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辯謁語鬥法鍾粹宮 感前因下詔釋賤民

  文覺也是一般土黃直裰,大紅袈裟,徐步下階與劉墨林對面盤坐。他不同空靈,大約保養有術,龐眉白鬚面色紅潤,頗有點仙風道骨。他向劉墨林略一點頭合掌道:「居士既知欲參三乘先去六根,敢問:如何是無眼法?」劉墨林信口答道:「簾密厭看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眾人中便有人高聲喝采:「好!」

  「如何是無耳法?」

  「休教羌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如何是無鼻法?」

  「蘭草不沾王者氣,萱花不辨女兒香。」

  「如何是無舌法?」

  「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如何是無身法?」

  「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把橫陳學小憐!」

  「那麼──如何是無意法?」

  「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台!」在文覺連珠炮似的質問下,劉墨林左顧右盼滿不在乎,信口拈詩對答如流,將佛家六根斷法攬之無餘,揮灑之間真個風流倜儻神采照人。雍正原是滿心厭憎這個「壞了朕名聲」的探花郎的,至此竟大起愛才之心,心下暗自掂掇,此人是東方曼倩之流!正胡思亂想,劉墨林笑道:「大和尚不必尷尬,方才說過,無非玩玩而已。我是聰明人,不和笨蛋一般見識,更不和和尚鬥法──勝之不武,敗之適足為天下羞!」

  「居士好狂放。」空靈在旁瞿然開目,眼中晶瑩閃爍,盯視著劉墨林問道,「何見得居士聰明,何見得和尚笨蛋?」他見文覺勝不了劉墨林,出來助陣了。劉墨林道:「大和尚,你讀過《傳燈錄》麼?昔日五祖弘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必擇一鈍漢流傳佛法。所以金蓮法界不是聰明人插足之地。什麼叫『鈍漢』?笨蛋也!」說罷呵呵大笑!

  空靈頓時勃然大怒,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黃,一會兒血紅,合掌唸唸有辭,卻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眼睛直盯盯看著劉墨林。劉墨林原先還是笑,笑著突然變了臉色,彷彿全身的血被一下子抽乾,慘白著臉呻吟一聲頹然倒下一動不動!

  眾人立時大嘩,王文韶、尹繼善等幾個同年進士一擁而上,扶脈象,觸鼻息,掐人中,扶掖劉墨林時,哪裡還有一絲活氣?眾人頓時亂成一團。尹繼善便罵:「妖僧!這是出家人的行徑?」王文韶道:「請天子劍斬了他這禿驢!」張廷玉幾步趕到雍正面前,跪了叩頭道:「奴才請旨,空靈和尚竟敢在天闕之下妄行妖術,荼毒朝廷命官,罪在不赦,當發順天府嚴鞠重處!」這時,人們才曉得皇帝早已來了,「唿」地跪了一片。雍正走到昏絕的劉墨林身邊看了看他,向瞑目端坐的空靈問道:「是你作法治死了他?」

  「阿彌陀佛!」

  空靈眼皮也不抬,合掌答道:「劉居士褻瀆三寶(註一),自取罪戾,與貧僧無干!」雍正冷冰冰一笑,說道:「褻瀆三寶,罪不至死。你行法致他死地,已經觸了國法,殺人抵命,你曉得麼?」空靈開眼看了雍正一眼,莞爾一笑,說道:「聽憑人主發落!」

  「好得很!」雍正冷笑著吩咐道,「來人,架起油鼎,炸了這臭皮囊!」

  「扎!」

  幾個太監忙不迭答應一聲,一時卻也無從尋到能炸人的「油鼎」,末了還是御膳房送來了一口殺豬用的大鍋,用幾個石礅支了,下邊架柴焰騰騰燒起。只頃刻間便青煙繚繞油花泛起,伴著鍋下嗶嗶剝剝爆著火花的響聲,嚇得一眾人等沒有一個不是面如土色。張廷玉眼見雍正要發令殺人,慘白著臉「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說道:

  「萬歲!奴才要諫勸!」

  「唔、唔?」

  「國家以儒道治天下,萬歲崇佛信道,招僧入宮祈禳。臣原本不贊同,萬歲原也知道。但萬歲本為太后禱福求壽,乃是盡孝道,所以臣不能不勉從君命……」

  「嗯,還有什麼?」

  「妖僧行法致死朝廷命官,已經觸了《大清律》第三十二款第十四項,應交有司衙門依律治罪。萬歲不應以非刑處置,使天下後世無所遵循!」

  他話雖不多,兩條卻都很有道理:原本就不該在宮中搗鼓這些事情,犯了罪更應該交刑部按律處置,這樣當眾油炸了空靈,難免要招來更多的譏諷非議。雍正沉吟著正要說話,空靈已經起身,繞著沸騰的油鍋轉了一遭,笑道:「文覺大師,你禪宗門裡以寂滅為本,經得這炸果子鍋麼?」文覺已是慌亂得六神無主,見空靈兀自神色自若地要與自己辯論法門宗派,因合掌急急說道:「大和尚已經造罪!貪嗔癡釋門三戒,你已經犯戒入了輪迴──還不快救起劉探花?」

  「這點子凡火未必炸得了貧僧。倒是你說的『嗔』字,貧僧確實犯戒了。」空靈說著,將胳膊伸進油中!眾人都驚怔了,幾十個人鴉雀無聲盯著空靈。只見他口中喃喃誦經,兩手在沸油中輕輕划著,撈摸著什麼,倏然間從鍋內雙手擎出一株碧綠綠翠生生連葉帶根的蓮花!雍正已看得目亂神迷,大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靈微笑著擎著蓮花,說道:「若不能火中取青蓮,佛法僧有何可『寶』?這是人主賜的,謝賞了!」雍正臉色蒼白,囁嚅良久忙合掌稽首,說道:「大師真是活佛,朕……為試探大師法力,不得已出此下策。請活佛廣施慈悲,這劉墨林原是有用之才……」

  「這有何難?」空靈呵呵大笑,「取一盂清水來!」早有小太監飛也似跑去,用玉碗盛了滿滿一碗清水端來遞給空靈,空靈將青蓮納入懷中,踽步而誦,仍是「唵叭咪……」反覆唸誦幾遍,然後喝口水向劉墨林頭上「撲」地一噴,口中說偈:

  莫、莫、莫!莫要嗔!探花也非假,和尚也非真。識得靈台路,但憑一點心。咄──鼠子縮頭去,避過貓兒尋!

  又復合掌唸誦六字真言,那劉墨林已是緩緩坐起,彷彿剛剛睡醒似地揉著眼,迷迷糊糊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一時眾人方回過顏色,各自暗地舒了一口氣。雍正因含笑道:「你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大師把你請回來的,還不肯皈依我佛麼?」劉墨林這才認清是雍正,一翻身撲倒便叩頭,口中卻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佛門有什麼能耐與奪?臣今早急著進宮,沒吃飯,素來體質又弱,太陽底下曬著,不覺就暈過去了。臣是聖人門徒,誓死不皈釋家!」雍正見他倔強不服,倒也欣賞,笑道:「你還想再嘗嘗六字真言的厲害麼?」

  「什麼六字真言?」劉墨林轉臉衝空靈笑道,「我就聽你說『俺把你哄』!」

  眾人立時哄堂大笑,連空靈文覺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雍正捧腹笑得連連咳嗽,說道:「好,好!這才是真名士!明兒個你到軍機處當差,幫著轉送奏章,起草詔告吧!」

  ※※※

  於是自即日起劉墨林便交卸了翰林院編修差事,逕入軍機處料理文書事宜。雍正也喜他滑稽多智,無書不通,時時召見顧問。偶爾暇時,常帶著方苞、馬齊、隆科多和劉墨林,或下棋、或論詩、或垂釣、或書畫,暢春園、飛放泊、南海子、萬壽山等勝跡無處不去。劉墨林自打疊起全副精神小心侍候。恰此時年羹堯將西征行轅由甘州移防西寧,軍務繁雜,兵部戶部和行轅直奏的折片每日都有十幾件,都由允祥允禵合議了,夾上折片由劉墨林送養心殿或咨問張廷玉。雍正又不憚煩巨,每折必看。因此劉墨林竟是腳不點地地周旋於皇帝宰相和王爺之間。六部裡人眼最尖,眼瞧著這是一顆即將躍起的新貴,哪個不要「先容地步」?因無論當值下值,劉墨林身邊總圍著一群中不溜的官員,請安的、回事的、造訪的、致謝的……什麼樣兒的全有,終日眾星捧月價來趨奉。劉墨林雖覺勞累,卻也愜意。但只蘇舜卿未脫賤籍,事關官箴,又防著徐駿一等人攀咬,一時不敢辦理婚事。

  看看五月已至,夏日驕陽漸熾。這五月又稱「毒月」,百事多有禁忌。京師各寺院觀廟給施主檀越送疏焚裱,宮中民間曝床曬席,拆換帳幔被褥,貼天師符,掛鍾馗圖,做麝香荷包,浸雄黃酒,蒸角黍,製蒲劍蓬鞭,採百草製柳葉茶,縫長壽線,買避瘟丹的,人們忙得團團轉。劉墨林雖不信這些個,自那日事後也有些心障,見家僕們折騰這些個,只一笑也不理會。待到初五這一日,劉墨林啟明星剛起便著衣上朝──昨晚接年羹堯軍報,要五萬套夾衣為西征軍士更裝,因戶部的人都退值,沒有來得及辦理。按雍正嚴旨,已經誤了時辰,所以得早點去,把文書札子補辦停當──至西華門遞牌子,聽說張廷玉剛剛兒進去,劉墨林才舒了一口氣,徐步進軍機房寫票擬。這是片刻就能辦好的事,劉墨林寫完,交軍機處當值蘇拉太監速送戶部,便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進來笑道:「劉大人,皇上叫你進去。」

  「叫我?」劉墨林一怔,忙起身答應一聲,「是!──是單叫我麼?」高無庸道:「還有十三爺十四爺。別的王爺貝勒貝子不是我傳的,我不曉得。皇上今個兒要賜筵百官,在廣生樓貼字畫,比誰的字好,還有賞呢!」劉墨林這才放心,跟著高無庸進來,早見張廷玉立在養心殿檐下招手兒。劉墨林忙進前請安,問道:「皇上已經起來了?」

  張廷玉看上去很高興,說道:「皇上起來半個時辰了,今兒是正經節,要先去欽安殿、斗壇、天穹殿、鍾粹宮、建福宮拈香。然後在廣生樓賜筵,慶貝子、寶貝勒、福貝勒三位阿哥爺陪駕,這會兒祭祀去了。其餘親王貝子貝勒已經著人去傳,在廣生樓候駕。」劉墨林聽著不得要領,試探著問道:「張中堂,我是奉旨進來的,不知萬歲召見有什麼差事,能給透個風兒麼?」張廷玉笑道:「萬歲寫了幾幅條幅,要你挑一副好的。廣生樓今兒張著幾百幅字,一概不屬名,萬歲爺的也不屬名,叫群臣比較哪幅最好。廣生樓張貼字畫的差事你辦,你可不能掃了萬歲爺的興!」

  劉墨林頓時愣在當地,雍正的字寫得是沒說的,但幾百幅字一律不屬名,雍正的字混在中間,誰能保得定一定能得榜首?萬一落榜,或在二三名,那得頭名的又何以自處?想著,劉墨林已是頭上滲出細汗,但他畢竟心思靈動,思量一陣已有了主意,笑道:「上書房和六部九卿都是常見萬歲的字的,不消說的。就怕下邊一些人不知起倒,信口胡評。這件事我思量,在紙上作記號,或另外張到醒目處斷乎不可,只有將萬歲寫的句子遞出去,下頭知道主子寫的什麼,就好辦了──這種事只好找個太監去傳遞,且要快!」

  張廷玉低頭想想,也只好如此,說道:「那就高無庸辦吧──我是想,眾口一辭才好。」劉墨林道:「眾口一辭都選定萬歲的字,顯見得咱們做了手腳,也不好。倒是有幾個倒霉蛋夾七夾八評議起來,反見得真。況且都曉得裡頭有主子的墨寶,不至於信口雌黃的。」說著三人便進殿來,果見裡邊長條鑲龍烏木案上排著十幾幅宣紙字畫,卻都是唐詩選句選詞:

  新松恨不高千尺

  惡竹應須斬萬竿

  芳草萋萋

  大漠孤煙直

  黃河之水天上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欲因之夢吳越

  桃花淵水

  劉墨林嘆道:「主上這字確已到了爐火純青造化入神的地步了,只恐筆鋒太剛,有些柔媚文人未必入眼呢──都是好的,叫我怎麼挑選呢?」仔細審量半日,選出一幅「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又選了「桃花淵水」兩副問張廷玉:「中堂,優中選優,只怕這兩副聯為佳,你看呢?」

  「嗯,就筆力而言,確是這兩聯最好。」張廷玉托著下巴,思量道,「就氣韻而言,我看再加兩副──『大漠』和『新松』。左右萬歲一會下來,多薦兩副由主子聖裁罷了。」劉墨林便將四副字聯齊整擺到顯眼處,小字抄了交給高無庸:「趕緊遞送出去,不定還有人出錢買你這個信兒呢!」

  高無庸笑著連連答應,剛退出殿,便見邢年李德全還有侍衛德楞泰、素倫、劉鐵成、張五哥一大群人簇擁著雍正下來,忙側身讓過。張廷玉和劉墨林早已跪地接駕。雍正今天氣色很好,頭上戴一頂萬絲生絲纓冠,藍芝地紗袍外罩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穿著青緞涼裡皂靴,興致勃勃進來,看一眼張廷玉,卻對劉墨林道:「探花郎,看過朕的字了?哪一副中你的意呀?」

  劉墨林忙賠笑道:「奴才和張中堂正為難呢!都挑花眼了──主子幾時高興,也賞奴才幾個字,就是奴才祖上積德的造化了!──和張中堂選了半日,好歹選出這四副,得請聖上裁奪後再送廣生樓張掛。」

  「好!」雍正看了看,晾在中間的四副字,沉思著點了點頭,挑出「桃花淵水」和「大漠孤煙直」兩副,說道:「太多了也不好,就是這兩副吧──方才說賞字,餘下的任你挑一副。廷玉,你要什麼字,趁著現成的筆墨,朕給你寫。」

  「謝主子恩。」張廷玉忙叩頭,說道:「奴才早就有意求主子墨寶了,只不敢開口。奴才近日新裝修了府門,求主子賜一副楹聯以光門楣!」雍正點頭笑道:「平素確實也無心情舞文弄墨。這幾個大案結了,朕心裡鬆乏了些兒。好,就賜你一副楹聯!」說著援筆滿墨,略一思忖,在宣紙上正楷寫道:

  皇恩春浩蕩 文治日光華

  寫罷又端詳一下,蓋了圖章小璽,又注了年月日,遞給張廷玉道:「你看可成?」張廷玉雙手接過,眼中放出大喜的光,「……只是奴才何以當得起這十個字?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萬歲爺高天厚地之恩!」說著淚水已奪眶而出。

  一時劉墨林也選出來了,卻是「兩個黃鸝」一聯,雍正卻未用璽,只用朱砂泥印了「園明居士」四字,笑道:「『園明』有佛家意,你死活不信佛,算是和尚贈秀才的,也算得體,就賜給你──邢年,你帶這兩張去廣生樓──不許張在正中,聽見了?」因見劉墨林也要辭出去,雍正又道:「你且停停,一會兒和廷玉一同過去。」劉墨林只好站住。

  「廷玉,」雍正的神色莊重起來,聲音有些滯重,「年羹堯出去也快半年了,只見要東西要錢糧,至今一戰未交,朕心裡很不踏實。想和你議一下,要不要派個欽差大臣前去督軍呢?」張廷玉沉默著思索良久,說道:「主子的意思奴才明白,想早點打好這一仗。但用兵的事不同政務,一個磋跌無可挽回。年羹堯當年隨先帝西征時已是將軍,持重而進,正是他的長處。本朝名將戰法不一,巴海善於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趙良棟善穿插,能奔襲;圖海善對壘能攻堅;飛揚古善戰陣,能苦戰;周培公機變多智遠慮深謀,可謂是全才。可惜風流雲散,都已下世。看年某光景,節制部署、進退尺度很謹慎,似乎步了圖海的後塵,他也是求畢其功於一役,志在必勝。主上不必焦慮,以奴才拙見,三月進駐平涼,四月推向西寧,並不遲緩。軍機處可以再發六百里加緊文書,一並讓岳鍾麒拆開,叫年岳二人合議回奏,幾時可與羅布藏丹增接戰,萬歲看可成?」雍正皺著眉沒吱聲,半晌,看著劉墨林道:「你有何見解,不妨說說。」

  劉墨林參議這樣大的軍國重務還是頭一次,思量了一陣,回答道:「臣以為張廷玉奏的是。康熙五十六年兵敗,六萬山東弟子無一生還,前車之鑒令人心畏,朝廷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年羹堯持重進軍,臣以為正為從大局著眼。至於派監軍督戰,臣期期以為不可。前明木土之變,松山之敗一直到甲申鼎革,就因將軍朝廷離心,常派監軍掣肘將帥,一軍而兩帥,一事而異心,最是兵家大忌。所以聖祖爺征台灣,專用施琅,李光地雖有督軍之名,其實只在後方籌糧餉支應軍火──只可催問年羹堯何時進軍、何時接戰,保障軍需供應,不可提調軍務,派員督戰,那是要壞大事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雍正吶吶自語道,「好吧──既如此,就不派欽差大臣了。廷玉,你從二等侍衛裡頭選十名,要年輕些的可望成才的,擬個名單給朕。派他們到年羹堯軍中效力。」張廷玉這才聽出,雍正是對擁兵在外的年大將軍不放心,頓時心裡格登一聲,忙賠笑道:「岳鍾麒資歷戰功其實與年羹堯不相上下,有他在,朝廷也還是容易節制的……」「你說哪裡去了!」雍正笑道:「年羹堯朕若不放心,怎麼肯把二十幾萬軍士交給他?你自想想,當年聖祖要是多派些親貴少年在飛楊古帥帳裡學習用兵,何至於今天選個主帥就這麼煩難?」

  劉墨林這才恍然大悟,敬佩地注目著雍正不言聲。張廷玉卻深知雍正秉性,年羹堯帳下上千的青年弁佐,何必萬里迢迢派侍衛去「學習用兵」?想歸想,口中卻道:「萬歲聖慮遠謀,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劉墨林,」雍正閒適地呷了一口茶,微笑道,「你這個人才具頗為可觀,朕聽說你和一個青樓女子打得火熱,可是有的?」劉墨林頭「轟」地一響,忙跪了回道:「此事實有,臣以為情之所鍾無分貴賤。蘇舜卿雖是賤籍,但賣藝不賣身,守身如玉,不可與尋常娼妓等量齊觀。況臣與蘇為風塵知己,貴而棄賤為不義,求主上明鑒!主上既說到這裡,臣索性恩求主上為蘇舜卿脫去賤籍,成全臣這一段姻緣。」

  雍正點頭笑道:「才士風流,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過單為蘇舜卿脫籍,用恩似乎太窄了些兒。衡臣,朕有意頒布明詔,為普天下賤民一律脫籍,耕讀漁樵,與庶民一律,你看如何?」

  這是一道非同小可的諭旨,「耕讀漁樵與庶民同」,那麼王八戲子吹鼓手也就可能入仕做官,張廷玉作為名宦名儒,打心底裡是不贊同的。但他也隱隱聽說過,雍正為皇子時,曾被樂戶從洪水中營救過,還與一個賤民女子情篤意合,今日不過借劉墨林這事還夙日舊願,公然反對等於給自己種禍。想著,笑道:「主上仁心通天,這實在是善政。自前明永樂靖難,黜落建文舊臣,淪為賤民,數百年來已繁衍百萬之眾。水深火熱猶如覆盆之暗,一旦拔脫得見天日,怕不家家生佛燒香?然臣仔細思量,這類賤民操賤業已久,並不懂商賈稼禾營生,不操賤業反而生計艱難,似不可強行一律,應聽其自願。再有就是,官吏守牧為君子重器,乍然脫籍即能應試入廟堂,有傷物化文明觀瞻,可否脫籍兩代之後方許讀書仕進,以示朝廷崇儒重道的本旨?」

  「好吧!」雍正仰著臉思索良久,覺得張廷玉的奏議無可挑剔,因笑道,「這是老成謀國之言,就是這樣,擬旨後明發就是了。」說著,邢年進來打千兒道:「主子,廣生樓的字畫都張好了,筵宴布齊,各位王爺貝子貝勒和與筵大人都已在廣生樓前會齊了。」

  於是雍正乘軟轎,張廷玉隨侍在側,劉墨林從後,迤邐向地處紫禁城西北的廣生樓而來。過御花園時,雍正見荷塘上新修了一座拱橋,橋欄還沒有裝好,便下了轎,一手扶著邢年一手扶著高無庸上橋。劉墨林在後說道:「主子,這叫步步登高!」雍正沒言聲,待下橋時又問:「劉墨林,這叫什麼?」劉墨林笑道:「這叫『後頭比前頭高』!」雍正不禁一笑,張廷玉見他如此能爬桿兒,暗自皺了一下眉頭。待過了橋,已見弘時弘曆弘晝三個皇阿哥從御花園東門迎了出來。雍正呆著臉站住,問道,「你們的字張掛出去沒有?」

  「皇阿瑪,」弘時忙躬身賠笑道,「我和老五各送了三副,弘曆是兩副,聽太監說阿瑪只選了兩副,我們兄弟各減了一副。都是太監去張掛,兒臣不敢僭越作弊。」

  「嗯。」雍正看了看三個兒子,問道,「弘曆,你為什麼只選一副?」弘曆笑道:「兒臣書法筆力並不出色,不敢與皇阿瑪和書林宿儒較短論長,聊書一副,不違聖命而已。」雍正道:「也罷了,今兒御筵你們就不必入席了,在旁給臣子們斟酒。他們這些辦事人忙了半年,你們代朕作東,殷勤些兒也是該當的。」說罷便出御花園西門。廣生樓前筵桌旁早已等得饑腸轆轆的大臣們見他們過去,靜鞭三響便一齊跪了高呼:「萬歲!」

  雍正頷首微笑,說道:「都起來吧!今日以文墨會友,君臣大禮不可過拘,太拘束了就無味了──好吃的不怕晚,我們先看這些字畫,評出狀元來再入席吧!」於是雍正領先,一百多名部院尚書侍郎、都御史、理藩院尚書侍郎(滿人)大理寺少卿,還有翰林院的人卻不分等級一律榮與。掌院學士以下,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上百的人都隨著上書房大臣隆科多、張廷玉和允祥、允禵等諸王魚貫入內。

  廣生樓是東六宮最大的一座望樓,因樓上供著廣目天王,太監們都叫它「廣生樓」。樓下祭祀用地為圓形,約有半畝大小,圍匝都用玻璃大窗,十分軒敞明亮,翰林們和部院大臣的書法和畫都張在這裡,總共也有二百副上下。字一半是「聖天堯德」、「萬壽無疆」、一半是唐詩宋詞、墨瀋淋漓筆如龍蛇,都用足了精神。還有些畫兒,卻多是「花開富貴」、「國色天香」或春蘭、或秋菊、或奔馬、或臥牛、或山水、或龍鳳也不一而足。眾人心裡已是心裡都有了數,默看著,尋著雍正的字,暗自寫在紙條上預備交差。雍正卻在一幅鍾馗圖跟前站住了端詳。笑道:「這畫兒也算畫得入神了,可惜沒有題跋,誰能即席一首為此畫增色?」

  「臣可否一試?」劉墨林因未能參與比賽書畫,正自技癢,見眾人無人敢應,遂大聲道:「臣為此畫題詩!」見雍正頷首微笑,便向樓隔扇門口的小桌上提了筆,飽蘸濃墨,盯著畫略一沉思,疾書:

  面目猙獰膽氣粗,榴紅薄碧座懸圖。

  仗君掃蕩妖魔技,免使人間鬼畫符!

一筆懷素狂草如疾風驟雨,真個酣暢淋漓,眾人未及喝采,雍正急道:「你再加一首朕看!」

  「扎!」

  劉墨林毫不遲滯,也不再蘸墨,接著一首:

  進士頭銜亦惱公,怒髯皤腹畫難工。

  終南捷徑誰先到?按劍輸君作鬼雄!

「好!」雍正見他如此捷才,不禁擊節稱賞,「字也好──還能否?」劉墨林不言聲,向畫天頭又是一首:

  何年留影在人間?處處端陽驅癘疫。嗚呼!世上魍魎不勝計,仗君百十億萬身,卻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站在那畫面前看了又看,回頭問道:「這鍾馗是誰畫的?加上這詩,可收進三希堂封存傳世。」說罷便命:「開筵!──把各人選定的頭二三名呈翰林院,由翰林們秉公評議!」

  於是官員們紛紛謝恩入座。雍正因不見王掞,便問馬齊:「怎麼不見王師傅?」馬齊小聲道:「王掞已病了兩天,腹瀉不止,昨兒就要寫遺本,奴才去看他,勸慰了幾句。今兒方苞先生去看他,也是怕有個萬一。若真的病得不成了,再寫遺折也不遲。」雍正見自己不下箸都不敢動,便笑道:「太后這幾日病體稍安,朕心裡高興,今兒去請安,老佛爺懿旨,一年裡頭一個元旦、一個正月十五、一個八月十五,再就是端午,是要緊節日,忙了這許久,叫辦差的人鬆乏一下──把胙肉分給侍衛們些,大家盡情用吧!」說罷端酒抿了一口,又夾了一口菜,眾人這才敢舉箸用餐。雍正這才招手叫過李德全:「叫三個阿哥給大家輪桌勸酒。你去御藥房,看有鮮英格(註二),給王師傅送些去。方先生要是已經回暢春園,照這裡的樣子送過一個席面賞他。」

  「扎!」李德全忙答道,「回主子話,鮮英格是有,只是現在還不熟,可使得的?」雍正道:「不熟的不能用。舊的力大,性太熱,留心著量也可用。養心殿還收著些木瓜膏,最能止瀉,也送些兒去。」李德全忙連連答應著去了。雍正自坐了首席,與眾人說笑,只偶爾夾一口素菜,卻不飲酒。

  弘時弘曆弘晝三個阿哥也是凌晨五鼓就進來了,在毓慶宮做完功課,讀了雍正指定的《四書》章節,又轉過來侍候雍正。此時已近午時,三個金枝玉葉早餓得前心貼後心,偏生雍正不讓入席,叫他們輪桌把盞,看著滿桌珍饈佳餚卻一口也不敢吃,一句怨言也不敢有。弘曆和弘晝倒還沒什麼,弘時便一臉的不快。好容易勸完這十四五桌,見翰林們呈送評選書畫的稟條呈送上去,是個空兒,弘時一個眼風,三個人便退出了廣生樓。卻見幾十個侍衛都在吃胙肉。從天穹殿抬來的大條盤上垛滿煮熟的胙肉,熱氣騰騰散發著濃烈的肉香。弘時便道:「四弟五弟,你們餓不餓?」

  「我不餓。」弘曆說道,「這是胙肉,就是餓,沒有旨意,也不敢吃。晝弟,你素來羸弱,真餓得受不得,毓慶宮我書案上還有兩塊點心,叫人拿來給你充充饑。」弘晝才十一歲,肚裡餓得咕咕叫,但胙肉是祭祖用過的,沒有旨意誰也不敢吃。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嘓」地嚥了一口唾液,說道:「我也不餓。」

  弘時冷笑道:「這肉有什麼貴重處?侍衛們都吃了,偏我們就動不得?」說著便上前用刀切下三塊,用盤子盛起,推給弘曆弘晝各一盤,自己用刀挑了一塊正要往嘴邊送,邢年匆匆趕出來傳旨:「寶貝勒,萬歲爺叫進去呢!」

  「是單叫四弟,還是我們都去?」

  「萬歲單叫弘曆,沒聽說叫二位爺。」

  「你不知道叫他什麼事?」

  「回三爺話,萬歲賜寶貝勒胙肉!」

  弘時的臉色立時變得異常難看,連刀子帶肉「咣」地扔進了盤子裡,似笑不笑對弘曆道:「四弟,看來你福份大,我們兄弟都要沾你的光兒了。」弘曆明知哥哥是揶揄,只向弘時微微一躬,便忙忙跟著邢年進了廣生樓。

註一:佛、法、僧為佛家「三寶」。

註二:止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