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鬥蟋蟀兄弟犯口舌 有惻隱救弱浣衣局

  被廢太子風波折騰得精疲力盡的康熙皇帝一口氣鬆下來,決定提前到承德避暑,然後逕從山東南下,第六次巡視江南。前幾次南巡,他的心思放在修治河道漕運上,順便查看吏情民風,接見遺老,固然也為領略江南佳麗山水,六朝金粉之地風情;但這一回,則純為休息,避開京師喧囂波動的官場,理不完頭緒的麻煩事──他自承德歸來,心悸頭暈的病發作的次數愈來愈多,有時接見大臣,講半個時辰的政務,便覺頭搖手顫,心慌不安。若不是年輕時身子打熬得結實,早就累倒了──因此四月十七下旨鑾駕出京,並吩咐一切禮儀從簡,自帶了張廷玉,留下馬齊在京協助太子料理軍國重務。按胤礽的意思,想請皇帝將張廷玉也留下,但康熙卻道:「北京的人也不少了,四阿哥八阿哥他們不都是幫手?實在忙不過來,老三也可做些差事。有些事你作不了主,還要請旨,朕身邊沒有個草詔的還成?」太子聽了無話。

  皇帝一離京,無論太子阿哥都覺得心頭輕鬆,一是不必每日去暢春園請安,二是少聽了皇帝多少傳不完的祖宗家法、嘮叨不完的政務批評。但胤禛卻覺得,太子復位之後越來越難侍候,原先是疲軟得一攤泥似的,事事沒有決斷,如今則又變得剛愎自用一言不納。八阿哥等人的條陳無論對與錯,見一本駁一本自不必說,就是雍王府上的本章,也常是橫三豎四地挑眼兒。馬齊的話更是聽不進,有一回為選官的事,一言不合,竟罰馬齊在毓慶宮前當眾跪了一個時辰,位極人臣的宰相如此受辱,還是開國第一遭兒。馬齊自知是因保薦東宮的事挾嫌報復,又氣又愧又怕又無可奈何,便索性告病。王掞諫勸胤礽要有「包容天下之量」,對這師傅,胤礽還有幾分忌憚,面情上答應得好,下來還是依舊,不多日子,王掞背疽發作,勉強跟著又辦了幾日事,實在維持不下來,只好請旨西山養病。

  「這麼著下來還了得?」胤禛為賑濟蘇北災民的事在毓慶宮挨了碰。氣咻咻回到雍和宮,在楓晚亭一坐,皺眉咬牙,連連嘆息:「他是主子,將來有一日坐了朝廷,也這麼辦事?凡是沒保過他的都整,他整得過來麼?」

  鄔思道只穿一件實地紗月白褂子,仰在竹椅上只是搖著芭蕉扇出神,半晌,「噗哧」一笑,說道:「四爺,又碰釘子了?」胤禛脫了外頭袍褂,將一根玄色汗巾仔細束在腰間,醬色府綢長袍越趁得臉色蒼白。冷笑道:「就因為江蘇巡撫林風保過八阿哥,賑濟糧就減了一半──官兒有錯,與百姓何干?怎麼這樣氣量狹小!」鄔思道用碗蓋撥著浮茶沫,笑道:「我早說過,太子爺要立威。八爺惹不起,裝病躲開了,別人離他遠遠的,您湊著往跟前去,他不拿您作法拿誰作法?其實林風這折子挨碰,倒不全為保八爺,不合是你沒跟太子商量,就奏報了承德,碰的是林風,顏色是給你看的!」

  「我是親王。」胤禛陰鬱地說道:「並沒有旨意剝我的直奏之權。本來我想救災如救火,先斬後奏,從山東調糧蘇北,多此一舉請示,倒落個沽名釣譽的名聲兒!」鄔思道笑道:「他忌諱的就是『親王』這兩個字。你看,他待十三爺就不是這樣兒。」胤禛哼了一聲,說道:「不在正經事上下功夫,弄這些小伎倆,有什麼用!」

  兩個人在說話,便見坎兒帶著胤祥搖搖擺擺進來,遠遠就說:「風清樹茂,好納涼去處,四哥會享福。」胤禛一邊讓座兒,一邊笑道:「北京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胤祥一撩衣襬坐了,笑道:「你們背後議人,非君子也!」鄔思道便將胤禛挨碰的事說了。

  「誰讓四哥前後巴結他來著?你不理他,不辦事,他敢白把你叫去訓斥一頓?」胤祥嘻嘻笑道,「像我,整日閒逛,六部裡拉著那些小官抹紙牌,鬥蛐蛐兒,倒得綵頭,昨兒晌午太子叫人送過去一筐仙桃,我正高興『閉門家中坐,仙桃天上來』,晚間太子爺竟親自來府快晤小酌──怎麼樣,這點面子你們幾個王爺誰有?」

  胤禛鄔思道都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胤祥不言語。胤祥臉上卻沒了笑容,看著亭下池塘裡的游魚,良久,又冷笑一聲,說道:「鄔先生,你就是神仙,恐怕也猜不出太子爺說了些什麼話!」鄔思道扇了兩下扇子,搖頭道:「我本就是個凡夫。大約他說的事總不便讓別的阿哥知道。」

  「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子!」胤祥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指了指天,說道:「他要我害一個人,事成晉封郡王!」

  胤禛從沒見過胤祥眼中這種惡狠狠的光,已是愣住了。鄔思道略一沉思,恍然道:「我已知道了。」胤禛忙問:「誰?八阿哥?」

  「鄭春華!」鄔思道額上青筋霍地一跳,「對麼?」

  見胤祥沉重地點頭,胤禛許久沒有說話,起身漫步踱到欄邊,望著碧幽幽的池水只是沉吟。三個人沉默了移時,胤禛嘆道:「二人通姦,顯見是太子為主,如今把自己失位原由都推到鄭氏身上,真叫人不敢信,他竟是這樣眥睚必報!十四阿哥說,『此人當政,皇阿哥無噍類』,半點不假!」

  「四爺,你見地不深啊!」鄔思道喟然一嘆,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那個雷雨的夜晚。「鄭春華只要不死,就始終是太子一塊心病,是八爺手上一張籌碼!我真糊塗,早該想到這裡的,倒叫太子爺提了醒兒!」胤禛點了點頭,細牙咬得緊緊的,說道:「老十三,辛者庫浣衣局的頭兒記得是你門下?」

  「嗯。」

  「給他辦!」胤禛陰冷地笑道:「辦下來,太子在我們手裡就有了把柄!」胤祥點了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我答應了他。」因見鄔思道直搖頭,胤祥笑道:「舉大事不拘小節,鄔先生居然也操婦人之仁?」

  鄔思道格格冷笑,說道:「二位龍子鳳孫,想到哪裡去了?辦這差使有三大忌,所以萬萬不可!」因見兩個人都盯著自己發怔,鄔思道又道:「第一忌,這事傷天和,損陰騭,合不著二位爺光明正大的心性,也不合皇子身分;第二忌,人死如燈滅,鄭春華活著才是把柄,死無對證,還談什麼『把柄』二字?這一條四爺八爺利益一致;第三忌,太子若無皇位之份,何必代他作惡?若皇位有份,你就會變成第二個鄭春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為什麼要辦?」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兄弟二人猶如醍醐灌頂,胤禛手托下巴兀自沉吟,胤祥搓手連連嘆道:「說的是!入木三分!只是如今該怎麼辦?」

  「這樣!」胤禛冷冷說道:「你設法把她弄出來,找個空宅子養著,太子那裡報個暴疾而亡。最後怎麼處置,視情形而定。」「實在這才是上策!」鄔思道說道:「不過事情要密一點,走漏了風聲,不但太子,連皇上也是不依的,那還不如聽其自然。」胤禛說道:「當然聽其自然好。不過八阿哥恐怕也要拿這張牌,不如我先──」下面的話礙難出口,胤禛便打住了。

  胤祥聽著已經站起身來,笑道:「放心!這事管保辦得漂亮,浣衣局頭兒文寶生是我的門人,他老爺子文七十四我剛從寶德接到府裡,他不能不買我的帳!我得去桐濟堂先弄點藥,假戲也要唱得有板有眼!」胤禛也起身笑道:「是時候了,我還要去見見太子。聽說今兒他去了暢春園,賑濟的事還要爭一爭,他駁得沒道理,我仍舊要往承德寫折子,請阿瑪裁奪!」

  胤禛來到暢春園,已是未正時牌,園中太監們剛午睡起來,懶洋洋拿著竹竿黏知了。因見胤礽不在書房,胤禛便叫過當值太監丁仁問道:「太子爺呢?」

  「回四爺話!」丁仁賠笑道:「太子爺在水亭納涼,說身子乏。恁誰來了一概不見,四爺──」胤禛冷冷說道:「連我也在內?」丁仁被胤禛威懾的眼神嚇得一下子矮了半截,忙道:「四爺當然例外。不過太子爺近日氣性不好,四爺好歹體恤著奴才點,別說是奴才告訴您的。」

  胤禛點了點頭抬腳便走,沿著海子邊壓水長廊徐步而入,遠遠便見一群太監和胤礽圍在一處,不知是看什麼,細聽時幾聲蟋蟀叫,清如嘎玉,原來卻在鬥蛐蛐。胤禛見胤礽全神貫注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聲不言語站在後頭。聽太子說道:「這個個頭太小了,恐怕要敗!」言猶未畢,一個太監一竄老高,驚喜地叫道:「我的鐵蒼背贏了!」

  「忙什麼?」另一個太監滿頭是汗,說道:「我的虎頭大將軍沒出馬呢!」

  胤礽在旁笑道:「這是頭一輪,還有四番惡戰,誰贏了,二十兩利銀就是誰的!」說著,回身拿扇子,見胤禛站在一旁,便笑道:「老四,你幾時來的?」十幾個太監見是胤禛來了,便都訕訕退到一邊,捧著瓦罐子面面相覷,他們都有點怕這個王爺。

  「我來一會子了。」胤禛給胤礽請了安,坐了欄杆旁的石礅上,轉臉對太監們道:「沒事做什麼不好?跑到太子爺這裡鬥蛐蛐!這都是些什麼規矩?萬歲爺這會子要在北京,你們敢麼?」

  胤礽大為掃興,擺手叫太監們退到旁邊,端一杯涼茶喝了一口,問道:「你有什麼事?」胤禛便撿著小事先說,道:「田文鏡在淮陰縣試行攤丁入畝,他上了個條陳,說這法子好,請朝廷允准在全府試行。我看也有點意思,寫了節略遞到毓慶宮,不知道太子爺看了沒有?」

  「我當有什麼大事呢!」胤礽越看越覺得胤禛桀驁不馴,心裡有氣,口中卻笑道:「就為這巴巴兒大熱天兒跑來?」胤禛正襟危坐,如對大賓,沒想到胤礽這樣輕慢公事,被這不涼不熱的話噎得一怔,想想終究嚥不下這口氣,因道:「還有蘇北賑濟的事,我覺得也都不是小事。即令是小事,我也覺得比鬥蛐蛐要緊。」胤礽聽了,氣得臉通紅,但胤禛的話雖刻薄,都無可辯駁,半晌,方冷笑道:「大約你今天吃酒了吧?你這是和我說話?或者因早晨我駁了你的條陳,心裡不服,所以專一來嘔氣!老四,你我素來知心,告訴你一句話,以往我就是太放縱了你們,就弄得人人上頭上臉,你是正經人,不要學老八他們,於你於我都沒好處。」

  胤禛臉上毫無表情,一欠身說道:「太子爺!按說我不能和你頂嘴,我循禮循法辦差使,有什麼上頭上臉的去處?如今國步維艱,庫銀只一千多萬兩,阿拉布坦幾次襲擾喀爾喀蒙古,朝廷都沒理會,為什麼?沒銀子拿來打仗!田文鏡攤丁入畝,把丁銀平攤到田地裡,田多就多繳銀子,田少的也不至於凍餓,一個淮陰一年就多收兩萬銀子,這樣的好事還是值得一試的。蘇北過水,今夏絕收,幾百萬人生計無著,您不賑濟,鬧出民變怎麼辦──太子爺,您掂量掂量,這是『小事』?」

  「我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胤礽知道,今兒是胤禛佔了全理,弄得太僵,這個冷面王又告御狀,康熙皇帝那裡也不好交代。他原意也只是碰個釘子給胤禛讓「八爺黨」看,沒想到胤禛這麼不買帳。但這份苦心無論如何不能出口,因鐵青著臉道:「庫銀空虛,由來已久,你和老十三有什麼不知道的?賑濟災民,一下子拿出二百萬,這個數太大了!所以我的意思蘇南各府縣也勻一點,我們這頭就輕快一點,這個心思有什麼不好?田文鏡這人我見過兩面,好大喜功,恃能傲上,存心刻薄,最沒意思的一個!上次引見,他遞條陳,要縉紳與百姓一樣,按田納賦,查查前明制度,祖宗家法,哪有這麼不近情理的?就這,安徽還報了他個『卓異』,要升他道台──還不知他在下頭做了多少手腳呢?這些府縣小官,今兒一個折子,明兒一個條陳只管往這裡塞,你去查吧,保準都是酷吏!一個小小的淮陰一年多收兩萬,這不是天大的笑話?不是假的,也是敲骨吸髓弄來的!這種人,我就偏不叫他如意!」

  兩個人越說越遠,心思怎麼也對不上。胤禛聽著胤礽對田文鏡的考語,句句都是在說自己,沒有想到因為向康熙直報了一件事,就冒犯得太子如此妒忌猜疑!想想,再談下去只是徒自取辱,見說得口乾舌燥的胤礽取茶水喝,便起身來,平靜地說道:「太子爺,看來倒是我多事了。要沒別的事,我還要去戶部,改日再來領訓。」說罷,一個長揖,竟自揚長而去。走了老遠,隱隱聽胤礽大聲道:「取過我的紫金缽,接著鬥!──掃興!」

  此刻,胤祥卻在暢春園西北角辛者庫浣衣局尋鄭春華。「辛者庫」是專一管教犯過太監宮女的地方兒,並不同於前明的冷宮。清朝開國,順治朝皇后被廢,是幽居在壽安宮後的小院落裡,也還有名號,叫「靜妃」。康熙朝也有幾個低等嬪御被黜,發落在貞順門內荒殿內,除了不當差、不承御之外,也沒有和奴婢一處做粗活的例。鄭春華是因為出了那麼醜的事,居然恬不知恥苟活下來,才被押解到辛者庫為奴的,但浣衣局的頭兒文寶生並不知她犯的什麼事,見九貝勒十四貝勒都來關照「好生照料」,還以為要起復鄭春華的嬪位,也沒有怎樣難為她。聽說本主兒胤祥進來,文寶生真有點受寵若驚,忙將胤祥接到浣衣局議事堂,磕頭請了安,親手獻一杯茶,賠笑道:「爺,再沒想到您老人家到我這地府兒,有甚麼叫個小廝傳奴才去府上,這熱的天,您老就巴巴兒親自來了!」

  「別他娘扯淡了。」胤祥笑著吃了一口茶,一怔,問道:「這是什麼茶?我竟沒吃過!」文寶生忙道:「家鄉我女人夜裡來了,帶的棗花黃芹茶,野味兒。爺要吃不慣,奴才給爺換雨前。」胤祥又品了一口,說道:「好!棗花黃芹,嗅之清香,嘗之濃郁,好!要有多的,給我弄一包,另給四爺一包。」

  「有有!有的是!」文寶生鄉音不改,一口寶德話,連連答應著,覷著胤祥,揣猜他的來意。胤祥吃著茶,架著二郎腿輕輕揮著扇子,卻不急著說鄭春華的事,問道:「你父親也來了,接他來時,你原說叫他進府辦差。我看了看,他身子骨兒怕是不行,一行動就咳嗽。六十多的人了,該歇的人了。」文寶生嘆了口氣,低下頭,說道:「十三爺聖明!這實在沒法,我們家原有兩晌地,一半叫黃河涮了,留下一半養命田,指著劃到劉老太爺的名下,原想少繳幾顆皇糧,誰知道老太爺一過世,大少爺不認這個帳,就黑了這田。他來北京也是不得已兒,好歹爺賞他一口飯,您老這陰德積的就大了……」說著,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轉,又道:「我在這裡當差,爺也知道,是個冷衙門,冷得要結冰,一個月滿打滿算五兩的月例,女人娃子都養不過來……」

  胤祥笑道:「你胡想些什麼?連個奴才都養不起,我還當什麼貝勒?你爹在我的庫房當個閒差,行麼?」

  「是是!謝十三爺!」

  「月例十兩──和賈平一樣。」

  「奴才給爺磕頭了!」

  「糞車胡同外頭那處四合院,賞給你!」

  「啊!十三爺您……奴才一家子變牛變……」

  「鄭春華在哪裡?我想見見她!」

  話題陡地轉到這裡,正感激涕零的文寶生不禁一怔,抬起頭來。胤祥嘻嘻笑道:「怎麼,不行?──你起來說話。」

  「爺說哪裡話?別人不行,爺有什麼說的?」文寶生起身來,笑道,「奴才是奇怪,這半個月九爺十四爺都來過,都叫奴才關照鄭主兒。爺又要見她,莫不成鄭主兒又要回宮了?」胤祥沒理會他的問話,說道:「這不是你問的事。你帶我進去,你就在這裡等,我出來還有話。」說罷便站起身來。

  文寶生帶著胤祥,橫穿滿院子晾曬的衣服竿子,到了一溜低矮的廂房門口,朝裡看看,並沒見鄭春華,便問:「鄭氏呢?」幾個正在折疊衣服的宮女回答說:「剛才你說叫預備毓慶宮太子爺的過冬衣服帳幔,你前腳走,她說身子不爽,回房裡去了。」因瞧見文寶生身後還有個陌生翩翩公子,幾個宮女耳語幾句,突然你推我搡嘰嘰咯咯笑個不住。

  胤祥無聲一笑,跟著文寶生到最北頭一間房前,門虛掩著,文寶生一推門,見鄭春華正用調羹攪著一杯茶,便笑道:「她們說你病了,我想著別是染了時疾?看來倒不相干的──十三爺看你來了!」說著便進來,忙著又斟茶給胤祥,自己退了出去。鄭春華見胤祥怔怔地站著,半晌才醒過神來,掇一把條凳過來,說道:「十三爺將就著坐吧,這裡就這個樣兒。」說著又蹲了個萬福。

  「嗯。」胤祥默然坐了,上下打量鄭春華。兩個人過去當然是見過面的,康熙皇帝幾十個嬪御,二十幾個兒子,除了節筵遠遠掃一眼,平日並不來往,所以如不介紹,就是擦肩而過,也未必就互相識得。此時對面相睹,胤祥覺得鄭春華容貌並不十分出色,也許因為不施脂粉鉛華的緣故,臉色異常蒼白,眼角還有幾微難以覺察的魚鱗紋,只微蹙的眉頭淡淡春山,嘴角兩個酒窩若隱若現,想來她笑的時候一定異常嫵媚溫柔──一個帝室嬪御,風塵墮落到這個地步,胤祥不禁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太子爺復位了,你知道麼?」鄭春華給他審量得有點頭不好意思,待胤祥開口說話,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站在下頭一躬身,輕聲說道:「奴婢是今兒才聽文頭兒說的。爺知道,這個地方兒,就是外頭反了,也一點消息聽不見的……」胤祥點點頭道:「太子爺還惦記著你,叫我來看看,你需用什麼東西。」

  鄭春華一下子抬起頭來,剎那間,胤祥覺得她艷麗異常,像一整塊漢白玉雕出來的仕女,只是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鄭春華身上一顫,又低下了頭,喃喃說道:「……真的?我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值得惦記的?……我什麼也不需用……什麼都不缺了……」

  「太子爺說了,」胤祥按著想好了的思路沉吟道:「叫你好生保重。地獄不難熬,不知生天之樂……」他端起茶往嘴邊送,卻又放下了,又道:「你得挺下去,總有出頭的一天──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是什麼病?」說著又端茶要喝,卻見鄭春華哆嗦了一下,驚呼道:「十三爺,別,別喝!」胤祥詫異地看了看鄭春華,問道:「怎麼了?你像是受了驚?」

  鄭春華沒吱聲,過來給胤祥換了換杯子,胤祥才知道自己端了鄭春華的那杯茶,因笑道:「我當什麼事呢!你就白日見鬼似的,你──」他突然打住了,驚恐地張著嘴,一個可怕的念頭陡地湧上來,因厲聲道:「你要自裁麼?你茶中有毒!」

  鄭春華突然雙膝一軟跪下,手捂著眼,任淚水從指縫裡往處淌著,顫聲說道:「是……我原就是多餘的人,多餘來這世間,多餘……遇見他……當初不死,也為怕他說不明白,是我勾引的他……我是早該下地獄的人了……」

  「你……你……」胤祥聽著她淒厲的泣訴,覺得毛骨悚然,大熱天兒竟渾身打了個寒顫,驚得跳起身道:「你不可這樣!聽著,你得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救出你去、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我命你活下去──我是拚命十三郎!」他慌亂地說著,簡直語無倫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想到這樣「勸」完全無效,便放緩了口氣,又道:「太子東宮位子雖然又復了,並不穩當,等你看著他……登基,再死不遲。」

  鄭春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抽搐著,幾乎要癱在地下。胤祥也再怕她問話,那真是不好對答,便起身出來,早見文寶生已候在議事堂前樹下,見胤祥臉色煞白地出來,便問道:「說完話了?爺臉色這麼難看,敢怕是中暑了?」

  胤祥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棗花黃芹茶,許久才按捺住突突亂跳的心,拍了拍文寶生肩頭,說道:「你坐下,聽我說──」文寶生見他從袖了裡取出一包藥,怔著道:「爺,你要用藥?」胤祥把藥遞給文寶生,陰森森說道:「你拿著,聽爺吩咐。我想救鄭氏出去,你看可行不可行?」

  「好天爺!」文寶生嚇得渾身一哆嗦。「那爺不是要奴才吃飯傢伙?」胤祥指著那包藥,咬著牙道:「此藥名叫『歸去來兮散』,服下去十二個時辰,和死人一樣,你報她個暴病而亡,這熱天必定要送左家莊化人場,那頭的事由我來安排!天衣無縫,你怕什麼?」

  「十三爺……」

  「辦完之後,五千兩銀子五十頃地,夠你消受一生!」

  文寶生收起藥包,說道:「我不是不遵令,是叫爺嚇懵了。這到底為什麼?」

  「你不過遵天意行事。」胤祥冷冰冰說道:「多知道於你毫無益處。」說罷擺著方步迤邐沿花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