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搶功勞胤礽枉行權 殉氣節紫姑染黃泉

  一場大事做完,胤禛覺得疲累已極,剛想和胤祥鄔思道文覺聊聊,鬆乏一下。卻見高福兒進來稟道:「四爺,十三爺,毓慶宮魏公公方才傳話,太子爺請你們進去呢!」

  「好長耳朵!」胤祥伸著懶腰起身笑道,「這麼快就知道了?」胤禛搖了搖頭,苦笑著也站起來,卻沒說什麼。鄔思道見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胤祥道:「性音呢?叫他陪著你們一道去!」胤祥笑道:「他在黏竿處。他一個武僧,有事沒事叫他跟著幹什麼?再說他也進不了大內。」

  鄔思道用火筷子撥弄著炭,說道:「文事已畢,自然武備緊隨。二位爺。你們已經和權勢最大的人結了生死冤家,難道自己還不知道?」胤禛正扣著腰間的帶紐,住了手,沉思片刻說道:「性音暫且不宜出頭,叫狗兒坎兒帶幾個貼身武士換便裝跟著就是了。」鄔思道只一笑,沒再言語,二人逕自出來同乘一轎而行。

  「鄔思道這人要算厲害。」胤祥坐在轎中望著緩緩後退的街道房屋,說道,「只是有點怪,太不合群了。尋常士人風流自命,他連這點嗜好也沒有。四哥也該給他成個家嘛!」胤禛嘆道:「十三弟,你還是不知道他。我若不用他,或許他要削髮為僧呢!」

  胤禛說著,見胤祥像是想起了什麼,已經斂了笑容,便笑道:「你這拚命十三郎,這會子又怎麼了?早年皇上說我喜怒不定,我看你才是三伏天氣性情呢!」胤祥嘆息一聲,說道:「四哥是個有福的。像三哥,八哥。家裡養著幾十號清客相公,我瞧著都是些無賴文人,一些用也不頂!我府裡若有半個鄔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胤禛點心微笑,道:「人家以多取勝,我只好以精取勝。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半筐,這是我的章程。」

  「雖說如此,我還勸四哥一句話。」胤祥隨轎上下閃動,幽幽地說道:「高福兒年羹堯兩個人,我就瞧著不是很地道。」胤禛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兩個都是欠我大恩的,高福兒是不學無術,也不夠精幹,所以我沒放出去做官。年羹堯雖說驕縱,對主子交辦差使,還是盡心盡力的。」胤祥冷冷說道:「人說四哥刻薄,我看你還是厚道了些──」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金瓜子遞了過去。

  胤禛接過看了看,信手丟在橫枋上,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在江夏,我送給老王頭的。」胤祥說道。他的眼像隔著轎看著遠方,「老王頭叫年羹堯殺了,這是他的二小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帶進京的。老王頭臨終只說了句『進京,找四爺十三爺……告御狀!』就嚥了氣。」胤禛聽了默然,良久才道:「辦這麼大的事,不免要死幾個人。世間事原本如此,哪個廟裡都有屈死鬼吶……」胤祥苦澀地一笑,說道:「不是他兒子親眼見,我死都不敢信,年羹堯在你我跟前那麼隨和,生性竟如此殘忍,一個江夏鎮男女良賤六七百都活活燒死在梨香院……有跑出來的就補一刀再扔進去!」

  胤禛渾身一顫,睜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搖頭道:「不至於吧?年羹堯說只殺了二十幾個人!再說他又何苦如此,於他又有什麼好處?」胤祥冷冷一笑,說道:「四哥,所以我說你厚道!王二嘎子現在我府,再說岳鍾麒,我也問過,他雖有點支吾,也說死了大約三四百。二十幾個人?真是活見鬼!姓年的可真能蒙!你不是問他何苦如此?我看是莊裡銀子錢太多,他既辦差又發財。怕人知道,所以殺人滅口!」胤禛閉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許久才瞿然開目。伸出兩個指頭道:「一、年羹堯這事功大於過,如今情勢,決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記;二、把那個王什麼嘎,密送到我的黑山莊園養起來,任誰問不要提這事。這樣辦好麼?」

  「西華門到了。落轎!」

  隨著一聲高呼,大轎四角落地。胤祥只說了句「省得了」,便隨胤禛哈腰出了轎。

  ※※※

  「兩位弟弟在家做得好大事。」胤礽在毓慶宮後工字書房召見了胤禛胤祥,一見面就呵呵笑道:「請你們來聊聊,我也高興高興。」

  胤禛行禮,欠著身子坐在繡墩上,抬頭看了看胤礽。胤礽穿著玫瑰紫黃緞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巴圖魯背心,腰間繫一條湖色絲綢腰帶,綴著兩個明黃緞的繡龍荷包,青緞帽上頂著一塊攢花寶石結子,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直拖到腰間,外面的雪光映照進來,顯得十分精神。胤禛因賠笑道:「今兒是我的生日,頭場雪下得這麼大,心裡歡喜,請三哥和弟弟們進一杯水酒消寒賞雪。原本沒什麼大事,不防這件案子出來,就鬧得驚動了太子爺……」因將萬永當鋪的情形備細說了。

  「兵法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痛快!」胤礽聽罷放聲大笑道:「你甭遮掩,此事我早已瞭如指掌。安徽阜司衙門有個折子,奏聞了年羹堯剿滅江夏鎮匪人的事,任伯安活著我也知道。特意吩咐陳嘉猷朱天保,雍親王要在北京揭一件大案,不進來稟知,自有他的道理,任伯安活著的消息萬萬不可走洩……如今果不其然!嗯……立這個功,又是狗長尾巴尖的好日子,賞你點什麼呢?……來!」

  「在!」

  「把雕著碧玉百桃的那副八寶琉璃屏著人送雍親王府!」

  「扎!」

  胤祥眨巴著眼。心下詫異:這人怎麼了?裝腔作勢故作豪爽?太子素來不是這樣的呀!胤禛卻撫膝一嘆,說道:「難得主子如此體恤!這事沒有先稟,為防的事機不密,逮不住黃鼠狼惹一身臊,又擔心主子見怪。想不到太子爺成竹在胸,早已暗中庇護。有您這幾句話,我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聽太子爺安排!」

  「你已經辦得很好了。」胤礽手剔指甲,看去平靜了許多,一笑說道:「我原想由老八來審,你既安排了胤禟,也是一樣的。依我說,加上個老五,胤祺膽小,謹慎老成,和胤禟一起來辦,只怕更周全些,你說呢!」胤禛想了想,老五無門無派,外頭人看著確實少些嫌疑,因道:「太子爺思慮周詳,這樣確實更好。既這麼著,我就不具折子了,由太子發六百里加緊遞送萬歲爺那裡,由阿瑪批辦就是。」胤礽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甚好,一會兒我就叫他們辦。有功人員你列個名單,一併保舉。」

  胤禛心下也是十分愉悅:自己把紅炭從爐子裡扒出來,別人願意兜起來,有什麼不好?因見胤祥一臉不高興,只掃了一眼,擺了擺袍襟問道:「萬歲爺幾時啟駕回京?」

  「已經是第六次南巡了。」胤礽舒了一口氣,「臨去之時。阿瑪告訴我,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出巡,要多耽些日子。昨兒收到張廷玉札子,說元旦前趕回來。」他神情變得有點陰鬱,許久才又道:「老人家這次出京,我自覺我是盡力做事的,沒有出什麼大的差錯。回想起來,我這回復位,不知怎的就時時犯躁性,也辦了幾件不出色的事,還得你兩個體諒。」胤禛聽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說道:「太子爺,休怪我性子粗魯。你既說到這裡,我也就不忌諱,你那次在水亭給四哥沒臉,就是有些過分!」胤禛忙擺手道:「老十三,你又沒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頂得太子爺下不了台。」

  胤礽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說道:「雪下得小了……豈止是水亭?賑濟山東的事我也駁了老四。還有攤丁入畝,我當面駁了,其實還是批下去照老四的主意辦了……我心情不好,不拿你們出氣,難道能把老八叫來訓一頓?」他臉上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你們心裡有數,就不怪我了。」

  這話說得動情,不知哪一句觸了心,胤礽漲紅了臉,眼睛裡竟汪滿了淚水,胤禛胤祥都低下了頭。許久,胤祥長嘆一聲,說道:「太子拿我們當心腹,我們哪裡敢有自外的心?這朝廷、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來坐──聽十三弟一句心腹話:我真的不明白,你改那個貪賄名單是怎麼想的,寒了百官的心是要不得的!」

  「我這個太子當得窩囊啊!」胤礽吁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讀過楚辭《招隱士》麼?『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鬥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巢。王孫歸來兮!山中不可以久留!』淮南小山寫這些驚心駭目險惡慘酷的情形。豈止深山幽谷裡有?我看這北京城,這紫禁城也是一般兒光景!王孫歸來,還有個安樂窩,太子歸來何處?你們都曾見過了的,連狗窩也不如!所以你們做別的事,我或有高興的或不高興,但剷除朝中雜穢,排揎那個八爺黨,我覺得就是為王前軀!」

  兩個人這才明白胤礽的心思。胤祥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懊悔,覺得出力費勁,竟是為此人作了嫁衣裳,強打精神正要說話。胤禛正容說道:「太子爺,君無戲言,臣吏不應有戲言。我做這些事不是本太子這個宗旨。但於宗廟社稷有利,國計民生有益的,我勉力去做。不然,我是不敢奉命。據我的愚見,太子朝廷原為一體。自當一德一心,萬不可存了私意,反給小人可乘之機。」

  「好好!我聽你的還不成麼?」胤礽說道:「老王師傅也這麼說,我知道你們的心。就這樣吧,名單我再看看,斟酌一下再辦。江蘇昨日送進奏折。又運來糙米一百萬石,今冬明春京畿直隸已有四百多萬石糧,老百姓不至於吃樹皮了──這不是國計民生?老四催催戶部,把糧庫趕著整修好,霉爛了我要追究!」

  胤禛胤祥相跟退出,直到西華門外才站住腳。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空氣,胤祥覺得清爽了不少,一邊下台階,說道:「這倒好。折騰來折騰去,他一伸手把功勞搶得精光!我們呢?空空如也!一副琉璃屏換走我多少心血!」胤禛踏著滿地碎瓊亂玉,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原來是太子坐山觀虎鬥,如今是我們壁上觀!這件事不久就傳遍朝野,誰能埋沒掉你十三爺?」

  「哦!」胤祥如夢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禛,說道:「我明白了!──你坐轎回去吧,我改日再去。這離我府不遠,在內務府借匹馬。我騎馬回去!」

  「唔。」胤禛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哈腰上轎迤邐而去。胤祥目送他去遠了,才慢慢向內務府走去。回到十三貝勒府儀門前,胤祥看看錶,正指申末時牌,見賈平正帶著閤府男丁,拿著簸箕掃帚雪推板出來要掃雪,胤祥一邊下馬,叫過賈平道:「誰叫你掃雪的?都回去!」

  一句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下雪掃雪,這麼丁點兒事,還用著「誰叫」?賈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興,呵著手賠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才一個丫頭給阿蘭姑娘送茶,盤兒盞兒滑丟出去老遠,雪這陣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掃帚擁不動……」

  「都回去,都回去!爺賞你們酒,烤火吃酒是正經!」胤祥笑嘻嘻往裡走著,說道:「好好的雪,你們掃了我看什麼?」因見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說過,你不用來應差嘛,怎麼也來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幾聲,說道:「老奴才是個賤性兒,能動彈就想著給府裡做點什麼……」賈平笑道:「要是下白糖還有點看頭,這白乎乎的連著白乎乎,有什麼看頭?」

  胤祥笑著往裡走,說道:「你懂個屁!爺就喜歡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裡去。從帳房支二十兩銀子弄幾個菜,你們吃酒去!」說著已進了三門,因見阿蘭喬姐都站在廊下,便逗著架上的鸚鵡問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湯端一碗,給我祛祛寒氣!」

  「爺怎麼忘了,那湯都澆了蘭花,還是爺自己說的呢!」喬姐笑道,「紫姑姐姐娘家捎信。她娘氣喘犯了,頭午回去,說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時回來──爺既然冷,再加個炭盆子,熏籠燒得熱熱的,燙點黃酒喝了,一樣暖和。」胤祥因見茶几上尚有殘局,笑道:「紅巾翠袖,擁爐圍棋觀賞雪景,這份雅興不淺──叫他們小丫頭子侍候,我獨酌觀戰!」

  一時便見王二嘎子進來,笨手拙腳地行了禮站在一旁。這是十分忠厚樸訥的莊稼院小伙,穿一身胤祥賞的皮褂子,十分不慣這種場合,熱得頭上冒汗,結結巴巴說道:「十三爺……您叫我?」胤祥接過一杯黃酒一仰而盡,伸著手讓人再斟,笑道:「是這麼回事。你說的事情四爺和我都知道了。剿匪嘛,誤傷好人的事常免不了。有些備細情形四爺還想問問,叫賈平找兩個小廝這會子就帶你去。人命案子關天。四爺自然要還你個公道。」說罷命人:「拿十兩銀子賞王二嘎子──找兩個妥當人送他雍和宮!」

  「他是什麼事,值得四爺過問?」喬姐看著棋子兒,手握絹帕子輕咳一聲問道,「不是說您收留了他麼?」胤祥卻不答話,指著棋盤一個角落笑謂阿蘭:「你這裡須補一著,喬姐要在裡頭做劫了──你們不知道,今兒四爺府裡好熱鬧,除太子爺,阿哥們差不多都去了,從沒這麼快活!我還唱了一首歌呢!」阿蘭抿嘴兒笑道:「必是好的!幾時爺也唱給我們聽聽,譜個曲兒,比乾唱總好些兒」胤祥連喝幾碗黃酒,加上早上在雍和宮喝的,已是酲然欲醉,雙手抱膝搖頭道:「歌是好歌,小時候聽精奇嬤嬤韓劉氏教的。只是譜不成曲兒,難為死行家,不信你們聽──」因扯開嗓門唱道:

  下大雪,凍死老鱉!

  頭一句唱出來,喬姐阿蘭已是怔了:這是什麼村歌?兩個人一愣,旋又笑得前仰後合,阿蘭手裡棋子撒了一地,噎著氣道:「這是搖籃曲兒,十三爺也不怕人笑死了!」「搖籃曲兒有什麼不好?」胤祥道:「你們聽著了──」

  老鱉告狀,告給和尚。

  和尚唸經,唸給先生。

  先生打卦,打給蛤蟆。

  蛤蟆浮水,浮給老鬼。

  老鬼磨豆腐,磨他媽的一屁股!

  歌沒唱完,屋裡屋外已是笑倒了一片。胤祥乜著眼道:「你們笑什麼?世道上的事不就是這樣兒!老鱉的官司打不贏!」

  正說笑熱鬧,卻聽架上那隻紅頭鸚哥學舌:「磨他媽的一屁股,磨他媽的一屁股!」眾人一發前仰後合。胤祥一回頭,見紫姑穿著件小羊皮風毛昭君套,捧著手爐子進來,便笑道:

  「你來遲了,沒聽我的歌!」因見紫姑站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起身覷著紫姑道:「怎麼了,不高興?我竟忘了,你娘病了,這種天兒氣喘病最難過的……要什麼藥叫賈平他們去抓,別替我心疼銀子──要不要請個太醫?」

  「我是哪個牌名上的,敢勞動太醫?」紫姑的臉色異常蒼白,勉強笑道,「她六七十的人了,只是早晚的事了。人生本是同林鳥,劫難來時各自飛……我也早預備著這一日了。」胤祥聽了默然,看了看陰沉沉尚自落雪的天,嘆了口氣,說道:「想開了,就不要窩在心裡。今兒天晚了,明兒我親自去太醫院請賀孟頫,他看痰症還是有一手絕活的。」說著酒一陣陣湧上來,覺得頭暈,打著酒呃對阿蘭喬姐道:「安置著,早點歇了。今晚你兩個侍候,叫紫姑歇歇。」紫姑忙道:「還是我來。左右反正是難睡,我在這紗屜子外頭做針線,這屋裡暖和,累了歪一會子就是了。」胤祥聽了無話。阿蘭喬姐也難爭,對望一眼,忙著掌燈下帷,為胤祥脫靴掖被。頃刻間,胤祥已酣聲如雷。二人躡腳兒退出,天已黑定了。

  紫姑守在搖曳不定的孤燈前,聽著外頭淒厲的風聲,心像浸在冰水裡一樣,渾身都在瑟縮。她其實是胤禩和任伯安精心安置在胤祥身邊的密探,今晚奉了主人和母親雙重命令,下手殺掉胤祥,她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對於滿人,她原本懷著一種刻毒的仇恨,無所謂太子黨八爺黨,清兵入關,在嘉定屠城三日,做過前明副將的祖父楊伯君一門良賤三百餘口,被殺得乾乾淨淨。奶娘抱著年僅七歲的母親逃出屍橫遍野的嘉定,投奔南京做生意的叔叔楊仲君。叔叔和任伯安是結義兄弟,康熙二十六年,皇帝第一次南巡金陵,他們跟著朱三太子,在莫愁湖畔的昆盧寺院禪山上架起紅衣大炮,要炸康熙皇帝的行宮。事發之後,叔叔一家幾十口又遭劫難,年邁的楊仲君被零割一萬餘刀,慘死在南京柴市……這些事當然她都沒有親歷目睹,但母親、哥哥,還有任伯安從她記事時就講,一直聽到長大成人,已是烙到心上、融在心裡。胤禩利用她,她自然知道,但眼見是一心要學趙高「毀秦報仇」的任伯安又落入滿人手中,而且作俑者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胤祥!

  望著煌煌閃爍的燭光,紫姑又想到方才病得奄奄一息的母親,也是一枝燭,不過細些,忽悠忽悠的光影裡,母親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拉著紫姑的胳膊,聲氣微弱但又十分清晰:「孩兒呀……國仇是報不了了,家仇不能不報!你任叔為報這仇,連家也沒成……如今也要去了……當年你父親入獄,正下大雨,天上的雷震得房子打顫,他臨去仰著臉吼:『呸!老天瞎了!一命換一命……為什麼我楊家幾百條命換不了一個滿人?從那日,我在觀音菩薩跟前許下宏誓大願:我是個女人,做不來大事,我必叫兒女遂你的願!你哥哥死了,你……你……你得叫我下去能見你爹!」

  ……燭花一爆,紫姑又彷彿見到胤禩那張清秀的團臉。胤禩的命令再簡單不過:「胤祥不除,國無寧日。你讀過不少書,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保不住,你母親你弟弟怎麼辦?他能殺你任叔,你殺他還不是天理人情?你或許覺得我心狠,但你想想胤祥做事。有半點手足情分?他已經瞄著白雲觀,再毀了這處地方,接著一個就是我!所以你不過是按天意辦事而已!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三貝勒府,我外頭晝夜都安置著接應你的人……」

  「紫姑……紫姑……」

  躺在床上的胤祥翻了個身,喃喃道:「口渴……弄點水來……。紫姑慌亂地起身,顫聲答應道:「就來……」就銀瓶裡倒了半杯水,又兌了點壺中的開水,倚在胤祥身邊餵了兩口,胤祥咂了咂嘴又鼾然入夢。紫姑從袖中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呆看著胤祥:此時下手,一百個十三阿哥也頓時了帳!她遲疑著湊近了胤祥,腦海裡一時是虛幻中血肉狼藉的嘉定將軍府,一會兒是胤禩面帶憂慮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任伯安,一會兒是母親欲哭無淚的眼睛……忽然間,她看到胤祥腰帶上的平金荷包──那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原想往上加一條淺黃繡龍,胤祥苦笑著告訴她:這顏色不能用,叫大哥他們看見,又要罰我跪日頭……當時自己怎麼回答來著?記不清了,但記得胤祥說完就哭了,扯著自己的袖子揩淚說:「阿哥裡頭,我是由人作賤的,明黃荷包別人都有,我不敢用……」

  這一霎間又是萬緒湧來:這個胤祥使性任氣,有時也踢自己幾腳,但更多時是溫存……從十五歲就和自己耳鬢廝磨,從來沒有拿自己當下人,高興時有時還把自己緊緊抱著滿地打旋兒……她陡地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愛上了這位英氣勃勃的青年阿哥,只是心被什麼東西禁錮著、壓抑著,自己不敢承認罷了。紫姑手持匕首踟躕著,徘徊著,高大的帷幕上時時掠過他頎修的倩影。突然拱辰台傳過三聲沉悶的午炮,正是鐘漏將盡之時,窗縫裡襲進一股陰森森的涼風,紫姑不禁渾身一顫。

  「這是命,這是天意!」紫姑眼中閃著鬼火一樣的光,慢慢踱至案前,提起筆,在胤祥未畫完的一幅白梅傲寒圖的空角,抖著手寫了幾句什麼。掣起匕首,慘笑著看了看,對準自己心窩扎了進去。肋間骨骼輕微地響了一聲,像一株剛剛砍倒的小樹,胸前流著殷紅的汁液,顫顫地抖動了幾下,整個世界都消失在渺冥中……

  沉沉酣夢一夜,胤祥醒來時已是滿屋大亮,以為睡過了,一翻身起來,又想到外頭下雪,雪光映得屋裡亮,不禁自失地一笑,喊道:「紫姑,倒口茶來漱漱!」連喊幾聲沒人應聲,睡在東配房裡的阿蘭聽見了,忙披衣起來,笑道:「紫姑姐姐也有睡沉的時候兒?」因挑簾推門進來,但見碧血一汪中紫姑側身僵臥,手中兀自握著那把匕首,阿蘭唬得渾身一顫,立住了腳,只是動不得,驚叫:「老天爺!這是怎的了?」

  「失驚打怪的叫什麼?」胤祥掀開帷幕,掩著扣子出來,話沒說完,臉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死死盯著地下的紫姑。猶恐是夢,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紫姑脈息,方知連身子都僵了,忽地抬起頭來,盯著阿蘭不言語。阿蘭被他的神態嚇得後退一步,問道:「十三爺,您……」胤祥獰惡地一笑,下意識地向腰間摸了摸,一回頭看見那張梅花,疾走幾步拿起來一看,又丟在地下,頹然落座,雙手掩面,許久才發出一聲似嚎似泣的深長嘆息,連連搖頭道:「這不是……這不是真的……不是的……」阿蘭小心地撿起那張圖,還有一枝尚未畫好。蟠螭虯枝胭脂淡染,一叢茂梅開在冰天雪地的江岸,上頭幾行細字十分娟秀,寫道:

  詠梅:

  不堪蕭瑟對野渡,寂寞孤傲寒江渚。

  搖手休問玲瓏枝,爾是漢陵第幾樹?

        紫姑於甲申後六十六年絕筆

  「這事情你和喬姐不能向外說。」胤祥抬起了頭,深沉地望著遠方,吁了一口氣,「……好好發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