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千叟宴」上驟然犯病的消息封鎖了六天。紙裡終究包不住火,第七天頭終於由上書房和太醫院聯名發出勘合,佈告中外「聖躬違和」。於是十八行省督撫藩臬各衙門長吏的請安折子雪片似地遞向北京。儘管折子裡用盡了好詞兒,都說自己要「克終厥職以慰聖廑」,相信皇帝「但頤養節勞,必能早占勿藥」,但從北京暗地傳來的消息,康熙皇帝已是「痊好無望」,人人心裡都在盤算著自己日後的去路,巴望著皇帝早定國事,將皇儲指明,免去自己憂思徘徊之勞。十四阿哥更急得像鎖在柱子上的猴兒,抓耳撓腮地沒個理會處。想獨身進京,又怕丟了兵權,留在軍中,又怕胤禩在京做手腳,人死了來個秘不發喪。因此,從肅州到北京的黃土驛道上,每隔四個時辰就有大將軍王的流星報馬往來於京都大營之間。北京萬一有事,遠在三千里之外的胤禵不出四天就能瞭如指掌。
過了五月,朝廷又出邸報,說「御體稍安」。接著便有旨,嚴令各地官員不得「紛傳謠言」,命各省總督巡撫分批進京面聖請安──既然叫見面,皇帝的身體自然已經好轉了。人們一口氣沒透過來,便接到廷寄:「王掞黨附胤礽,至死不悟,著革去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太傅職銜,發往烏喇打牲軍前效力,念其年邁,著由其長子代父前往」,這首聖旨猶可,接踵而來的便震動朝野:「泉州府永春、德化兩縣聚從兩千、豎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此等人原非賊盜,因歲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衛,前往招安即可。上書房大臣馬齊處置乖謬,擅自批文進剿,不但首賊陳五顯逸逃,斬殺八十餘名裹挾之民。著革去馬齊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職銜,交部議處!」人們吃驚之餘,又接上諭:「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隨侍多年,並無善政建議。去歲朕下詔求言,伊僅奏將節婦守歲齡由五十改為四十五,敷衍搪塞,事主不誠。本應嚴議,念其除此之外尚無大過,著降兩級處分,暫留上書房行走。」人們沒有驚醒過來,詔旨又下:「方苞係布衣儒生,一介微寒,簡拔朕側,受恩深重,本應精白乃心,專誠效命於君。乃方苞希求恩榮,不安於位,交結外官,通連阿哥,品行甚屬不端。念伊年老,免於處分,賜金還鄉,交地方官嚴加約束!」
接二連三的詔諭,黜降的都是皇帝身邊一等一的人物,事先既無朕兆,事後也無意見徵詢,連都察院的都御史副都御史都鬧了個手忙腳亂。平日,遇到這類事,照例的都是隨聲附和,彈劾奏章一擁而上。但這次卻出奇的平靜,除了奉旨行事,竟無一人寫折子湊趣兒。其實,倒也不是人們忘了頌聖──憑空的一個一個疾雷在人們頭頂擊下,全都打懵了,誰怕拍馬拍到蹄子上,弄得自己四腳朝天。
過了七月節,北京城涼風乍起,秋樹葉老色濃。早已無事可幹的胤禛接到諭旨,免去了內務府差事和兼管刑戶二部的職份。強壓著心頭慌亂,胤禛從容進園請安,拖著沉重的步履回到了雍和宮,卻見萬福堂前檐下擺著一罈又一罈未啟封的福州老燒缸,還有十幾簍子福橘碼在堂前老楸樹下。一眼瞥見戴鐸在萬福堂和文覺對局,性音和鄔思道在旁觀戰,便踱了進去。見他進來,除了鄔思道,幾個人忙都起身相迎。戴鐸忙搶上一步跪了叩頭道:「奴才戴鐸叩見主子!」
「唔。」胤禛瞟一眼外頭的禮物,一擺手坐了,接過長隨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淡淡問道:「回來了?幾時到的?」戴鐸外任幾年,吃得又黑又胖,臉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著一身黑緞夾袍,透著一身精悍氣。因見胤禛一臉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兒回來的,遵主子信裡的吩咐,沒敢先回府拜見,先去暢春園給萬歲請安,只問了幾句話就下來。今兒一早進來,爺已經出去……」說著,呈上禮單。胤禛接過略看一眼便撂一邊,略一頓,發作道:「天下至無情無義的要算你戴鐸兄弟二人。年年節節,就用這些個東西搪塞我!每次來信不是哭窮就是叫苦,好沒意思!你真是窮到這地步了?酒,我素來不吃,沒有長熟的橘子,捂熟了怎麼用?你還拉出去,到市上賣了,回去的盤纏也省了我賞!」
戴鐸一聲兒不敢言語,只低頭聽他訓斥。鄔思道笑道:「四爺,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發脾氣,內務府和部裡的差使不順心?」胤禛長出一口氣,頹然說道:「差使……撤了。正好,無事一身輕!難道我不會享福?你們看看這份邸報,昨兒是尤明堂,今兒是施世綸、趙申喬,全都革職拿問!真有點樹倒猢猻散的樣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頭風言說萬歲瘋迷了,我日日見他,倒不像,只這樣料理朝政,還了得?」他發洩了一陣,心緒略好一點,看著戴鐸道:「你主子心緒壞透了,數落你幾句,你別怪。」戴鐸忙賠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訓是為奴才好。再說,主子不發作奴才又發作誰呢?」
「四爺,您就為這個不歡喜?」鄔思道看了看邸報,輕輕放下,笑道:「恕我直言,您真得好好參詳一下萬歲的帝王心術!」
「唔?」
鄔思道格格淺笑道:「萬歲這是在預備後事!龍體欠安,他已經自知不起。阿哥們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兒!八爺防著你,更防著十四爺,十四爺擁兵自重,單等萬歲晏駕,他兵臨城下與八爺較量!你看一看就知道,凡黜落的都是能員幹吏。這些人陷於黨爭,於將來朝局不利。輔錯了人,新主登極難免大開殺戒,輔對了人,又容易恃功驕主,難以駕馭!所以,現在統統將他們監押保護了,新主登極,一紙赦書,立地就成了新皇帝得用臣子!萬歲這一計雖苦,也算菩薩心腸啊!」
幾句話說得胤禛心頭一亮。王掞明明是保的自己,黜降旨意裡卻說他「黨附胤礽」,他一直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苦思良久,胤禛嘆道:「雖說好,畢竟酷了點,我講究以誠待人,什麼事都逃不過個『理』字,昨兒鄂倫岱見我,他雖赦了,仍舊不服,六十年大慶,不知是八爺還是十四爺,弄一隻死鷹獻了,居然沒有處分!要放我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層地獄裡呢!」
「萬歲不查八爺十四爺,有他的道理。這一條已足證,萬歲龍心默定,四爺大位已定!」鄔思道架起枴杖,在眾目睽睽注視下緩緩踱著。「如果默定八爺或十四爺,如此之事,豈有不查之理?」胤禛一邊聽一邊出神,半晌才道:「就算如此,像這樣欺君罔上全無人心的逆子,也應該查辦!」鄔思道嘿然很久,說道:「四爺只要平心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能查。這是弒君犯上,是造逆,我敢斷定是八爺所為。十四爺率十萬精銳在外,如果撤查他,正好給他清君側的口實,八爺在這邊聯絡呼應,立時就是天下大亂;如果查辦八爺,禮物又是十四爺的,他叫起撞天屈,九爺十爺推波助瀾,立地蕭牆禍起,恐怕萬歲想善終都難!如今大局穩,對四爺有利,大局亂,於八爺有利。十四爺更盼八爺和四爺打個平手,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萬歲的病如果能好,自然是好。眼見無常迫命燈乾油盡,怎麼禁得起這一風波?所以這一次八爺雖是走險棋,卻是瞧準了才走的,他要的就是一個『亂』字!」
聽著鄔思道侃侃而言,句句鞭辟入裡,胤禛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忌妒和恐懼:此人精明到這份兒上,將來怎麼駕馭?他閃了鄔思道一眼,柔和地一嘆道:「勝讀十年書啊!他既要亂,我當然要『穩』。」
「朝局不要四爺操心!」鄔思道也瞟了胤禛一眼,「萬歲身邊文有張廷玉,武有武丹,是夠使的了。十七爺和西山綠營管帶有舅甥親誼,由十七爺去穩西山,豐台大營的軍官一半是十三爺使出來的,但主官成文運卻是八爺的死黨。最可慮的是九門提督隆科多。此人論起來四爺還該叫他一聲舅舅,但他是佟家的人,滿門和八爺交情極深。十三爺不出牢獄,就算傳位給你,你也坐不住,十三爺但出牢獄,就算傳位給別的阿哥,四爺你只要先發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轉也未可知!所以,目下情勢未可樂觀!」胤禛咬著牙想了想,說道:「我這就去請旨,赦出十三弟來!」鄔思道笑道:「十三爺這回子出來,只會弄亂了局,萬歲也未必就准你的奏。說句難聽話,以四爺在內務府經營多年,到時候就是矯詔赦他,也不是難事!」
至此,眾人才都鬆了一口氣,戴鐸便問:「四爺,這次回來見那院裡少了四五個熟人,高福兒也沒見,四爺差他出去了麼?」
「不錯。」胤禛陰狠地一笑,看了看周用誠,說道:「我差他們到鬼門關去了。沒天理的混帳王八,我是何等樣人,為了一個臭婊子加上八千兩銀子,他就敢賣主!」說著話,心裡卻惦著隆科多,便起身出去,命道:「備轎,我去步軍統領衙門!」
※※※
隆科多卻不在衙門。今兒剛剛點過卯,上書房便傳過話來,「張中堂在暢春園澹寧居,請大人過去。」因命轎趕往園中。作為九門提督,在北京算不上很大的官,和順天府一樣,上頭壓著直隸巡撫和直隸總督,比之御林軍善捕營還差著一檔。但步軍統領衙門轄著京師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和西直門的關防,俗稱「九門提督」,統兵近二萬,除了豐台大營,是京師軍權最重的。因平素和上書房來往極少,也沒有直接回話的例,隆科多很遲疑了一陣,猶豫著是否先去一趟廉親王府再進園子。轎子向東走了一箭之地,隆科多又改了主意,又折向西,在園門口遞牌子進澹寧居。張廷玉見他進來,起身笑道:「竹筠,真難為你。正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呀!」
「張中堂!」隆科多一邊下拜行禮,詫異地說道:「卑職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張廷玉微笑道:「你要先見八爺,這會子遞牌子也進不來,明日詔下,你也就不是什麼九門提督了。禍福榮辱存乎一念之中,所以我說你苦海回頭!」隆科多這才知道,這個「扳不倒」宰相時時掌握著自己的一行一動,腦門上頓時冒出細汗,口中卻道:「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明白。」
張廷玉起身道:「少時你就明白了,跟我來吧。」隆科多呆呆地點點頭,跟著張廷玉出來,早有邢年帶著兩個太監接引,踅過澹寧居向北,但見澹寧居月洞門北一帶並無宮殿房舍,一色的常青藤、菖樹、葡萄和薔薇刺梅,蔓牽虯結搭成花洞,兩邊花籬外都是叢叢灌木,陰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四周靜得鴉雀無聲,只草間偶有秋蟲蛐蛐,聽來反而更使人有一種寂寥和神秘的感覺。隆科多一路尋思著張廷玉方才的話,忍不住問道:「中堂,您到底要帶我哪裡去?」張廷玉沒有答話,帶著又走了一箭之地,卻見前頭豁然明朗,閃進一帶土牆,上頭爬滿了牽牛花、爬山虎和何首烏,闊大的院落房舍都是黃茅結頂的草房,木窗竹籬毫無富貴氣象,寬敞的大車門斗上懸一塊泥金匾額,上頭寫著「窮廬」兩個大字,卻是御筆。隆科多正驚疑間,見白髮蒼蒼的武丹從裡頭出來,穿著九蟒五爪的袍子,外頭套著黃馬褂,珊瑚頂子後還拖著一枝翠金交輝的孔雀花翎,見了張廷玉,便笑道:「請吧!」因見隆科多要行參禮,又道:「主子在裡頭靜攝,你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禮了!」
「萬歲爺──住在這裡?」
「對了。」張廷玉一笑道,「這是園中之園、宮中之宮,連馬齊都沒福來這裡呢!今兒萬歲精神稍好,單獨召見你,你好造化!」
隆科多傻子似的跟著張廷玉進來,更是吃了一驚,站在門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頒旨申斥、賜金還鄉「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布衣宰相方苞!隆科多張大了嘴,剛說了句「您不是──」方苞搖手制止了他。隆科多只好進來,果見康熙穿一件駝色實地紗袍,頭上勒一條明黃緞帶和衣臥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滿屋圖書插架,地下盤龍熏爐御香裊裊,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隆科多衣掌窸窸跪了下去,以頭碰地輕輕叩了三下,卻不敢言聲,悄悄打量康熙,越發瘦得可憐,滿臉刀刻的皺紋一動不動,彷彿向隆科多訴說這位皇帝一生的憂患和功業。
「萬歲!」方苞輕聲叫道,見康熙毫無反應,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步軍統領隆科多奉旨見駕,已經給您請過安了。」
康熙的喉結動了一下,睜開昏瞀的眼直直地盯著隆科多,半晌,吃力地說道:「起來,賜座,賞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簽著屁股坐了,溫聲說道:「半年沒見主子了,龍顏憔悴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說著,竟動了情,眼圈一紅,離了奏對套語,哽著嗓子道:「這是怎麼說的?叫人心裡發酸。奴才自幼跟著皇上,幾曾見過主子這樣來著?」他動了真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張廷玉在旁皺眉道:「隆科多,你這都是些什麼話?」
「衡臣,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願意聽聽。」康熙柔聲嘆息道:「太醫和你們日日都說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裡有數:沒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燁,你也有今日麼?」幾句話說得方苞和張廷玉也落下淚來。唏噓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達之人不諱。但今日不是難過的時候,朕想趁著心裡清明,把大事定下來──隆科多,你知道朕為什麼召見你麼?」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張廷玉,說道:「你給他宣詔。」
張廷玉躬身答應一聲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說道:「隆科多跪聽。這是聖上的遺詔!」
「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張廷玉不緊不慢地讀道,「隆科多本係微末小臣,倚前上書房大臣佟國維之勢簡在台閣,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圖為不規,謀求非分恩榮,著即賜死,欽此!」
隆科多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封詔旨,驚得身上一顫,冷汗驀地浸出額角,怔著看了看漠然望著天棚的康熙,嘴唇劇烈地抖了一下,輕嘆一聲,叩頭道:「奴才……領旨,謝恩……」方苞在旁問道:「你有什麼可辯之處麼?」隆科多連連叩頭道:「奴才在佟族中壓抑多年,並不得意。與八阿哥過從稍密是有的,並無圖謀不軌情事,求萬歲聖鑒。」康熙略一點頭,說道:「還有一份詔書,讀。」
「方才遺詔由我處置。你如奉詔盡職,這份遺詔由武丹、張五哥、劉鐵成和德楞泰我們五人合議焚燬。」張廷玉又展一份詔書,說道:「這一份遺詔在主子萬年之後宣佈:隆科多隨朕幾三十年,奉職唯謹,可托大事,著即進封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上書房大臣,賜爵一等公。欽此!」
兩道截然相反的遺詔同時宣讀,隆科多驚呆了,嚇懵了,直挺挺跪著,竟忘了謝恩!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康熙側轉身,溫和地看著隆科多,語氣多少帶著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敗在兒子手裡,舐犢之情又在所難免,想來想去,只好將生死二字都賜給你,由你自己選。這樣的詔書,張廷玉他們也都有兩份。確保朕的遺願不至落空。機械變詐,仁人不為,朕為德不卒,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隆科多,你當諒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頭去,其實他心裡打翻了五味瓶漿糊盆,什麼滋味都有,什麼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彷彿不勝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點,朕告訴你。方苞,把木櫃裡那件東西取出來……」
方苞答應著,抖著手開了櫃子,取出一個鍍了金的黃漆葫蘆交給康熙。康熙一手拿著葫蘆,一手撫著隆科多的背,說道:「你在佟家受壓,朕瞭如指掌,其實你不知道,真正壓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國維能攔得住?」
「萬歲!」
「聽朕說!」康熙輕咳一聲又道:「佟家世受國恩,朕的生母也是佟家的人,原指望佟國維不負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黨爭裡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殺他,也正為如此。你雖對佟國維有隙,其實心裡也怨朕,以為朕忘了你,是麼?」
「奴才不敢!」
康熙嘆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你看看這個葫蘆。這是當年科布多之役,我們主奴二人突圍出來,在戈壁瀚海跋涉時留下來的。就這麼一葫蘆水,支撐了三天,你喝的馬尿,朕喝水;只一個高粱麵窩頭,朕掰給你一塊,你沒捨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餓極了你又給了朕……」隆科多淚如泉湧,哽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糧,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復位為君,卻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風節,朕卻不學晉文公!這葫蘆打過仗朕就收了起來,漆了黃漆、鍍了真金,置之案頭時常把玩,卻一直沒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職。不是你差使辦得不好,是朕有意壓著。一來你能歷練些事,二來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從征的你是年歲最小的一個,朕要把你留給兒孫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說著,已是老淚縱橫,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張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傷。
「朕今日說透這個,其實就是託孤。」康熙哽咽道:「晉你的職,封你顧命大臣,要你宣佈朕的傳位遺詔,你思量前後,朕不重你愛你,能這樣做?朕……難道連個宣佈遺詔的人也尋不來?」
說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慟,渾身抽搐著,顫抖著,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康熙拭淚道:「方才說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個忠良賢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幾十年的苦心了。」說罷,他覺得有點氣短,略一喘息,弛然說道:「朕太勞神了,你們商議吧,朕在這裡聽著。」隆科多零涕說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多餘的話奴才一句也不說。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貞至死不負聖恩,或可報皇上隆恩萬一!」他哭得臉色黃中透白,嚥著氣起身道:「衡臣大人,靈皋先生,請安排吧。」
張廷玉請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著半尺厚一疊文卷過來,說道:「這是皇上八年來口授的語錄,我已經潤色謄清,題名『聖武紀』。今日交給衡臣,將來由衡臣宣示。」張廷玉見隆科多發怔,忙道:「遺詔共是兩份,一份就是『聖武紀』,略陳皇上一生功業,還有垂示子孫的聖訓;一份是傳位遺詔,由你宣讀,和張五哥德楞泰會同開閱……」
三個人喁喁而談,康熙起先還閉目靜聽。漸漸地,聲音變得渾濁而遙遠,他沉沉睡著了……
※※※
隆科多回到步軍統領衙門,已過酉正時牌。早晨到現在只吃了一頓飯,但他卻半點不餓。這驟然加在身上的使命,火一樣焚燒著他,滿腹的激動、興奮、喜悅、企望,還帶著一絲悵惘和哀傷,全然無法解釋,無法平靜。趿著鞋在簽押房裡踱了幾步,叫過書房軍務筆帖式來說道:「我寫兩份手諭,你這就發出去。」說罷走至案前提筆疾書:
著中軍護營接管原衛戍朝陽門、齊化門、東直門十棚正藍旗駐守軍士。此令!
想了想又寫了一張:
調宣武門內綠營移防北安定門。此令!
「明白。」那筆帖式接了手諭,說道:「卑職這就去辦──請軍門示下,朝陽門原駐軍移防何處?」
「你告訴他們馬管帶!」隆科多冷冰冰說道:「不要驚動城裡百姓。後半夜帶東三門兵士進城,護衛我的中軍,所有調防軍隊,不得驚擾百姓!」
「扎!」
那筆帖式答應一聲,還沒出門,便聽外頭有人稟:「禮部員外郎黨逢恩請見。」黨逢恩是九阿哥胤禟門下,又是自己老上司黨務禮的公子,平素極來往得稔熟的。隆科多略一沉吟,說道:「你先把手諭留下,半個時辰後來取──請黨先生!」
一時便聽腳步橐橐,黨逢恩布鞋青襟飄然而入。隆科多笑道:「什麼風吹得你來?你是越活越瀟灑了!這五綹長髯真叫人羨煞,換了道裝,活脫一個呂洞賓!」
「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喲!」黨逢恩嘻嘻笑道,進來入座。兩個人寒暄笑語幾句,隆科多便命人迴避了,笑問:「八爺叫你來的?」黨逢恩端著茶碗沉吟片刻,說道:「是九爺。昨晚上九爺和八爺合計了一夜,叫我來問你個實底兒。」
隆科多佯裝一怔,說道:「有什麼合計的?上次你來,我已經說過,九門提督府不用操心麼?」
「八爺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黨逢恩溫文爾雅地起身來,邁著方步沉思著道:「豐台大營管暢春園,你管九城。到時候一聲動手,城裡所有親王、貝勒貝子府由你護持控制。怕的是有人先發制人,所以八爺府的護衛重擔就要落在你老兄肩頭。豐台大營十三爺的部舊不少,如果成文運彈壓不住,恐怕還得動用你的人馬。」
隆科多鬆弛地向後一靠,格格笑道:「好大的東風!我也直說了,我的兵不能出城。否則,二十幾家城裡的王爺府就難以控制。就是八爺親自召見,我也只能這樣說!」
「很好!」黨逢恩坐了回去「八爺也慮到這裡。你既忠心八爺,萬一豐台兵變,怎麼辦?八爺叫我問問你。」隆科多微笑道:「不會有那種事。萬一出事,還有西山銳健營呢!我今夜已下令,調我的中軍保護八爺,調綠營兵控制四爺。只要八爺在我這裡,豐台鬧塌了天,他們一兵一卒休想進城!」說罷將兩份手諭就桌上推給黨逢恩。
黨逢恩看了看手諭,背著燈燭,他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你真是個角色!明晚九爺十爺請你面談。已經內定,你是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隆科多幾乎笑出來,忍住了,霍地起身道:「你稟九爺。官,我是不要的。但願我家佟老爺子當政,少擠兌我一點,足感厚愛了!」
送客出去,隆科多看了看案上兩封手諭,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大聲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