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顛倒口令福兒馴馬 淆亂視聽胤祥談詩

  三月初九,廢黜了半年之久的胤礽復立為太子。一如廢黜時的程序,皇帝坐乾清宮,命張廷玉賚詔祭天地告太廟、社稷,回來奉太子衣冠,覲見皇帝。次日,命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䄉、十二子胤祹、十三子胤祥、十四子胤禵等人會齊毓慶宮、拜會太子、行二跪六叩首大禮。至此,禮成。一場掀動清帝國整個朝局的軒然大波暫告平息。毓慶宮賜筵,復辟太子胤礽深自降抑,挨桌勸酒;胤祉舉止謙恭、坦然奉陪,胤禛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胤禩滿口君恩帝德,堂皇儒雅;胤祥胤禵喜笑顏開,議論風生;其餘阿哥或侃侃言笑,或側耳靜聽,或停杯踟躕,或矜持不語。看去是雍穆和平、兄弟情親,一堂春色,但其實人人心裡有數。大家都上了擂台,不把對方打得魂靈出竅,自己便難以站腳了。

  筵散之後,還是老章法,八阿哥是一群,怒馬如龍捲地而去;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又一群,同去松鶴山房匯文。本來應該最歡喜的胤禛,不知怎的卻顯得有些沉鬱,蹬著上馬石,心不在焉地對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每次總是我去四哥府。今兒破個例,到寒舍一敘如何?」

  「罷罷,我不敢沾惹!」胤禛微笑道。「你府裡不整頓,我永世不去。三哥孟光祖的事,我只在你那裡提過一回,第二日三哥就知道了──你那裡是貝勒府?是廟會!加上你新收這兩個妖精。如今還不知怎麼長進呢!」胤祥聽了不禁一笑:他府中確是各個阿哥,派來的「奸細」都有,虱多不癢,他早已不理會了。因道:「那就雍和宮去──還有笑話兒呢!阿蘭和喬姐兩個人似乎也不是一條線兒上的,神氣裡頭帶著兩相防備似的!我心想,不管你是誰的人,我都來者不拒,老子無事不可對人言,你能拿我怎麼樣?五哥那麼老實的人,還往我府裡塞了個人。前兒我打發他背了一扇磨回五哥府,寫了封信只說了一句話『叫這人還把磨背回來』。我就這麼消遣他──明知是餌,昂然吞之,豈不也是一大快事?」說著,目視前方,良久又嘆道:「養移體居易氣,真是半點不假。你知道,我原來還想破個例兒,娶了阿蘭做福晉,如今她來,我怎麼瞧都不像江夏那個阿蘭!前兒她遞茶,我就潑她一臉,我瞧著她想哭又賠笑那樣兒,真氣不打一處來──誰叫你這麼賤,給人家當細作?」胤禛聽著,臉上一絲笑容也沒。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憐可惡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說著,因已過了定安門,雍和宮遙遙在望,兩個人便都不言語,一齊下馬進府,逕直往西化園去見鄔思道。

  剛踅過西廊,便聽北邊馬廄院裡一聲長嘶,兩個人回頭一看,狗兒坎兒都站在木柵旁,一個瞇著眼,一個嬉皮笑臉往裡看。接著便聽高福兒氣喘吁吁說:「尊駕,久不見面了!主子差遣,這會沒工夫,我不下馬了,改日再……」胤禛胤祥不禁都是一怔,高福兒這奴才搗什麼鬼?正愣著,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彷彿疼不可忍,一陣急蹄奔跑。胤禛便問:「你們這是做什麼?」兩個僮子便忙過來請安,狗兒笑道:「我們在瞧高大管家馴馬──」話未說完,又聽高福兒道:「老王,對不住,事忙,我就不下馬……」那馬又是一聲慘叫,「撲通」一聲,似乎將高福兒顛下馬來的樣子。胤祥便高聲叫:「高福兒,你出來!」

  「四爺十三爺……」高福兒一頭一身灰窩裡滾出來似的出來,臉上一道道汗條子,打千兒請了安,笑道:「爺們回來了?」胤禛皺著眉道:「你照鏡子看看模樣,還像個人不像?」高福兒忙躬身道:「奴才在馴馬……這匹雜毛馬,原先騎著挺穩當的,不知怎麼就生出些異樣的怪毛病!在路上逢熟人,只要說聲『事忙,顧不著下馬』它就臥了,真能把人寒磣死!」

  胤祥想著,狗兒最愛調治狗馬蟲鳥,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腳,想著高福兒的狼狽像,不禁噴地一笑。胤禛也不禁莞爾,卻道:「你們各人都有自己所差使,都在這裡頑皮!」坎兒規規矩矩答應一聲「是」,狗兒見胤祥看自己,一吐舌頭,拉著坎兒一溜煙去了……

  「四爺。」楓晚亭只有鄔思道一個人,和胤禛胤祥寒暄過,他靠在東邊的安樂椅上,斜陽照著,似乎有點憂傷:「還叫你管戶部?你如今怎麼打算?」胤禛撫著剛剃過的頭沒有說話。胤祥笑道:「大事已過,我們正好振作起來。我說,還是原來的辦法,我在前頭,四哥和太子爺後頭坐鎮──我就不信,局面扭不過來!」

  鄔思道目光流動,輕咳一聲,說道:「那是面兒上的章程,我想聽聽四爺心裡怎麼想?」胤禛十指緊扣,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我想不出什麼。太子爺廢而復立,把我的心都操碎了。如今戶部情勢也非昔比,沒了施世綸,沒了尤明堂,老十三單槍匹馬濟什麼事?何況,萬歲兩次召見,都沒說重新清理虧空的事,倒說刑部的事要緊,要我多多過問。刑部原來是老八的差使,去熱河前已經場光地淨辦得滴水不漏,我們還能怎麼整治?所以我心裡很煩。」胤祥笑道:「四哥原來為這個不歡喜?這回我們把乾坤都翻轉了,這點子差使怕什麼?不高興的該是八哥他們!」

  「也許是這樣,也許並非如此。」鄔思道沉思道:「不高興地恐怕只有大阿哥。三阿哥一擊不中,退而觀戰,無可無不可。八爺得大於失,有什麼不高興?難道十三爺真的以為,乾坤傾而復正是四爺和您的力量麼──要這麼想,您齊根兒就想錯了」他說話聲音很低,幽幽地像從遠處傳來,顯得又清晰又陰森,胤禛胤祥都打了個寒顫。胤祥說道:「他這次奪嫡,鬧得人仰馬翻灰頭土臉,有什麼好高興的?要是我,說不定就自殺了!」猛地想起高福兒被馬掀翻的樣子,胤祥竟不自個格兒格兒笑個不住。

  胤禛看一眼胤祥,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八阿哥超越了三個阿哥,這次進封親王,和我一樣!九阿哥十四阿哥也都升了貝勒,得大於失鑿然不謬。前些日子我看他似乎有點頹唐,阿靈阿甚或服藤黃自盡,這幾日我看又是一番光景。就是此刻,八王府還不知在談些什麼呢!」

  「實在這才見得深了一層。」鄔思道蒼白的臉泛上一絲血色,「奪嫡不成,打了八爺這一悶棍,他像是懵懂了一陣子,如今早已清醒過來,沒當上太子,只有心裡更叫勁兒,如今他是親王,開府建牙,更有力量與太子抗衡了!」胤禛淡然一笑,說道:「先生,也不要過於危言。無論怎樣,太子畢竟重登寶座,難道還重來一次不成?」鄔思道陰沉沉地盯著窗格子,說道:「當然是這樣。據我看,太子寶位比從前傾斜得多了!」

  剛剛胤礽復位,鄔思道就下這樣的斷語,胤禛胤祥不禁都抽了一口冷氣,誰也沒吱聲。

  「皇上復太子位,乃是出於不得已。」鄔思道冷冰冰說道,「廢太子前,他壓根沒想到會起這麼大的波瀾,更沒想到八爺的勢力遍佈朝野,呼吸之間可以撼動大局──亙古至今,幾曾有過這麼驚心駭目的事?為防止宮變,萬歲只好重新復立二爺,用他來壓八爺、壓三爺、壓四爺,鎮住阿哥們的爭雄之心。」

  胤禛吃驚地站了起來:「壓我?為什麼壓我?我不明白你的話!」鄔思道仰起臉,笑道:「四爺自認是太子黨?你若不是太子黨,當然和三爺八爺一個樣,不過比不上八爺顯眼就是了。」胤禛的臉色緩了下來,他終於從鄔思道這句話中,尋到了自己這些心情鬱鬱寡歡的原由:原來太子被廢,保太子是為保自己;壓根說自己根本不願太子重新復位!這個心理埋得這樣深,自問都不敢承認,卻被鄔思道一語道破!好半天,胤禛方頹然落座,說道:「你說的是──為什麼不呢?──我是皇上的兒子,親王,國家屏藩,社稷干城。我哪個黨也不是!」

  「真正的太子黨已經瓦解。」鄔思道嘆道:「王掞、陳嘉猷、朱天保這些人其實都是正人,是萬歲安排在太子跟前,規勸太子不要結黨的。所以都沒有受重處。四爺十三爺,您瞧著吧,太子登位,還要結黨。因為不結黨無法與八爺抗衡,他要結黨,仍要招萬歲疑心──你們打算入他這個『黨』不入?」

  胤禛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入。我就這個性子,他現在是半個君,我盡半臣之禮,他登了極,我盡全臣之忠。」胤祥高興地說:「對了!我就是這麼想,四哥做的這叫孤臣,我就入四爺個『孤臣黨』!」

  鄔思道不禁一笑,他知道胤禛最厭的就是這個「黨」字,見他滿臉不自在,因道:「十三爺,您錯了。朋黨害國蠹民,既是『孤』臣,就不該有黨,君子群而不黨,這是四爺的本心。就是你,我從來也沒看你是『四爺黨』。你若不是任俠仗義,一心為朝廷辦事,四爺早和你生分了」說得胤祥紅了臉,一欠身說:「我失言了,先生說的是!」胤禛喟然說道:「鄔先生這話真是知心之言。我若結黨,憑什麼結不來一個『四爺黨』?八阿哥那點子手段,哪一樣瞞過我了?我辦這麼多年差,位高權重,要籠絡人,比他們方便十倍!」

  這話摻著假,卻也是事實,胤禛不但沒有「黨」,稍稍過心一點的朝臣也是沒有的,他的力量在於他自己的人格和威權上。但胤祥又不同,京師中下品文武官員他結識了一大批,都是在辦差交往中相與的,稍一招呼,臨時就能拉起一個誰比不了的大黨。這些,胤禛胤祥自己也意識不到,鄔思道卻都算計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不能說破。沉默了一陣,鄔思道問道:「十三爺,昨兒八爺府的筆帖式來四爺府找你,我們閒聊了一陣,他說找你要刑部的獄案檔──難道那些案卷底稿還在你手裡不成?」

  「不但刑部,就是戶部檔案,我也都封著。」胤祥笑道,「沒有我的手諭,別的阿哥一個櫃子都開不了!」胤禛驚訝地問道:「戶部是你獨立辦差,這麼著也罷了。刑部是八阿哥為主,吏員怎麼能聽你的?」胤祥道:「八哥沒辦過差,他知道個屁!我分管著檔案,他要哪一份,我叫人查哪一份給他,用完還退我。四哥知道,我愛和下頭人打交道,吏目們都聽我的,有他媽的那麼個把,背了我去八哥那獻殷勤兒,我拿鞭子抽了他還得攆出去──誰不要飯碗腦袋呢?」說罷抿嘴兒笑。

  鄔思道一眼不眨地打量著胤祥,問道:「那都是些死檔,你把著不鬆手,是為了什麼?」胤祥嬉皮笑臉說道:「先生,你的心計我早就服了。你要問什麼,我這會子就能說。死檔能變活檔,活檔我想叫它死,它也就死了。」

  「你們這打的什麼啞謎?」胤禛笑道:「我聽著如墮五里霧中。」胤祥蹺足而坐,說道:「這有什麼難解的?比如說,只要我高興,這會子就能興風作浪,叫八哥他們如坐針氈!」

  鄔思道猛地一傾身子,眼睛貓似的放著綠幽幽的光,低沉沙啞地說道:「十三爺真是個角色!那條大魚是誰?」

  「任伯安!」

  「何以見得?」

  「刑部宰白鴨,任伯安一人經辦,歷年共是三十七條人命。用銀子五十多萬,有的來項不明,有的來自八爺的莊子。只有一筆是從戶部挪借,四萬一千兩,如今還有一千兩的帳沒有平,刑部檔裡有兩千兩沒有平。我不封檔,條子早就抽了──八哥急著要檔案,不定就是存著這塊心病呢!」

  胤禛心下不禁駭然,他再沒想到,這個嘻天哈地的弟弟有這麼深的心機!正要說話,卻見坎兒帶著十三貝勒府的管家賈平進來,便嚥住了。胤祥因問道:「什麼事?」

  「紫姑吩咐奴才請十三爺回去。」賈平給眾人行了禮,說道,「廉親王府的新太監頭何公公來了,在府裡等著爺呢!」

  「沒說什麼事?」

  「小的也不大清楚,像是請爺寫什麼啟封手諭……」

  「你先去,給我換一乘暖轎。我今兒身子有點發燒。」

  胤祥待賈平出去,起身伸了個懶腰,回頭笑道:「來了吧?他急我不急!啟封條子那麼容易寫的?」胤禛目光霍地一跳,問道:「你怎麼辦?」鄔思道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道:「十三爺,一字真經:拖!」

  「十三爺真乃無雙國士!」待胤祥漫步踱出去,鄔思道拊掌而笑,說道,「當日他進刑部,我送他一句話,『學學蕭何入咸陽』,想不到做得如此漂亮!」

  胤禛心中陡地襲上一陣不安,陰沉著臉在房中緩緩踱著,良久,問道:「這件事不小,要不要密報太子?」

  「十三爺費了多少精神啊!」鄔思道悶聲說道:「四爺要拱手送人?」

  「狗兒呢?」胤禛突然朝外喊了一聲,「進來!」狗兒正在廊下調鷹,忙進來笑道:「四爺。」

  胤禛又踱了兩步,忽然自失地一笑,說道:「皇上賜我的兩枝鳥銃,你把鑲寶石的那枝從庫裡取出來送十三爺府──他上回還誇這枝鳥銃來著──還有那把倭刀,一併送去。慢著,要是他跟前有人,你就說他忘到我這裡的,明白?」

  「扎!明白!」

  ※※※

  胤祥回到府中才知道,胤禟也來了,正坐著看自己案上的字畫。見胤祥進來,何柱兒便忙迎上來請安。胤祥一頭進書房,口中笑罵道:「賈平這狗才,只說何柱兒來了。早知九哥也屈駕來我這寒舍,就該連四哥也叫來,我們一處吃幾杯!」

  「老十三這字寫得越發出神了!」胤禟笑道:「多咱有功夫給我也寫一張──我來時何柱兒先來了,我們是碰上的。」胤祥心裡打著主意,一笑作答,他原想裝病,諒何柱兒也沒膽量跟自己鬧翻,胤禟一來,這法子是不中用了,因笑道:「九哥,四哥府裡的鄔思道,我原想他一個殘疾人,長留在雍和宮做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曲兒寫得極妙,專門給四哥寫曲子的。面上瞧四哥,那真是道學,耳不旁聽目不邪視,誰知他的小妾年氏,哎呀呀,唱得真是,嘖嘖……怎麼說呢?端的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最會享福的,我看竟是四哥!我們竟都是些傻子……」

  胤禟不禁看了何柱兒一眼,今天來要啟封條的手諭,就怕何柱兒弄不過胤祥,他才親自趕來,原想胤祥必定要說句「九哥難得一來」,或「什麼風吹得九哥來了」之類的話,卻不料胤祥絕口不問來意,一進門就眉飛色舞說什麼曲子──又不好掃了他的興致,只好耐著性子搭訕,說道:「那是!十三弟十四弟精明外露,四哥是內秀,心裡伶俐著呢!」

  「就是!」胤祥越發來了興致,命何柱兒坐了杌子上,叫紫姑拿來兩個手爐。給胤禟一個,自己懷裡放一個。索性長篇大論,說道:「我竟是個井底之蛙,今兒在四哥那算爬出井沿看了看!那年氏不但姿容絕世,口齒便捷,就才學二字,也叫咱們這些鬚眉漢子愧不自勝!因在席間說起詩韻,我說我最頭疼近體詩,該平不能仄,該仄不能平,一個失黏,讀起來拗口不說,如何丟得起這個人?你猜年氏怎麼說?」他看了看皺著眉頭靜聽的胤禟道:「她說十三爺你錯了。詩中盡有平仄兩用的。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就用的仄聲;『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卻作的平聲;李山甫『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偏是仄聲!韓愈《岳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字居然讀作『訪』,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閣閻』,『扇』字又是他娘的平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

  胤祥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信口捏造著「年氏小妾」淵博的學識,幾乎把鄔思道閒談論詩聽來的抖落殆盡。何柱兒是一竅不通,半句話也插不進來,胤禟心裡發急,一個勁掏錶看時辰,好容易胤祥說得兩嘴白沫,要喝茶,便道:「也虧了十三弟好記心──我今個……」

  「今個你可不能走,何柱兒也留下!」胤祥心裡暗笑,一口打斷了胤禟的話,「昨晚我讀《金縷雜記》,裡頭著實有些絕妙好辭。九哥你知道,我是不養戲班子的,就抄了幾首拿給阿蘭和喬姐,叫她們練習,可可兒今兒你們就來了,這就是緣法,你有這個耳福!」招手兒叫過紫姑,說道:「九爺難得來咱們這裡一回,我真高興!你叫他們弄一桌小菜,清淡些兒,叫阿蘭和喬姐兒過來,給爺們助助興,加著何柱兒也沾個興兒!」

  紫姑是跟從胤祥最早的通房大丫頭,因胤祥未娶福晉,十三貝勒府的家政就由她主持,最是寡言罕語、忠誠厚重的一個女子,她一直搓著手帕在一旁侍候,似乎有點什麼心事。聽胤祥吩咐,忙答應一聲去了。胤禟無聲透了一口氣,笑道:「想不到十三弟還有這份情腸!不過我和何柱兒來,可是有公事呀!」

  「不耽誤你們的公事。」胤祥笑嘻嘻的。看著人們抬進席面,一邊拽著胤禟坐了上首,叫何柱兒打橫相陪。斟著酒說道:「小晌午了,就是八哥有事,也得後晌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呢?唉……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啊!──九哥,滿飲此杯。何柱兒你自斟自飲──宋廣平心如鐵石,曾賦梅花;韓潮州諫迎佛骨,風力錚然,『銀燭未銷金釵欲醉』何等溫柔?即范文正『先憂後樂』,而《碧雲天》一闋,也說什麼『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就煩你和三哥四哥八哥這一條,終日板著臉,就似你們獨秉了天地正氣,佔盡了孔孟之道似的……」

  阿蘭和喬姐已經進來,後頭還跟著五六個小丫頭,有的懷箏,有的抱竽,正詫異地審量著胤祥。胤祥平素快人快語,豪爽不羈,卻沒有這麼多的話,今兒怎麼這樣饒舌?正發呆時,胤祥輕輕拍了拍掌,於是絲竹齊鳴、管弦高奏,兩個人都是漢裝,一色蔥綠水瀉長裙,隨樂而舞,真個翩若驚鴻。阿蘭唱道:

  路幾重?幽澗漣漪愁波湧,荊樹搖曳有驚風!絲蔓藤纏山鬼歌,莫信芳草滿心徑。王孫欲歸須早行,休待炎日下地平……

歌聲甫落,喬姐兒凌波舞步,度曲引吭:

  霧迷濛!遮住雲山第幾重?空山子規枉啼月,書劍孤客倦單行。衣滿花露須忘情,誰撞暮鼓與晨鐘?青梅不解春歸意,奈是王孫酒未醒……

  「如何?」胤祥酒酣耳熱,鼓掌大笑,說道:「這詞兒寫得妙極,是吧?」

  「實在是好!」胤禟滿腹心事,恍恍惚惚只聽了個大概,見胤祥兀自纏著勸酒,給何柱兒使個眼色,起身道:「回頭我也借一本《金縷曲》好好看看。不過今兒實在沒空了,這會子八哥恐怕已經去了禮部,下來就去戶部,我也得趕著去呢。」

  胤祥嘻嘻笑道:「《金縷曲》已是人間絕版,鄔思道那裡有一本,我借給你看──八哥去禮部有什麼事?」胤禟便看何柱兒,何柱兒忙道:「八爺是籌備萬歲爺巡江南的事。這次廢二爺又復立,萬歲身子骨兒打熬得受不得,要出去鬆泛鬆泛。」

  胤祥命人止樂,說道:「原來如此!怪道邸報說『已委阿哥籌辦出巡大禮』。原來是八哥!呃──」他打了個酒呃,已有些醉意朦朧,「說到現在,我還沒問你們來意,是八哥的鈞令,叫我去禮部幫辦麼?」

  「不是。」胤禟見胤祥借酒裝迷糊兒,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冥頑不化的「太子黨」,口中卻笑道:「刑部的檔案,還有戶部,都封了二年了,下頭書吏們都說不便,得有你一個手諭,叫他們啟封,查閱起來也便當些。」

  胤祥滿不在乎地又斟一杯酒自飲了,說道:「哦……是為這個?告訴九哥一句話,兄弟給你拍胸子,你們要查什麼,只管找我,要一件給十件,要十件給……給一件…………封檔的事是太子爺的話,要啟封,等閒了我稟一聲呃──……萬歲爺──……」說著已是玉山傾頹,歪在椅中兀自口喃喃而言,卻任誰聽不懂說的什麼了。

  「走吧。」胤禟鐵青著臉,掃視了一下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