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壓著嗓音,盡量用鎮定平緩的語調娓娓奏陳了田文鏡清查山西虧空的詳情。他知道,雍正皇帝平日的莊重冷峻都是自己耐著性子作出的樣子。其實心裡大喜大怒,大愛大恨時有表露,那才是他的真性。這件事既關乎他的臉面,又關乎朝局穩定。並不像孫嘉淦大鬧戶部那樣簡單,萬一措置失中,引起其餘各省督撫震駭,夾著北京阿哥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不定鬧出多大的亂子。自己身處宰輔,該怎麼收拾?因此,將圖里琛的奏議講完,張廷玉一邊雙手捧呈雍正,又加了一句:「萬歲,西邊興軍才是急務。山西的事雖大,奴才以為可以從容處置,求萬歲聖鑒獨照!」
「唔。」雍正神情惝恍,似乎聽了又似乎沒有留心,細白的牙關緊咬著,凝望著前方,略帶遲疑地接過那份奏章,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發抖:「奏完了?諾……諾敏有沒有辯奏折子?」張廷玉回頭看了看隆科多和馬齊,見二人都搖頭,便道:「奴才們沒見諾敏的折子,大約一二日之內也就遞進來了。只是田文鏡手裡拿著省城商戶四百七十張銀兩借據,加著山西藩司衙門的印信。算得上鐵證如山。諾敏奏辯,也只能在失察下屬舞弊上作文章,這一條奴才是料得定的。」雍正聽了,嚥了口唾沫,轉臉問允禩:「老八,你有什麼主見?」
允禩此刻千趁心萬如願:剛剛表彰過諾敏「天下第一撫臣」,你就自打耳光!何況諾敏是年羹堯舉薦的,其中有什麼瓜葛很難說清,說不定像當年戶部清庫查帳,查來查去最後查到皇帝頭上也未可知……允禩巴不得雍正大為光火,但他畢竟城府深沉,因不顯山不顯水地賠笑道:「臣弟以為張衡臣說的極是,這確是天下第一案。無論諾敏如何辯奏,難逃『辜恩溺職』四個字。更可慮的,年羹堯進剿青海叛賊,糧餉是頭等大事。山西巨案若輕輕放過,恐怕懈了各省清查虧空的差事,將來糧餉更是難以為繼。所以,大事和急事看似無關,其實是一回事。」
隆科多因助雍正皇帝登極,早已與「八爺黨」生分了,但他更不願年羹堯在西邊立功,將來有資格與自己爭寵。聽允禩這話,滿篇都是嚴辦諾敏的意思,卻連一個字都不曾提及,真是好心計好口才,隆科多不由佩服地看了允禩一眼,恰允禩的目光也掃過來,四目一對旋即閃開。
「奴才以為應以急事為先。」馬齊卻不留心別人的心思,沉吟著說道,「還是廷玉說的是正理。這事窮追,山西斷然沒有一個好官,諾敏百計刁難田文鏡,也絕非『失職』二字能掩其罪的。幾百萬兩銀子,說聲失察就能了事?然奴才仍以為,眼前不能大辦這個案子,引起東南各省官場震動,人心自危,誰還有心思操辦支應大軍的事?」
雍正聽了幾個臣子議論,心神似乎稍定了些,回身取茶呷了一口,又坐回位上,方笑道:「你們幾個都沒說,朕心裡明白,這裡頭還礙著朕的臉面。剛剛兒下旨誇獎他諾敏是『第一撫臣』嘛,鬧了個倒數第一!」他突地收了笑臉,眼睛中放出鐵灰色的暗光,「照你們的意見,要麼辦諾敏一個『失察』的輕罪,嚴辦下邊官員蒙蔽上憲,邀功倖進,貪墨不法的罪;要麼朝廷裝糊塗,等西邊戰事完了再辦。是不是這樣?」
「是!」四個人見雍正神色莊重,口氣嚴厲,不敢再站著回話,因一齊跪下叩頭道,「請萬歲聖訓!」
「二者皆不可取!」雍正冷笑著,盯著大玻璃窗陰狠地說道,「誰掃了朕的體面,朕就不能容他!諾敏這人,朕萬萬不料竟敢如此妄為,這不是『溺職』,這是欺君!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當初年羹堯薦他,原是見他在江西糧道上辦差尚屬努力。聖祖爺曾對朕說,此人徒有其表,不可重用。朕一力推薦,他做到封疆大吏,他做這事,上負聖祖,中負朕身,下負年羹堯,欺祖欺君欺友──」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突然「砰」地一擊案,已是漲紅了臉,勃然作色道:「這樣的混帳東西,難道可以輕縱?輕縱了他,別的督撫對朕照此不理,朕如何處置?」
四個大臣還是頭一次見雍正發作,沒想到他暴怒起來面目如此猙獰,都不自禁打個寒顫,一撩袍襬齊跪在地連連叩頭。允禩原料雍正必定存自己體面,給年羹堯一個順水人情,輕辦諾敏,重查山西其餘官吏,想不到雍正如此不顧情面。但這一來,恰恰和自己方才的意見吻合了,傳揚出去,反而是皇帝採納了自己的意見,這要得罪多少人?……他乾嚥了一下,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正尋思如何回話,隆科多一頓首道:「主上說的極是!若不是從巡撫到藩司臬司及通省官員上下其手,串連欺君,田文鏡怎麼會一查再查毫無成效?萬歲高居九重,洞悉萬里秋毫,隱微畢見,奴才佩服欽敬五體投地!既如此,奴才以為當下詔將山西縣令以上正缺吏員一體鎖拿進京,交刑部勘問!」
張廷玉緊蹙著眉頭沉思道:「這恐怕過了些。有些官員只是脅從,再說,晉北去秋大旱,賑濟災民的事還要靠他們辦。拿人太多,也容易引起其餘各省官員惶恐,牽動大局就不好了。」允禩卻是惟願亂子越大越好,因在旁冷冷說道:「這正是整頓吏治的時機,與皇上『雍正改元,吏治刷新』的宗旨恰好相符。用貪官賑濟災民能有好結果?」他叩了一個頭,直起身子正容對雍正說道:「萬歲不必愁有缺無官補──昔日天后殺貪官如割草,天下無缺官之郡,臣弟以為隆科多奏的是。在京現有候選官、捐班雜佐一千餘人,盡可補山西官缺。皇上恩科在即,新登科的二三甲進士恰好趕上赴任出差。臣弟以為非如此大振天威,不足以肅清山西吏治。」當下三人意見不一,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的道理,雖然沒有動意氣,卻誰也不肯相讓。
「馬齊,」雍正聽著,忽然轉臉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馬齊忙叩頭答道:「奴才實不敢欺蒙主上,奴才聽他們說的都有理,一時難以分辨,也不敢附。」聽他如此回答,允禩不禁噴地一笑,說道:「馬齊坐班房有心得,你是油滑還是幹練了?」馬齊看了允禩一眼,說道:「皇上問話,臣子應該心裡怎樣想怎樣回答。這與『油滑』、『幹練』是兩回子事。」說罷又叩一頭,奏道:「十三爺沒來,他也是上書房行走的王爺,皇上何不聽聽十三爺怎麼說?」
「這事朕已有了決斷。」雍正微微笑道,「山西通省官員大抵是好的,罪在諾敏一身。他作巡撫,在山西就是土皇上,想著山高皇帝遠,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欺君之事。山西官員的過錯,是因諾敏為先帝一手簡拔,又深受朕恩,存定了一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思,沒有人敢出頭跟他打欽命官司,論起來只能說『不爭氣』三個字。朕也恨他們不爭氣,但你們平心想想,如今天下官,除了李衛、李紱、徐文元、陸隴其少數幾個,到底有多少『爭氣』的?所以恨歸恨,不能嚴辦。官越大越辦,州縣就不必難為他們了。」
這番議論純從諸臣辯論空隙中另辟蹊徑,說得有理有據,眾人不禁聽得怔了。張廷玉覺得雍正皇帝有些過於姑息,張了張口正要說話,雍正卻先開口道:「衡臣。」
「臣在!」
「你起來接旨。」
「扎!」
雍正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六百里加緊發山西宣旨欽差圖里琛:諾敏身受先帝及朕躬不次深恩,本應濯心滌肝,精白其志以圖報效朝廷。乃行為卑污,妄恩奉迎,既溺職於前,復欺君於後,嫁禍於百姓,坑陷乎直臣。事發至今,且無引罪認咎之意,以顢頇頑鈍,無恥之尤,實出朕之意料!且朕方表彰,直欲置朕於無地自容之地。此等罪,朕不知如何發落才好!就是朕想寬容,即便國法容得你這畜牲,奈何還有人情天理──上天怎麼給你披了一張人皮!?」他說著說著愈來愈激動,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
張廷玉奏吏行文草詔文不加點,這道詔諭卻難為了他──前文言後白話,怎麼潤色?他濡了濡墨,見雍正雖端坐著,卻氣得五官錯位,因不敢說話,只實錄了雍正的話,心想這樣也好,叫下頭見識見識新皇上的風骨!正想著,雍正提高了嗓門:「即著圖里琛就地摘其印信,剝其黃馬褂,革去頂戴職銜,鎖拿進京交大理寺勘問!朕知外省混帳風俗,凡官員革職,因怕他將來復職,有醴酒送行,儀程相贈的,以求異日地步。可告知這班混帳行子,有東西你們只管填還諾敏,諾敏斷無起復之日,能否保九族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間──誰敢作此醜態,朕必追究,山西虧空即由你這『富官』追此繳還!」他一口氣說完,啜了一口茶盯著張廷玉。張廷玉一聽,仍舊是文白混雜,仍舊只好咬著牙硬錄下來。允禩聽著想笑,嘴角一動又收了回去。
「萬歲!」馬齊在旁說道,「諾敏雖犯罪,到底是朝廷大吏,可否使其稍存體面,免得其餘督撫寒心?」「士可殺而不可辱,是麼?」雍正轉頭一哂,「馬齊你不懂,像諾敏這樣的,能稱之為『士』麼?他只能算條狗!他的案子人證物證都調到北京,讞實了,朕還要重重的辱他──因為是他先辱了朕!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是綱常所在,天之所終地之所義。諾敏豈但犯法,且犯情犯理,犯法猶可恕,犯情犯理,他就難逃朕之誅戮!」
殺人不過頭落地,雍正卻要連人格一齊作踐,作踐而後殺。眾人早就知道雍正生性刻薄,今日才算真正見識到了,都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誰也不願駁回自討沒臉。
「這事別人可恕,山西布政使羅經難辭其咎。」雍正徐徐說道,「著羅經革去職銜,與諾敏同戴黃枷進京勘問,如何處分待部議後再定。其餘按察使以下,降兩級原任出差,各罰俸兩年。各道司衙門主官降一級,罰俸一年;各府知府由吏部訓誡記過,縣令以下不問。」張廷玉寫完,問道:「這樣辦,山西巡撫和藩司衙門都出缺了,請旨,由哪裡派官接印?」雍正一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田文鏡接印,暫時置理山西巡撫衙門,待案子清白後另行敘議。」
誰也沒有言聲,但不言聲也是一種態度。雍正似乎也感到了這種沉默中的壓力,便也住了口。奇怪的是,他一住口,眾人立時感到一種寒徹骨髓的壓力襲來,人們的心立時凍縮成一團。然而雍正這樣破格的提拔畢竟太過份,在座大臣沒有一個贊同的,又不甘就此屈服,又不敢出頭抗爭,只好默然對坐。一時間養心殿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惟聞殿角罘罳旁的鐵馬偶爾被風吹得叮噹作響。
「沒有話說就罷了。」雍正淡淡說道,「你們跪安吧!」
「臣有話說!」
張廷玉忽然想到上次與雍正單獨對晤時的交心之言,昂然頓首說道:「臣以為田文鏡不宜晉升過速!」雍正聽了,用陰鬱的眼神盯了張廷玉半晌,冷冷問道:「為什麼?」馬齊也鼓起勇氣,說道:「萬歲新登大寶,不宜開官員倖進之門。」
「倖進?」雍正立刻反唇相譏,「人人不圖倖進,四平八穩熬資格作官,可以治國平天下?」
張廷玉抓住雍正話中空隙,立刻頂上一句:「國朝大臣如明珠、高士奇,都是一言奉君合意,驟居高位,亂政害國,前車之鑒不遠,請萬歲明鑒!」
「你不原來也是中書君,三月之內也遷官位,入上書房為宰輔之臣?還有名臣郭琇、名將周培公,不都是先帝爺拔識於泥塗之中,才得明珠夜光?」雍正緊盯著張廷玉,似笑不笑地說著,口氣卻愈來愈凌厲:「你這樣說話,置你自己於何地?」
張廷玉被這話噎得一怔,他自己的履歷確也可算得「倖進」,但他還是認為雍正的話不對,忙叩頭道:「臣子倖進,是先帝錯愛。萬歲細想,朝廷官員奉旨出去宣旨的每年都有數十上百起,此例一開,人人都可隨意過問干預地方軍政民政乃至財政,外面的官還怎麼好辦事?田文鏡路過山西發覺諾敏之奸,原應具文申奏朝廷,由朝廷派員專程前往清理。該員竟擅自用欽差關防,越權行事!此舉原本有罪,萬歲前旨申飭並無錯誤──念其忠悃為國,疑之有理,察之有據,原其罪彰其功即可,驟升大位,眾人群起而效,善後何其之難!」
這說的就很在情理了。升田文鏡,往後出京的宣旨官員一窩蜂都學起來,滿天滿地都是欽差大員,還叫外任官辦事不辦了?雍正頓時犯了躊躇。張廷玉見雍正沉吟不語,知道他賞識田文鏡,一心想升他的官,便從容又說道:「田文鏡作事認真,一心為朝廷分憂,且為朝廷除一巨蠹,臣亦十分賞識,國家官吏如今肯這樣辦差的,實在是太少了。萬歲想讓他晉升快一些,盡可一步一步速提。況田某多年只是京官部郎,不曾歷練過州府實務,一省政務驟然壓在肩頭,他承當得承當不得?」
馬齊隆科多也都叩頭請「萬歲嘉納張廷玉之言」,允禩卻覺得一陣掃興,只好附和道:「衡臣說的是,請皇上慎量。」
「朕乏了。」雍正一連幾天忙著布置安排各地耳目,批閱他們送進來的第一批密折,其實比張廷玉睡得還少,此時聽眾人一片聲諫勸自己,知道這事自己想得左了,因偏身挪下炕來,雙手後挺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這不是什麼大事,朕想想再說吧!怡親王這會子正和年羹堯說事情。明兒年羹堯就要回營帶兵打仗,這是朝廷大政,出兵放馬的事,得圖個吉慶。老八告訴三哥,約上十四弟,還有你幾個設酒給他壯壯行色──明兒代朕郊送潞河驛!道乏吧!」
馬齊是管著禮部的,忙道:「明兒走似乎匆忙了些;臣以為應由欽天監擇個吉日,擬出書儀,禮送出京。」「這一去志在必勝,斬頭瀝血的,擇個吉日可以。」雍正低著頭想了想,「告訴年羹堯,出京百官不送他,也不大張禮儀。打勝這一仗,朕親自郊迎他入京。他要辱國喪師,也不用請罪,也不用想謚號,叫岳鍾麒帶著他的頭來京就是了!」張廷玉玲瓏剔透的心思,已看出雍正不想大事張揚出師青海,以免將來戰事不利難堪,因道:「萬歲這主意極是。出兵詔書早已明發出去,年某不過是回京述職,聽主上面授機宜,百官郊送不但虛糜帑幣,也不合體例。只後頭辱國喪師的話似乎不說為好,此刻應以鼓舞其氣為主,不知萬歲以為如何?」
「就依你的話,叫他好聲辦差,不要有後顧之憂。」雍正含笑點了點頭,走了幾步,至殿口又回身道:「朕想好了,田文鏡補重慶府尹,索性成全你的體面,都允了你!」說罷方緩緩邁著方步出了養心殿。
李德全邢年一干太監都守在養心殿正殿東廊下侍候,見雍正踱出來,大冷的天,只穿了件藍色綢面大毛羊皮袍,外頭套了一件青色綢面中毛羊皮褂,忙上前打千兒請安。李德全道:「主子,今個兒天冷得蝎乎,風嗖溜溜兒的,房檐底的溜冰都不滴水,給主子加件大氅罷?」
「不用。」雍正簡捷地答應一聲,掏出懷錶看看,仰著臉望著灰沉沉似雲似霧漫遮起來的天空,他想伸個懶腰,臂已張開又鬆垂下來,一頭走一頭說道:「朕想散幾步,不要叫乘輿,也不要這麼多人跟著,就你兩個就成。」
李德全忙答應一聲揮退了眾人,自和邢年侍在雍正身後一左一右地跟著,垂花門口的侍衛張五哥見他出來,「叭」地叩了個千兒道:「主子想隨意走走?奴才跟著!」雍正笑道:「不用了吧?哪裡在宮裡就出事的呢?」
「主子,不是這一說。」張五哥起身稟道:「主子前頭有旨意,大內裡頭善撲營羽林軍歸隆科多調遣,侍衛歸馬齊張廷玉節制。二位中堂三令五申,主子無論到哪裡,張五哥、索倫、德楞泰和劉鐵成四大侍衛必得跟一個。奴才也是奉令行事。」
雍正盯了張五哥一眼沒再言語,出垂花門逕往北去。是時正是午牌時分,各宮太監都忙著侍候各自主子,永巷中靜悄悄的闃無人聲,昏暗的薄雲後掩著一輪渾圓的毫無光彩的太陽。磚地上抹下宮牆模糊的陰影,偶爾一群烏鴉啄食著地下的什麼,見他們四個過來,「唿」地飛起,在天上翩翩盤旋直落不定,給這寂靜的深宮略添了一點生氣。雍正頭也不回,邁著步子穩穩走著,良久,方漫不經心地望著天空說道:「張五哥──噢,你是康熙四十六年選進的侍衛?」
「回萬歲,奴才是康熙四十六年替人頂罪,在西菜市開刀問斬,先帝爺從殺場上救下來的……」張五哥想起老主子康熙,聲音不禁變得嘶啞哽咽了,「四十七年從善撲營補進大內當衛士,當年萬歲巡幸熱河,晉升奴才三等蝦……」
雍正晃了晃身子,笑道:「你這人好有艷福!」
「主子……」
「有人參你一本,說你蹲班房,在大獄裡頭還養了個賣唱的?」
張五哥頓時騰地紅了臉,大聲說道:「求主子指實砸黑磚的,是漢子一起在主子跟前折辯,奴才當年吃冤枉官司,是有個女的跟了奴才,就是奴才如今正配女人。她原是個賣唱的,爹媽病死,身插草標賣身葬父,是我爹資助她,成全了她的孝心。奴才替人死罪,她聽說了,千里迢迢進京,打點銀兩入獄跟了我,說我張家這樣積德,不該斷後……要給我生個兒!」
「你不要急。」雍正突然站住了腳,轉臉笑道,「誰告狀,朕不能給你說,這是規矩。這事我問過你十三爺,你倆說的一樣。這個告狀人是個沒意思人,或者有點什麼別的心思,想挑唆朕自拆關城!朕早就把折子壓下了──你這一說,朕更明白了。你一門慈孝忠烈俱全,朕還要表彰呢!你如今是幾品吶?」說著,又向前踱去。張五哥忙答道:「奴才是一等侍衛,官品是正三品。」雍正笑著回看邢年一眼,「你回頭傳旨給隆科多,張五哥也是十幾年的老侍衛了,進入二品!」
邢年忙答道:「是!」不等五哥謝恩,雍正又笑道:「你妻子晉封夫人──夫貴妻榮嘛!一說就是『我女人』多難聽啦?也不雅訓!」五哥這才得話縫兒,因雍正還在走,不便謝恩,只泣道:「主子……您這心田……唉……叫奴才拿什麼報答呢?人都說──」他突然覺得失口,便掩住了。
「人都說朕刻薄,是吧?」雍正心緒極好,漫步踱著,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名聲不好聽,朕有什麼不知道的?有些人百伶百俐,參不透今日天下事,原是寬縱得過了。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想施恩那還不容易?但《左傳》你們讀過沒有?裡頭有句話說『小惠未遍,民弗從也』。你寬縱諾敏這樣的,就是刻薄百姓,老百姓──那麼好得罪的?我德如風,民用如草。朕開了枉法徇情的例,上行下效,要不了幾年,國庫中都只是存些爛帳簿子陳年借據,一旦有水旱災,或者兵戈之事,怎麼辦?」說罷愀然嘆息一聲。
張五哥和李邢兩個太監隨在雍正身後亦步亦趨,靜靜地聽雍正娓娓而言。從雍正晉封郡王,他們幾乎日日見他,都是一副冷峻淡漠的面孔,令人敬畏,想不到這個威嚴肅殺的帝王,還有這番溫馨心境,都覺得心中暖融融的。四個人沿永巷直北散了步,從御花園西過崇敬殿,又踅向南,過長春宮、體元殿、太極殿穿堂入室而出,沿一條偏窄的小巷出來,不禁眼前霍然一亮──已是到了隆宗門外,這裡是外官入京等候上書房召見的地方,十幾個官員散站在門外,都拿著手本履歷,交頭接耳地談話,一個眼尖的一眼見雍正徐步從巷中踱出來,驚喜得高叫一聲:「萬歲,萬歲爺來了!」於是眾人「唿」地齊跪下去叩頭請安。
「你叫鄂爾泰,前年去雲南當布政使,是不是?」雍正含笑看了看眾人,走到一個白淨面皮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面前,說道,「前兒讀雲南總督的折子,說你病了。朕已有旨,叫你遲些,等天暖和些再來,他沒有給你傳旨麼?你得的什麼病?」
鄂爾泰是康熙六十年由兵部員外郎轉遷雲南布政使的,新皇登極還是頭一次見雍正,他在兵部掌管武庫,雍正有一次差人為兒子選弓箭,本來極小的事,鄂爾泰卻堅持要宗人府的憑信牌,弄得掃興而回。有這麼一點小芥蒂,因知雍正睚眥必報,這次進京原是心裡惴惴然,不想雍正頭一個便和自己說話,忙叩頭道:「臣是二十天前起身的,陳世倌大約沒來得及向臣宣旨。臣患的瘧疾,已經粗癒,犬馬之疾勞聖慮如此,臣感激無比!」
雍正哈哈大笑,說道:「『聖慮』不『聖慮』當不得藥吃!回頭叫李德全帶你到御藥房,取些金雞納霜。」李德全忙答應道,雍正又指著鄂爾泰道:「你們認識此人吧?他叫鄂爾泰!當年朕在藩邸,為一件小事碰過他的壁!一個部郎小吏,敢於抗皇親國戚,這副骨頭還算硬挺──你們要學他!」他話未說完,鄂爾泰淚水已奪眶而出,正要回奏些仰謝天恩的話,雍正已踱至另一個官員旁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萬歲,臣叫黃立本。」
「黃立本。」雍正仰臉想了想,「你是分發台灣府的?」
「是!」
雍正略一沉吟,說道:「台灣福建隔著重洋大海,民風不純,又原是鄭家舊地,且易與紅毛國及海匪勾連,素來難治,這差使你辦得來?」黃立本應聲答道:「臣惟竭忠明志而已!」「嗯,好!」雍正誇讚道,「這是句志氣話。不過有什麼難處麼?」
「臣一切顧慮全無,」黃立本遲疑了一下,瞟一眼雍正,囁嚅道,「只是老母遠在河南,家中無人照應……」雍正笑道:「你不必說了,難為你還是個孝子!不過台灣府朝廷例有定則,不允官員攜帶家眷。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這是規矩。這樣,朕發旨給福建總督常繼,叫他接你的老母親在福州養起來,你進省述職,可以略盡孝道──好生做,三年任滿,你在台灣開出十萬畝生荒,朕就冊封你的老母親誥命!」黃立本沒想到雍正如此寬仁大度,臉頓時脹得通紅,連連叩頭道:「臣拚死拼活也要把台灣治好,開十萬畝生荒給主子瞧!三年之內,臣一定叫台灣糧食自給有餘!」
「那好,一言為定!」雍正含笑環顧一眼眾人,見大家眼巴巴瞧著自己想說話,便笑道:「橫豎都要見,都要說話的。朕每撥只見三個人,比這裡還方便。只是一條,都要說真話,有什麼難處也不必隱諱──朕還要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你們先見上書房大臣吧!」說罷一擺手,便帶著張五哥等三個人向西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