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裡天翻地覆,一夜之間太子被廢、胤祥被執,官場民間人心惶惶,鄔思道卻不知道。他自四月康熙離京,即向胤禛請假出遊,由漕船下瓜州渡溯江而上,在湖廣遊龜蛇二山,登黃鶴樓,又雇轎至嶺南,攀武夷山,兜了一大圈兒,來到成都時已是九月末。年羹堯和李衛在這裡做官他是知道的,但他出來遊歷,原為在京日夜勞心,身子骨兒漸漸打熬不來,到外頭疏散筋骨,作養精神的,本不想與人應酬。無奈在杜甫草堂觀瞻時,身上僅餘的三十兩銀子被綹竊賊偷得精光,鄔思道想想,只好架著雙拐跑了老遠的路來尋李衛。
成都是四川省府,大郡名城,小小的縣衙在衙門林立的都會裡根本不起眼兒,坐落在雹神廟西一座三進大院,門前有兩株合抱老槐,遮了畝許大一片蔭涼,要不是衙前照壁旁豎著的肅靜迴避牌,大門洞裡掛著的堂鼓和官靴匣子,看去就似一戶平常縉紳人家宅院。鄔思道到時,還不到未正時牌,只見大槐樹下三五成群的秀才,總有四五十人的樣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琅琅背書。鄔思道料知是秀才歲考,想起自己當年,不禁莞爾一笑。向衙役打聽了一下,知道「李太爺」在簽押房會客,也不讓人通稟,自從側門進去直趨二堂後邊,果然聽見李衛正在東廂裡說話,閃眼看時,「客人」卻是戴鐸,在外邊呵呵一笑,一頭闖進來道:「想不到老戴也在這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呀!是你!」戴鐸和李衛都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來,扶著渾身是汗的鄔思道坐了,戴鐸笑著埋怨道:「你就這麼走來了不成?累得這樣!如今難道還缺銀子使?」鄔思道笑道:「你看看我這氣色,黑裡透紅,要不是瘸子,你哪一條比得我過?實言相告,早就聽說咱們李太爺要治得成都道不拾遺,我也放心大意了些兒,在詩聖門庭叫賊掏了腰包去。腰裡沒銅錢不敢橫行,只索來尋小朋友打個秋風!」
李衛一邊給鄔思道斟茶,笑道:「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把四川巡撫衙門給了我坐試試!我這裡捉賊,十個有五六個都有上司衙門來通關節,有的竟硬下牌子叫放人!日他媽,如今世道連賊都通官,官就是賊,賊管著官,我頂了幾個撞木鐘的,如今通省城都知道我是個二百五縣官!」
戴鐸笑著嘆道:「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你上輩子必定是個淫惡剪徑的響馬!」正說著,便見一個二十多歲師爺打扮的人風風火火進來,向二人略一點頭,對李衛道:「東家,秀才們到齊了,您也好去了。」
「沒法子,吃這個飯,辦這個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二位少坐一下,我去給這班一丟兒錫們點點卯就來。」李衛摘下牆上掛著的官帽往頭上一扣,伸了個懶腰,往懷裡一摸,頓時嚇了一跳,問那師爺:「高其倬,學政送過來的考題在你那裡麼?」
高其倬也吃了一嚇,忙道:「那是封好了的,一送來我就交給了您,怎麼,找不到了?」李衛當下便著了忙,袖筒裡懷裡混摸一氣,卻只摸出幾十個康熙銅哥兒,急得一身躁汗,只是尋不見。高其倬在旁笑道:「東家,這犯的著發急?您拆開看過的,不過就是個考題罷了。」
「考題我也忘了。」李衛一屁股坐回去,歪著頭想了半晌,說道:「只記得像是有個『馬』字兒,誰知道塞到哪兒去了!」鄔思道想想,這是省學政通考全省秀才的題,外頭幾十個秀才等著,哄鬧起來不是玩的,也替李衛著急,正要說話,高其倬笑道:「不要忙,四書裡說馬的有限。是不是『百姓聞王車馬之音』?」李衛搖搖頭道:「奶奶的,不是這匹馬。」
「那──是不是『至於犬馬』?」
李衛越發搖頭,沮喪地說道:「也不是這馬。我只記得頭一個字就是馬字!」高其倬歪著頭想了想,憬然而悟,笑道:「知道了。」幾步至案前大書「馬不進也」四字,問道:「可是這個題目?」鄔思道戴鐸見高其倬如此敏捷,也不禁心中暗讚,不料李衛還是搖頭,說道:「我記得跟在馬後頭的還不止這幾個字。」
至此,連高其倬也窘住了。鄔思道怔了一會兒,說道:「你再搜搜身上,不要著急,題紙怎麼會丟了?」李衛一拍腦門子,懊喪地說道:「為這不愛讀書,吃了四爺多少訓,仍舊是個不改──」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伸手向靴頁子裡掏摸了一下,抽出一卷子紙來,抖開來,外頭包的是當票,裡邊露出一張雪濤箋,李衛喜得笑道:「有了!」展開看時,原來卻是「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原來他把「焉」字誤看成「馬」字。眾人不禁失聲大笑,李衛笑著揩汗,對高其倬道:「走,考他們去!」
「你瞧見那些當票了麼?」鄔思道不勝慨嘆,望著李衛背影道,「狗兒人品是好的,也聰明。四爺跟我說,他只收八成火耗──其實這麼低的火耗,當縣官一文也落不住的。要再讀點書,日後必成大器!」因見戴鐸不言語,便問:「你像是有什麼心事?你怎麼也來了四川?」
戴鐸吁了一口氣,說道:「我是前日來的,已經見過了年羹堯。彰州缺馬運鹽,想來四川收購茶葉,到青海換馬。羹堯大方得很,說不用那麼麻煩,就軍中撥了四百匹給我。我轉到他帳房裡,見他給八爺和四爺的年禮,一式兩份一模一樣,心裡很不受用。昨晚席後旁敲側擊地問了問,才知道十三爺出事了!」鄔思道斂了笑容,目光陡地一閃,問道:「出了什麼事?」戴鐸搖了搖頭,說道:「還有更駭人的,年羹堯知訴我,太子已經再次被廢,朝廷要公舉八爺進毓慶宮!」
「他有邸報麼?」鄔思道從極度的驚愕中迅速鎮定下來,身子一仰,望著天棚沉吟著問道:「或者內廷已經發了密旨,要督撫提鎮們預備保本?」戴鐸沉悶地說道:「他沒說,我也沒問。年羹堯做到這麼大官,我們這起子門人誰能比他受四爺的恩重?連他都悄悄走八爺的門子,可見局勢之險!你既來了,我想討一條路,這事應不應報稟四爺?」鄔思道深深地思索著,眼睛放著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訴了我,是拿我當朋友,友朋之道規之以義。四爺待你們不薄,而且四爺這人素來眥睚必報。從哪一頭說,你萬不可自外四爺。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緊的得先穩住四爺的心!等形勢再變時報告年的事不遲。」
戴鐸盯視著鄔思道,他們自弱冠相交已經二十年,深知鄔思道智力遠在自己之上。許久,戴鐸方喟然說道:「我聽你的。不過遠在千里之外,京師情形又不詳知,我們能幫四爺什麼忙?」
「我原本不想見年亮工的,看來非見見不可了。」鄔思道緊蹙眉頭,緩緩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邊一晴如洗的秋空,說道:「你這會兒就寫信,說兩層意思。一、你過武夷山,見了一個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問他,他說是『萬字號』的。二、你在成都見了我,說我即刻返京入府參贊,說我夜觀天象,四爺目下有小厄,請四爺持重靜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讓四爺相信,你還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鐸一邊展紙濡墨,說道:「信好寫,怎麼寄呢?」鄔思道頭也不回,說道:「叫狗兒想法子。」戴鐸問道:「那你見年羹堯有什麼事?」
鄔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說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時倒戈不異於自殺。叫他知道,四爺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護送我星夜兼程,趕回北京,回四爺身邊!」戴鐸還想說話,見李衛滿臉嘻笑蕩蕩悠悠地從二門進來,便住了口埋頭寫信。鄔思道不等李衛進門,便道:「狗兒,有一封要緊信,五天之內須把送回北京,你有沒有辦法?」
「有。」李衛毫不遲疑地答道,齜牙一笑:「我把四爺賞我的懷錶都當了,剛剛買了一匹川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窮,翠兒抱怨說……」「行了」鄔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個師爺去!你叫他來,我還有話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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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四更天鄔思道便離開年羹堯行轅,下重慶,取道襄陽宛洛,由邯鄲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幾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窮漢出身,走路不在話下,也從沒見過鄔思道這樣闊的主兒,每天起轎賞一百兩,落轎又是一百兩銀子,因此餐風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沒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盡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豐台。
「總算到了!」鄔思道艱難地由人扶著出了轎,看看日色剛過申時的樣子,估約周用誠還如約在正陽門等著,便叫過護送的軍頭,笑道:「生受你們這一趟,差事辦得好。你們已經把我送到了地方。不過你們不能在這裡停,也不能進京看天子腳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軍頭看了看這個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軍門有將令,一切聽鄔先生調度。先生這麼說,我們今晚就南下。不過先生得給我們個字兒,回去好作繳令憑據。」鄔思道一笑道:「這個我昨晚就想到了。這封信你繳回年亮工,大約還有賞賜,我信裡都說了,兄弟們回去放假歇息。」說罷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那軍頭,又道:「放心!我換個二人抬,天不黑就進城了」。
鄔思道從豐台槓房叫了一乘暖轎,迤邐向城中進發。京師轎夫不比外府外州,舉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講究個緩平穩適,轎桌上的茶水都濺不出,和那干子川漢們抬的真有天淵之別。此時已臨季秋時節,轎外山梁丹楓、水濯寒波,京師大雨過後清寒襲人,路旁一片片池塘寒波漣湧、蘆荻搖曳,一派肅殺景象。鄔思道也無心觀賞,只怔怔地想心事:這樣紛亂如麻的政局,怎麼才能理出頭緒來?高其倬和周用誠接上頭了沒有?如果見不到周用誠,是直接去雍親王府,還是再等一日?……胡思亂想間,轎子已經進城,乍見灰濛濛陰沉沉的西便門箭樓矗在西風昏鴉之中,鄔思道的心不禁怦然而動,卻伸出頭道:「奔正陽門關帝廟。」
鄔思道在正陽門前下轎,已是暮色蒼茫。這裡關帝廟連著大廊廟,靠北一大片是花市,最是熱鬧去處,回顧一望,便見夕陽酒樓,樓頭歌女綽約往來,星星點點已漸漸燃起一盞盞「氣死風」燈,佈滿街衢兩邊,到處都是賣晚點小吃的和川流不息的人,哪裡有坎兒的影子?正顧盼時,便聽身後有人笑道:「鄔先生,叫我好等!」
「是墨雨呀」鄔思道一回頭,見是胤禛書房小廝墨雨,不禁心頭一鬆,笑道,「你躲了哪兒去?叫我在這望眼欲穿!周用誠出不來麼?」墨雨年歲比坎兒還略小點,也是個十分伶俐的,笑嘻嘻說道:「我和周頭兒輪替著等了四天了!您一下轎我就看見了,因為高福兒帶著個婊子在那邊樓上,怕他瞧見了,一時沒敢出來。」鄔思道道:「我也不要見他,咱們走。」
墨雨前頭帶著往東走,一頭說道:「都安置好了,在前頭宋家老店給您包了最裡頭一進院子。您這一回來,不見四爺,連周頭兒也不摸頭腦──回府住多安逸!」鄔思道跟著緊走,說道:「你記住一句話,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要安逸,我大約經商也受不了窮。」一邊說,已經進了店,墨雨便吩咐店老闆:「我們正主兒來了,燒點水,熱點黃酒,把晚飯送進來──鄔爺您請,上房東間住著暖和,炕都燒熱了。」說著又是開門又是點燈,鄔思道剛坐下,一把熱騰騰的毛巾已經送了上來,說話間,店老闆也將晚飯送了過來──一壺熱黃酒、一大碗羊肉拉麵、四碟子小菜收拾得精潔,還有幾個芝麻酥餅。
「黃酒和小菜你吃了它。」鄔思道揩臉洗腳上炕盤膝而坐,說道:「我只用這羊肉麵。一喝酒就熬不得夜了──東西帶來了麼?」墨雨也餓了,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指了指炕間一個包裹,說道:「這一個月的邸報,還有四爺批下去的部文、皇上批過來的奏折,都在裡頭。周用誠說請鄔先生緊著看,白天還得送回書房。四爺要哪一件取不出來可了不得!」鄔思道點頭笑道:「那是自然,不過有我兜著,不至於叫他們吃虧的。」
一時兩人吃過飯,鄔思道一邊展讀那包裹,取出目錄一份一份挑著要緊的抽出來,緩緩問道:「四爺近來心緒怎麼樣,身子骨兒還好?」墨雨撲地一笑,說道:「你這人真難猜!我想著見面頭一句你必定問這個,直到現在才問出來!」鄔思道冷冷說道:「那我就是個庸人。我最急著知道的是這疊文書!」
「四爺身子骨還好,就是脾氣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著牙縫說道:「見人沒話,老是拉長了臉,嚇得家裡人見他遠遠就躲了。性音文覺兩個師傅前些日子也都繃著個臉,上回在清雨齋我聽見他們問四爺:『鄔先生有信兒沒有?』四爺冷笑說:『你們倒問我,你們做什麼吃的?』──我還沒見過四爺這麼發作兩個師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麼?回來又不見四爺」鄔思道沒回話,手拿著兩份文卷在燭下著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說,還有什麼?」墨雨笑道:「從那個高什麼玩意來過,四爺心裡像踏實了些,沒有那麼凶了。前幾日身上發熱,支撐著還要到部裡去辦事見人。四爺和姓高的聊了兩個時辰,還陪著吃了頓夜飯──我在這這麼些年,還沒見過誰得這個體面呢!後來才知道是您要回來,怪道的四爺這幾日天天到門上問您有信沒有──您竟是這雍王府的主心骨兒!好鄔爺,您快點回去吧!」
鄔思道靜靜聽完,將手中文書放在炕桌上,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很好。你不能在這久留。回去告訴周用誠,他也不用來這裡,叫性音把每天的邸報送過來我看。你和周用誠、文覺多陪陪四爺,頂多兩天,我就回府。我得把這些東西理個眉目再見四爺。」墨雨笑道:「我和周頭兒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給高福兒請假。您腿腳不便,身邊沒個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裡屋,我在外頭睡,有事招呼一聲就得。」說罷便退了出去。鄔思道自在裡間一份一份詳研朝廷的邸報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亂歇息了一會兒。
一連四天,鄔思道寸步沒有離開宋家老店,文覺性音白日馬不停蹄四處奔走,打聽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誰家演什麼戲,請了什麼人,哪個皇孫過生日,都有誰送禮這些個細事都一一匯總兒報到鄔思道那裡供他參詳,周用誠暗中指揮雍王府東西書房的書僮也都出去打聽消息,自陪了胤禛每日到部辦事見人,倒也嚴謹。
待第六日頭上,鄔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來,和青鹽漱了口,笑著對墨雨說道:「你給我覓個小轎,今兒咱們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這一聲,一溜煙兒出去,一霎工夫便叫來一乘纏藤亮轎,說道:「先生在這屋裡已經憋了幾天,今兒天氣晴和,坐這個透透風兒,也爽氣些。」鄔思道滿意地點點頭,上了轎,卻道:「先出朝陽門!」
「不是回雍和宮麼?」墨雨一怔,說道:「朝陽門外是八爺府呀!」鄔思道笑容滿面,催促著起轎,說道:「我就想看看八爺府是怎樣個情景。」墨雨只好跟著,卻是滿腹狐疑。
待到朝陽門外運河碼頭,才過辰正時牌,因運河河面已經結了薄冰,碼頭上人很少,碼頭對面雄偉壯麗的八王府門前卻是車水馬龍,冠蓋如雲,一乘乘馱轎、明轎、暖轎、騾車、轎車從門口排出老遠,各家家僕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喫茶吃點心,有的說閒話擺龍門陣,有的在柔和的陽光下曬暖兒、捉虱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鄔思道遠遠的便下來,在運河邊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萬永號當鋪,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容,不言聲注目著丹堊一新的八王府大門。墨雨笑道:「他這個大門有什麼瞧頭,巴巴兒站在這裡看?」
「情形有些不對。」鄔思道沉吟道:「文覺前日說八爺不見客,怎麼這麼熱鬧?你過去打聽一下。」墨雨答應著到照壁前轉了一遭回來,笑嘻嘻道:「原來今兒是八福晉的壽日。並沒有官員來拜,都是各府憲太太、舅奶奶、表姑奶奶來拜壽,溜鬚拍馬來的。」鄔思道笑了笑沒吱聲,果然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從大門裡辭出來,有的還穿著誥命服色,各人都帶著一群丫頭老婆子,嘰嘰咯咯說著上轎上車,轔轔蕭蕭而去。鄔思道站著看了一會兒,長長吁了一口氣,說了聲「咱們回去」。剛要回身上轎,卻見西邊過來一個丫頭,手裡挽著個包兒,逕直走到鄔思道身邊,竟蹲了個萬福,問道:「尊駕可是姓鄔?」鄔思道僵僵地點點頭,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
「我們太太說,她瞧著您像她的一個親戚!」那丫頭道,「既然您姓鄔,那定必沒認錯人,請借一步說話。」說罷將手一讓。鄔思道遲疑地跟過來,果見前面停著一乘紅氈暖轎,轎旁只跟著兩個老媽子,鄔思道未及開口,轎簾一閃,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穿著玫瑰紫夾衫,套著蔥黃百褶裙款步下了轎,向鄔思道撫膝一蹲,怯怯叫了聲「表弟」。鄔思道看時,水杏眼、柳葉眉,微翹的嘴角旁一顆硃砂痣,不是金鳳姑是誰?──立時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地說道:「是……是你啊?」
金鳳姑黑瞋瞋的目光盯著鄔思道,許久,低頭無聲嘆息一聲,腳尖齜著地道:「嗯,聽說表弟在四爺府?」
「嗯。」
「表弟氣色還好。」
「唔。」
二人又復語塞,都把目光盯向肅殺寒冽的運河河面。半晌,金鳳姑才又囁嚅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那日怎麼冒那麼大雨……不言聲就走了?」
「你問這個麼?」鄔思道冷笑一聲,「因為要逃命嘛!刀砧上的魚也還要蹦一蹦呢──怎麼,你們還有點不甘心?如今要怎樣我,恐怕沒有那麼便當。你是許身於人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有什麼事要見我?」金鳳姑低下了頭,眼中淚水打著轉兒,說道:「……我是這輩子也對不起你的了,不想請你原諒。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問。不過我知道,四爺這人不好沾惹的。表弟家並不窮,我只想勸表弟回去,就是耕讀,也落個平平安安。北京城浪大潭深,不是個好居處──你身子……已經殘疾,還……圖個什麼呢?要是沒盤纏──」話未說完,鄔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說道:「你要贈金送我回無錫?多承關照了!我不過一個殘廢人,世間多一個我少一個我,與人無礙。四爺養我八爺養我,總之不過磨墨捧硯間清談解悶而已。你放寬心,就是四爺禍連滿門,也株連不到清客頭上的。」
金鳳姑低垂了頭,心知鄔思道對自己怨恚不解,當著墨雨,無法深談,因嘆息一聲,輕聲說道:「表弟保重。」福了一下,默默上轎而去。墨雨見鄔思道別轉了臉,支著枴杖只是眺望河面,便道:「這是先生表姐?是誰家夫人?」
「她是個畸零人。女人,嫁了雞就隨雞、嫁了狗就隨狗,有什麼好說的?」鄔思道冷冰冰地笑道,寒冽的目光瞥了一眼愈去愈遠的小轎,說道:「走,回我的楓晚亭。」
※※※
胤禛午後便從上書房回到府中。本來,皇帝早膳完,政事已經議完了的。按平日規矩,議完了事他還要到戶部刑部聽完堂官回事,安排了明日公務,才肯回府的,今兒卻心緒格外煩躁,在上書房和張廷玉馬齊,三阿哥胤祉、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按著康熙的旨意一一發文寫了票擬,胤祉長篇大論地扯談起他編的《古今圖書集成》,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胤禟問三道四,胤禵插科打諢,都是一臉得意興頭十足,實在坐不住,便辭了出來提前回府。因見房門幾個長隨聚在門洞裡打雀兒牌,胤禛蹬了下馬石下來,把韁繩撂給周用誠踱了過去,站在圈子外,陰森森地一聲不言語。周用誠情知他要大發雷霆,便在旁大喝一聲:「你們都是死狗!沒見主子回來?大白日的鬥牌,雍王府幾時有過這規矩?」
幾個家人乍聽這一聲,猝不及防看見這位朝野無人不怕的冷面王爺站在近前,頓時嚇得木了身子,焦黃著臉拿著紙牌慌得沒做手腳處。好容易回過神來,把牌扔進火盆裡一齊跪了。司閽的老黃頭一邊磕頭一邊乞饒道:「四爺,大長天兒沒事,就忘了四爺的規矩,我們再不敢了!」
「再不敢了?」胤禛哼了一聲,「你們已經敢了,還要『再』?──高福兒呢?叫他來!」二門上守望的小廝們見門子長隨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回不出胤禛的話,忙飛跑過來跪了道:「高管家吃過早點就出去了,說是給世子爺買書去了,還沒回來呢!」胤禛正要說話,冷眼見弘時弘晝弘曆兄弟三人從西花園月洞門出來,躡腳兒躲著自己要往東書房去,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斷喝一聲:「站住!過來!」
兄弟三人對視一眼,只好站住,蹭了過來,垂手侍立。胤禛冷笑一聲,說道:「好得很!我在外頭忙國事,家裡人鬥牌的鬥牌,逛花園的逛花園,溜大街的溜大街,沒王法兒了!」
弘曆見兩個哥哥臉色煞白噤若寒蟬,忙跪了賠笑道:「王爺錯怪了我們。原本都在東書房讀書來著,墨雨來說鄔世伯回來了。王爺又不在,怕冷落了鄔世伯,我們過去……」
「鄔先生回來了?」胤禛精神一振,頓時將眾人的過錯丟到九霄雲外,眉頭輕輕抖了一下,也不管眾人長短,甩手便進了月洞門,周用誠向眾人扮了個鬼臉兒便忙跟了進去。
胤禛匆匆進園,踅過一片竹林,早見鄔思道已站在亭子台階前等候。他站住了腳,仔細打量一眼神定氣靜的鄔思道,向前跨了一步,囁嚅了一下想說什麼又住了口,矜持地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鄔先生,久違了!身子骨兒倒像比離京時結實了些。」
「請四爺安!」鄔思道拱拱手,他也在仔細審量胤禛,從頭到腳仍是乾淨利落一絲不亂,只臉色蒼白些,眼圈有點發暗,便笑道:「屋裡剛生火,炭氣太重,我陪四爺園子裡走走如何?」胤禛點了點頭,示意周用誠攙了鄔思道,一道兒在落了葉的垂柳間散步。兩個人都是十分深沉的人,彼此依託,都有一種踏實溫馨的親切心景,卻久久都沒有說話。走了兩箭遠近,胤禛方吁了一口氣,鄔思道問道:「四爺,您隱憂很重啊?」
胤禛折一根柳條,望著池中緩緩游動的青鰱,沉重地說道:「昔日東林士人有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局勢艱難如此,我能不焦慮?唉……不瞞你說,這一陣子我真是度日如年,又像獨身一人穿行一個暗無天日的胡同,無一人可談,無一人可問,無一人指迷津,也不知盡頭可處。風急天寒路暗……我是什麼況味?」說罷,又是一聲悠長的嘆息,「我真怕你一去不回,或者──」
「或者畏難不肯回來,是麼?」鄔思道啞然失笑,嘆道:「王爺以友道待我,粉身碎骨也只是尋常之報,焉敢苟且?我回京已經五天了!」
胤禛一下子站住了腳,詫異地看著鄔思道。鄔思道徐徐說道:「我在四川知道京中變故,即開始收集邸報和朝廷文書,回京後看完了四爺書房裡所有案卷。用誠、墨雨、文覺、性音走馬燈兒似的為我探聽信息,朝局,我已經瞭如指掌!今日,朝旨頒布八爺門人黑碩哲為禮部尚書、保過二爺的張廷玉重為工部尚書、揆敘進封左都御史、三阿哥的門人赫壽當了江南總督──四爺回府這麼早,是不是為這些事愁悵呀?」
胤禛怔了一下,搖頭道:「這些除授黜免宦海中平常事,本來無關我的疼癢。但上書房事前不和我關照,事後也不徵詢我的意見,聾子耳朵似的擺在那裡,我這個管事親王當得好沒味道!」鄔思道格格笑道:「四爺每日價口口聲聲想當『閒人』,如今求仁得仁,倒不自在起來?」胤禛被他揶揄得也是一笑,又嘆道:「我雖說沒野心,也還想落個直過兒,更不想叫鼠輩們笑話我。」
「天太黑了。」鄔思道突兀說道。見胤禛盯視自己,又道:「四爺方才說的穿越胡同,很有意思,其實四爺早已走出了胡同,只是天太黑,伸手不見五指,您以為還在胡同中罷了!四爺,不知不覺中皇上已經變法,您看不出來麼?」胤禛倏然收住腳步,驚異地看著鄔思道沒吱聲。鄔思道細長的手指交錯握著,款款說道:「萬歲已經收了帝權,一切聖躬獨裁,所有阿哥都剝掉了參贊之權,只留下辦事之權,上書房也只是遵旨處置朝務而已。不如此,朝局難以穩定啊!」胤禛點點頭道:「這我看出來了,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變法』。康熙四十二年前本就是這個樣子。」「有所不同。」鄔思道微笑道,「前一次放權,為了歷練太子;這一次收權,為了考察所有阿哥品學才識。萬歲,他決意不立太子了。」
胤禛全身一震,彷彿一道極亮的光從腦海中劃過,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這樣作,至少有三個好處。」鄔思道緩步踱著,徐徐說道,「一、皇權可以獨攬,政務不致梗阻;立的太子無能,有損皇上治化,立的太了精明強幹,又容易與皇上分庭抗禮,對皇上、朝廷、社稷、百姓都不利。」
「唔。」
「二、可免阿哥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不立太子,朝臣們不知道將來誰能入繼大統,就不敢輕易涉足阿哥黨爭之中,將來新主當政,容易事權統一。」
「嗯。」
「第三!」鄔思道雙眸炯炯,「皇上內有方苞、外有張廷玉馬齊佐理政務,可以放心令阿哥們各自辦差,他站在高處,細細體察各位爺的品行才能,以有生餘年,選出一個最滿意的阿哥接這個九五之尊!」
胤禛至此猶如醍醐灌頂,滿心滿目一片清亮,呵呵笑道:「說得實在入木三分。可笑老八癡心,滿心盤算著要進毓慶宮呢!據這麼看來,誰做太子的心越盛,誰就要倒個大霉!倒合了佛家一句精義──爭是不爭,不爭是爭!」
「妙哉斯言!」鄔思道拊掌嘆道:「這八個字我就尋思不來,畢竟四爺靈秀獨鍾!請四爺盡自安心,天命攸歸定數所在,憑誰不能扭轉的!」胤禛笑著笑著,又沉鬱下來,他想到了十三阿哥胤祥。鄔思道卻只顧說道:「四爺想:如果真的立太子,上書房諸人能這麼安心辦事?詔命也早就下來了!十三爺有什麼過錯?硬囚了起來!還不是怕他在外頭替四爺去『爭』,這一下歪打正著,恰恰擊中胤禛隱憂最深的心事,一天烏雲化解得乾乾淨淨,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今日劈破旁門,才見到明月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