
「一點不假,是綠林裡有字號的,黑風黃水店!」
窗外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格格笑道:「只沒想我老馬三十老娘倒繃孩兒,竟著了兩個小雜種的道兒。」坎兒上前撕開窗格子紙看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馬老闆和老白老侯三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檐下,都穿皂色緊身衣靠,提著刀。黑乎乎的,卻看不清臉色。
屋子裡三個人緊張對視一霎,狗兒「撲」地一口吹滅了燈,坎兒早已將賊的兩把刀掣在手中。按狗兒坎兒的計謀,倒換藥酒麻倒店中賊人,屋裡收拾了床下強盜,至少能平安逃出這裡,沒想到他們返醒得這麼快!胤禛又驚又怒,又有點懊悔:不該拒絕高福兒戴鐸一片好意,連個從人也不跟。自己武藝稀鬆平常,坎兒狗兒盡自聰明,卻是年幼力弱,只有一條狗略可支撐……這可怎的好?正沒做理會處,坎兒湊到窗前看了看,大聲說道:「我說姓馬的,你不就是要錢麼?我們帶的一千多兩銀子都存在帳房。算我們倒霉,都送了你,你帶銀子滾蛋,我們各自走路。你知道,打牆不如修路,保不住有一日你上西市,剛好我是劊子手,活計給你做漂亮點,怎麼樣?」
「死到臨頭還耍貧嘴?」馬老闆哈哈大笑,「你毀了我三個弟兄,豈能善罷甘休?你們可知道?住我這店有死無生,祖傳手藝,到我手倒不了牌子!」狗兒笑道:「失敬得很。大約你不知道,今日是黑白無常上門,煞星高照──他名鬼難纏, 我名纏死鬼!黃河邊上長大,水裡的營生熟稔──你看你這房子修得多結實!有本事你就進來──想點火就點,就怕有人來救火!」馬老闆嘿嘿冷笑,說道:「救火是人之常情,只是年頭不好,這裡的人膽小,沒人敢出來也未可知!」
坎兒嬉笑道:「想點你就點,你自燒自家房,與我們雞巴相干!燒起來我們後窗跳下去漂河跑,對付著洗個澡也罷!」
胤禛原先亂了方寸,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此時才知兩個孩子天分極高心有成算,心頭一亮,急急說道:「我多少也會點水性,不要鬥口了,咱們走!」「我嫌水冷!」坎兒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走那條道兒──喂,姓馬的,聽見雞叫了麼?天一亮,你這店關得死巴巴的,算什麼?」
話音剛落,「嘩」地一聲響,窗格子被撞得稀碎,一個黑魆魆的大漢「騰」地跳了進來!胤禛驚得向後一跳,從靴筒中「噌」地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眼見那大漢揮刀砍來,將手一格,那刀嘎然火花一迸,早已折為兩斷!
「蘆蘆!」
狗兒急叫一聲,那惡狗渾身毛早蓬鬆炸起,就地虎躍拔地而起,一口咬住那人右腕,連衣帶皮肉撕下老大一塊,那人慘叫一聲:「老侯,掌櫃的,狗厲害,快……」話未說完脖子上又著一口,老白尖叫一聲就早沒了聲息!
此時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分,這一聲慘呼淒厲無比,屋裡屋外五個人都被嚇得怔住了,對峙著許久不出聲。
「曉得厲害了吧?」狗兒隔窗說道:「我若沒個好幫手,就敢自稱『纏死鬼』?今晚死在我蘆蘆口下的已經四個人,牠已經身帶七條人命──天子親封『銀牌蘆蘆』!」那狗聽得主人叫牠名字「汪!」地一聲大叫,馬老闆和老侯在外邊腿肚子的筋差點轉過去……
正沒做奈何處,店門「咚咚咚」被人擂得山響,接著便聽高福兒躁急不安的叫罵聲:「快開門!他媽的,這是個什麼店,門口連個人侍候也沒有!死絕了麼?」胤禛精神大振,未及開口,坎兒尖聲大叫:「我們的人來啦!高福兒,把門給他撞開──這他媽的是個黑店!」這下子馬老闆和老侯再不遲疑,兩人暗中點頭會意,從東廁那邊「嗖」地越牆而逃,饒是蘆蘆竄得快,只咬下了老侯一隻鞋,接著便聽大門吱嘎嘎崩倒,高福兒十一人已經衝門而入,霎時燃起火把,照得滿院通明雪亮。
「高福兒!」胤禛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癱倒下去,忙把持定了,帶著狗兒坎兒開門出至檐前,咬著牙吩咐道:「前後仔細再搜一遍,看還有窩匪沒有!」
「扎!」
接著便聽眾人嘈雜叫嚷著一頓混搜。胤禛吁了一口氣,轉臉對兩個孩子道:「虧你虧你!得你二人,不虛我江南一行!」恰高福兒趕來,他在四貝勒府十年之久,這個胤禛刻薄尖辣,御下最嚴,像他這樣曾與主人生死患難的,也從未得過如此考語,不禁打量了這兩個小子一眼,笑道:「四爺,賊是沒了。東廂裡兩個書生剛解了繩子,還道我們也是強盜,嚇得不敢出來。」
「是麼?」胤禛一笑,說道:「快請過來。」
田文鏡和李紱一前一後出來。大約下人們已經向他們說明了胤禛的身份,二人臉上沒了懼怕神色,卻又略帶了點惶恐侷促,走至階前便叩下頭去。李紱便道:「今夜得逃生死大劫,全虧四爺拔救!李紱但有一線之明,定當啣環相報。」田文鏡粗聲說道:「四爺金枝玉葉萬金之軀,天幸神佛相助,脫了大難。知恩不報非丈夫,四爺水裡火裡,但有使令,文鏡皺一皺眉頭,不是田門後代!」
「謝的話不必說了。」胤禛玲瓏剔透的心肝,已聽出二人攀附之意,只一笑,倏然收了說道:「今晚我得大於失。與二君一席長談,知道宦途之中奸弊叢生,長了不少見識。我看二位才學尚在中人之上。好自為之,大丈夫取功名,立功社稷廟堂,其志固然可嘉,但功名二字,乃身外之物,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就此別過,你們自己去跳龍門,只要有真才實學,我們後會有期!」
狗兒坎兒愣著,聽不出三個人話的意思,高福兒卻不禁想:要是八爺遇上這兩個書生,不定怎麼往懷裡拉呢!想著,賠笑道:「四爺,這店怎麼辦?要不要報官?」
「燒掉它!」
胤禛冷冰冰說道。他早已想到這裡,朝中阿哥各立門派,自己的靠山太子胤礽也並不得意。自己差使裡並沒叫視察高家堰一帶,只要一報案,就要立檔。立時轟得滿城風雨。兄弟們沒事還要雞蛋裡挑骨頭,螞蟻身上搾油,不定編派出什麼新聞呢!想著又道:「二位先生,我們分手吧,但請嚴記,倚河臨風店這一晚,說出去絕無好處──這便是臨別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