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一怔,低轉頭看了看那女子,衝外喊道:「我的侍衛呢?」胤禵的兩名侍衛就守在門口,聽見招呼,忙進來扠手而立。胤禵皺眉道:「能弄點熱水來麼?」錢蘊斗笑道:「十四爺,她這是昏迷譫語,不是真渴。小人粗通醫道,現成的鹿肉湯灌一碗,補住元神,敢怕就好了。」見胤禵無話,蔡懷璽忙過來扶那女子仰著,錢蘊斗用銀匙,一小口一小口餵了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肉湯。胤禵也不理會,只滿腹心思來回踱著,時而低首沉吟,時而望眼欲穿地盯視院外,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
「天爺……」那位死裡逃生的女子終於醒了過來,趣青的臉上泛起紅暈,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慢慢閃開,在一張張陌生的男子面孔上掃過,吶吶說道,「我這是在陰曹地府,還是人間,是人還是……」
胤禵默默注視著她,相貌五官也還端正清秀,只是蓬頭垢面,赤著凍得流黃水的雙腳,稚氣的眼神中帶著疑慮和驚懼。良久,胤禵方淡淡一笑:「我們不是鬼,不過人和鬼比起來,還是人可怕些,也難怪你驚慌。你到鬼門關走這一遭,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凍倒在這孤廟裡?」
「俺是代縣的,」那女孩子赤著腳當著這麼多男人面,害臊地把腳縮進馬搭子下頭,「喬家寨人,是莊戶人家,叫引娣。去年縣裡派下來官銀,俺家攤了七吊半錢……可憐去年秋裡沒收成,哪去弄這麼多的錢?家裡只有俺爹俺媽,還有一個不到六歲的弟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村裡來了個蠻子,一口蘇州話,說要買二十個女孩子去蘇州給皇上織貢品、繡花,管吃管住一年還有一兩工錢,三年期滿,願意回來給路費,想留的一年給六兩銀子。為還債,也為了一家活命,爹媽賣了我……」
她一頭哭一頭說,胤禵蹙額沉思著,蘇州給朝廷每年的例貢他是知道的,都由蘇州織造李煦掌管,卻沒有到北方買人的例。李煦是個謹慎得樹葉落下來都要躲閃的人,竟敢私買私賣人口?想著,問道:「既然兩廂情願,你怎麼又回來了?」引娣嗚咽道:「爺哪裡知道?他是個人販子!到蘇州就把俺賣到了春香閣,俺看師傅教的不是針線,每日領著唱曲兒、彈琴,還教下棋、畫畫兒,心裡犯疑,去問教習媽媽,教習媽媽說這也是學本事。倒是春香院一個大姐好心,跟我說了底細──滿十五歲就叫我們去接客──大爺,俺是好人家的閨女,咋能做這事?趁他們不防,俺逃了出來,連正經路也不敢走,一路從安徽山東河北討飯回來。到娘子關又遇上大雪,想進廟避避,不知道這裡因為遭災,廟裡的主持都餓跑了,我凍倒了……」
「你這故事倒編得叫人淚下腸斷,」胤禵目光炯炯,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跟我來這一套?去年山西荒旱,秋糧沒收上來是實情。康熙萬歲爺曾有明詔頒布天下,免去山西甘肅全年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怎麼會反而有催科的事?說實話吧,你是誰家的逃奴?有我擔戴,保你平安,我既救人,自然要救到底的。」引娣睜著大大的眼睛貯望了胤禵片刻,嘆了口氣道:「爺不信我也沒辦法,這事我也說不明白,反正聽說是諾大人還有我們府老爺縣太爺……好像欠著什麼庫的銀子,不但賑濟銀子沒見一文,還要我們百姓把欠的銀子補出來──通省百姓都一樣,我怎麼騙得了大爺您?您找個鄉裡人問問就知道了……」
她話沒說完,胤禵心中已是雪亮,引娣沒有說假話,這正是今日的當今皇上,昔日的雍親王造的孽!自康熙四十六年胤禛主管戶部,清理官員積欠國庫銀兩,多少命官都逼得投井上吊,這個諾敏倒另辟蹊徑,朝廷逼他還債,他叫百姓替還!胤禵望著篝火,咕噥了一句「壞蛋!」轉臉問錢蘊斗,「這個諾敏,是正黃旗下牛淥出身,好像是雍和宮的門下?」錢蘊斗一點也不想惹事生非,只想著把這個招惹不起的王爺送到北京完事,囁嚅了一下,沒有答話。蔡懷璽在旁說道:「不是萬歲爺龍潛時的門下,他是鑲白旗的都統,原先和年制台是換帖兄弟。」
「一丘之貉!」胤禵咬著牙一笑,「這麼著保紗帽,不怕激起民變?上樑不正下樑歪,我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名為「大將軍王」,其實是個囚在籠中的虎,這種閒事壓根輪不到自己去管,而且北京城裡如今是什麼情勢,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前途吉凶也難說。想著,胤禵喟然一嘆,勉強笑道:「引娣,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是願意跟我到北京,侍候我,還是願意回去呢?」
引娣眼中一泡兒淚水,她原以為這干人個個佩刀帶劍,不是響馬就是刀客,這會子回過神來,已經覺察到胤禵不是壞人,可也不像平常人。想著,用袖子擦著眼淚道:「我……家裡有爹娘、弟弟,爹老了,娘有病,弟弟還小,得有人照應……」胤禵笑道:「難為你還有這份孝心,比我們兄弟們強!既如此,明兒我資助你點盤纏,回代縣去吧。」說罷吩咐侍衛,「她在這裡歇息不便,東廂我看還有一間耳房,帶她到那屋裡,有現成吃的送過去一點。」
侍衛們帶著引娣出去了。胤禵掏出懷錶看看,已是亥正時分,外頭兀自丟絮扯棉般地落著大雪,看看兩個筆帖式,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望著自己,既不能趕走他們,又實在無話可談。聽著淒風掠過峰巒的呼嘯聲,胤禵心中更轉惆悵。他解下佩劍,斜靠在馬鞍上,撿著吊鍋裡的鹿筋略用幾口,又吃了一大碗黃酒,便覺醺醺的,在暖融融的火堆旁沉思著,漸漸閉上了眼。
「十四爺,十四爺!」
矇矓睡著的胤禵一下子睜開眼,卻見是錢蘊斗在輕聲呼喚自己,他抖了抖蓋在身上的斗篷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事?大呼小叫的!」
「井徑驛站派人來接您了!」
「好嘛,記得我昨晚說的麼?」
「……」
「叫他們為頭的進來!」
「扎!」
井徑驛丞像個雪人,吁著白氣進了山神廟,在檐下輕輕跺了跺腳,摘了大帽子抖抖,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結結巴巴報道:「井井井徑,驛驛……驛丞孟孟孟……」一肚皮愁緒的胤禵被他逗得「噗哧」一笑,說道:「別難為了,就是孟驛丞吧──進來。」那驛丞又矮又胖,皮球似地滾進來,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奴奴……奴才孟……憲佑給爺請請……請安!」不知是屋裡熱,還是這個八品驛丞頭一次見地位這麼高的天璜貴胄,孟憲佑頭上冒汗,兩手比劃著說了半日,胤禵也聽不明白他都說些什麼。原想好好問問,雍正皇帝到底怎樣「關注」自己進京的,對著這塊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罷了吧。小心累著了你!你這一口晉北話,又結巴得這樣,我竟什麼也聽不明白!你花了多少錢捐這個官?莫不成見你們上司也這樣兒回話?」
「回回……王爺,」孟憲佑叩頭道,「我……我是正正……正而八經的進進進士……就為這個毛毛毛……毛病,才混混……成個八品、品官!日日日……日子久了,都都不……不計較了。王王王爺,您叫我我……我唱道情,就不結結結……結巴了……」
胤禵仰天大笑,說道:「好,有趣,你唱!誰叫你接我的?」那孟憲佑紅著臉磕了個頭,果真梗著脖子唱起道情,卻是字正腔圓,一點也不結巴。兩廡侍衛親兵跟著這位倒霉王爺,多日旅途寂寥,見正殿有人唱道情,不禁都湊過來聽熱鬧,卻聽孟憲佑唱道:
開言千歲請細聽,
奴才為你唱道情。
不敢造次接王駕,
都只為保定府裡傳來了憲命。
接到了十四爺還則罷,
接不到十四爺,八品官兒也作不成!
歌詞雖俗,卻是清楚明白,胤禵想不到他唱得如此流暢,忍著笑說道:「我才走到娘子關,保定府好長的耳朵!」孟憲佑將手一揖又慢聲唱道:
裡頭的委屈,奴才弄不清。
昨日晚有個官兒來到井徑,
工部員外郎,名叫田文鏡,
奉聖命去陝西慰勞軍營,
順路兒帶來這一道令,
命奴才帶著暖轎接爺回井徑。
四十五里山路跑得奴才頭發矇──呀
吱也么哥!
唱到這裡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么哥」唱得殿裡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腳捶胸哄然大笑。胤禵也掌不住一口茶「撲」地噴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著何等嚴密的控制。他漸漸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難為了山西直隸兩省巡撫了。這大的雪,比我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帶了暖轎,也算你一份虔心,我可要坐轎走了。」說罷便起身來,孟憲佑忙叩頭起身出去招呼轎馬,胤禵的親隨和錢蘊斗等人便忙不迭地備行李。
「十四爺,」一個王府侍衛見胤禵結著扣子出來,忙上前稟道:「那個女的怎麼辦?是送她回代縣,還是帶著她走?」說著將大氅遞了過來。
「她身子骨怎麼樣?」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經過來了。」
胤禵抿著嘴看了看天,雪已經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氣無力地隨風蕩搖著緩緩墜落。他沉吟著,一眼見引娣從東耳房出來,便道:「你不要緊吧?」引娣穿著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飽暖,精神已完全恢復。她見胤禵一干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癡癡地望,聽胤禵問自己,忙幾步過來,雙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個頭,已是嗚嗚咽咽放了聲兒:「恩人……您這就要走?叫我怎麼報答您?……我們是寒門小戶,恩人是貴人,只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萬代……」胤禵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懷間,裡頭並沒有銀子,卻有一把金瓜子兒──是年羹堯為自己設酒送行,席前猜枚兒耍子贏的。便都掏了出來,說道:「你這感恩的話我當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帶你去京城,能幫你圖個一家溫飽,如今不成了。帶上這點錢回去吧……」說罷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頭來,淚光閃閃詫異地望著胤禵。剎那間,胤禵才發現她長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過,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一頭烏髮多少有點散亂,卻黑得烏鴉翅膀似的在風中翩翩飄動;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機敏和成熟。胤禵嘆道:「我北京王府裡,身邊八個丫頭都不及你,帶你去侍候福晉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測之中,顧不到這些了。你這樣走路不成,我勸你改換男裝,走大路慢慢還鄉吧。」說罷便要下階。
「恩公!」
「唔?」
「求恩公賜下姓名,我回去給您立長生牌位!」
胤禵恬淡一笑,徐步下階,一邊走,頭也不回地說道:「自古哪有長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應!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萬歲,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無常……」不知哪句話觸動心思,胤禵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一陣急步出廟,呵腰鑽進暖轎,腳一蹬,命道:「起轎!」
百餘人簇擁著那乘杏黃氈套四人抬軟轎,高一腳低一腳踏著擁滿積雪的山道迤邐東去。引娣站在廟門口呆望著,一直目送到他們消失在彌漫風雪裡才回廟來……
※※※
一行人在風雪中又跋涉數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驛,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頭自有人飛馬進京報知。過永定河,早見大學士尹泰、禮部員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爾松阿、蘇奴等人接了過來,見胤禵哈腰下轎,一齊請下安去。胤禵看了看,阿爾松阿是原工部尚書阿買阿的兒子,蘇奴是八阿哥廉親王胤禵的門下,在京時無話不談的,但此時人雜,又在帝輦之下,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只吩咐叫起,便跟著眾人進了驛站。國喪期間,不便大張筵宴,尹泰只命人預備了一桌素席,權為胤禵接風。既不能叫歌伎奏樂助興,也不能猜拳,射覆啞謎,眾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幾口,見胤禵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驛站正房,重新見禮說話。
「竹韻公,」胤禵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對面的尹泰,說道,「皇阿瑪的梓宮設在哪裡?我今晚要去守靈!」
尹泰是文華殿大學士,已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的頭號門生,出了名的道學老古板。康熙末年,因跟著大學士王掞保奏廢太子,罰俸罷職,置閒多年,望七十的人,鬚髮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鑠,正襟危坐在胤禵側旁,清臞的面龐一臉莊敬之色。他聽胤禵問話,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大行皇帝已經定了謚號為『聖祖』,請十四爺留意。聖祖十三日崩駕,是在暢春園,當日雍正萬歲爺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宮。臣奉旨接大將軍王,今夜在潞河驛安歇,明日自有聖命召十四爺進去。」
面對這些人,胤禵突然有一種遙遠和陌生的感覺,想起自己當年千乘萬騎耀武揚威地出兵放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臨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這裡,在驛前不遠的青蘆棚下設筵灑淚而別。今日回來,已經分了君臣名分,嫡親的手足,說不許進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待著!真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離此不遠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宮中靜靜躺著的老阿瑪,再也不能把著手教自己運筆寫字,再也不能一邊吃酒,一邊看自己舞劍……胤禵不禁淚水涔涔,卻不願在尹泰這樣的人面前失態,忙偷拭了,說道:「尹泰,既然不能進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學大師,請指教,我該先見雍正皇帝,還是該先去謁聖祖的靈位呢?」
「忠孝節義雖為一理,卻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說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聖天子在上,自當先覲見當今萬歲。不過萬歲也在乾清宮晝夜守靈,一同參見也未嘗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說得十分篤定。他素日並不接交阿哥,對爽直豪氣的胤禵其實頗有好感。於平常人家,先見誰後見誰是不值一題的小事,但當今雍正是個刻薄成性的,勸胤禵先行君臣大禮,再謁康熙梓宮,原是滿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學面孔僵板硬直,叫人聽得心裡不受用。阿爾松阿是隨從尹泰來的,見尹泰這樣待胤禵,橫了尹泰一眼,心裡罵著「老棺材瓤子」,口中卻道:「忠孝原為一體,尹老大人說得極是。孝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為忠臣。既然萬歲爺也在梓宮,臨時請旨定奪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駁自己,也不辯白,臉上毫無表情,轉臉又對胤禵說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爺。萬歲登極之後,諸阿哥一律避諱。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為『允』字。胤允音近,口頭稱呼不易分別,若十四爺有條陳奏議,請留心更正過來。」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胤禵也聽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點頭道:「多承關照,自今而後,我叫允禵就是了。」
「十四爺,」阿爾松阿見允禵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誤會。來接允禵之前,八阿哥府太監何柱兒專程見他,叮囑他務必要獨自見見允禵,詳告北京城內形勢。眼見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個糟老頭子,其餘的人都是個個心懷鬼胎,戒備警惕,哪裡去討機會?阿爾松阿坐在旁邊沉思良久,單獨見允禵斷然不可,但不說話、裝啞吧,在八阿哥那頭交代不了,因輕咳一聲,說道:「奴才來前,三爺、五爺、八爺、九爺、十三爺都見了。各位爺們都說,本該親來接風的,但爺們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轉告爺好自保重。」這等於給允禵報了一個平安信,允禵頓時鬆了口氣,緩過臉色說道:「勞哥子們關照了。彼此熱孝在身,這些禮就不必講了。」蘇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著阿爾松阿的話口說道:「倒也不全為守孝。萬歲爺新登極,凡百事務都要料理,夜裡守靈,奏章都帶到乾清宮處置的,三爺、十三爺、八爺如今都進了南書房,和隆科多、馬齊共管國家喪期朝務。為防奸黨內外勾結,乘喪起亂,九城封閉已經十四天了。」
這等於又一個信息,而且更加要緊。所謂「奸黨」云云,允禵心裡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和十阿哥允䄉──當然,自己就是「內外」的「外」了。允禵心中不禁一陣緊張,同時又有點寬慰輕鬆:這再明白不過,八阿哥沒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並不穩當!危險和機會同時存在著,當然事尚可為──允禵被這幾句話撩得五內翻湧,心頭突突亂跳,目光霍地一閃,還想問點什麼,又壓住了,轉臉問高其倬:「你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見過啊!」
「回十四爺,」高其倬忙欠身賠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頭,是前幾日才調到禮部的,因此沒緣分榮見十四爺。」此人乾巴精瘦,一雙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臉麻子有點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個渾身消息一按就動的角色。允禵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我想起來了,你看得好風水。你寫的那本《堪輿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堯帳前督糧總辦李衛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緘了口。但高其倬卻被他搔到了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說道:「風水一說起於漢興於唐,以地理應天文,有人神不測之玄妙。先帝爺在時,曾命臣陪同欽天監圓明去奉天看過太祖爺的福陵,後來到遵化,圓明看中了一塊地:那地自臥雁山起龍頭,一個鼓一個包一個鼓一個包下來,形如龜背曲似長蛇,綿綿延延直下東南,正與世祖景陵相接。他說這地好,我說這地是將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連圓明也服了,叫臣陪著一隴一隴地挨著看,後來才選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學士張廷玉相爺的祖陵也請我看過,我說好,不過恐妨令公子,於令弟也有不利,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張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爺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貶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話,尹老相爺的祖塋我也看過,令公子已經考中舉人,不在今科在來科,若不在前三名裡,請剜了我這雙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勢翩翩,怎樣瞧山向,偵地氣,看來龍、察地脈,說得唾沫四濺,聽得眾人只發怔。阿爾松阿在旁不冷不熱說道:「想不到你如此通陰陽之理,上天造化,你必定能給當今萬歲選一塊更好的寢陵。」
有時候一句話像一道閘,能堵住潮水一樣的話題。本來歷代帝王,即位便選陵墓,並不是一件忌諱的事,但康熙屍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師危機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穩坐不穩都難說,就言及給他選墳的事,人人都覺得他別有用心語帶雙關,雖然挑不出毛病,頓時心裡咯噔一聲。高其倬也自覺失態,脹紅了臉,低頭吃茶,再也不說什麼土味的「甘酸苦澀」了。
「我也乏了,」允禵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兒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於堪輿,萬歲召他進來也未必沒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閒工夫,將來給我也看一塊地,不求世世富貴,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請留意。」說罷將手一讓,眾人忙都躬身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