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夜周密磋商,一個龐大而又冒險的誘敵計劃終於形成。為防著岳鍾麒從四川突然出兵助陣搶功,年羹堯下令甘肅巡撫范時捷,將駐守甘北的綠營兵緊急調防松潘,又細細給雍正寫了一份密折。十月初三,年羹堯調齊游擊以上將佐訓示機宜,下令駐守西寧所有軍隊全部移防蘭州。偌大西寧城,只留了一千五百名老弱疲兵守護中軍行轅。
聽了這番出乎意料的軍事佈置,上百名軍官面面相覷。看看年羹堯,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誰也不敢發問。倒是桑成鼎忍不住,問道:「大將軍,您呢?隨軍東下,還是留在西寧?」這個問話是有意味的,西寧蘭州相距並不遙遠,然而一個青海一個甘肅,守將擅自出境,萬一西寧失守,年羹堯先就有了彌天大罪。聽這一問,所有軍官都抬起頭盯著年羹堯。
「我不隨軍東下,但我也不離開青海。」年羹堯似乎有些感慨,「這次調防,實出無奈。你們看看這地方兒,能過冬麼?後方補給那麼遠,不單糧草,就是燒炭,要加多少?這麼多兵集結在這裡,一時又尋不到戰機,冰天雪地之下,凍也凍垮了。退守蘭州,仍舊包圍著青海,把羅布藏丹增留在這裡吃吃苦頭,來年春化草出再決戰有何不可?」
沉默了一陣,伊興阿忍不住,躬身稟道:「大帥,西寧糧庫中還存著十萬石糧,萬一城破落入羅布藏丹增手裡,豈不糟了?」穆香阿知道,年羹堯留青海,自己這群侍衛當然也得跟著,心裡滿不情願,但他是叫年羹堯打怕了又買通了的人,想了想,說道:「主帥遠離大軍,萬一有個閃失,我們都有失於守護之責。大將軍既這麼想,何不奏明天子,全軍移甘西待機再戰,也是上策。」
「糧食算什麼?一把火半個時辰就燒它個精光。」年羹堯冷笑道:「我不能出境,我若出境,朝廷裡還不知道造作出什麼花樣的謠言呢!想當年烏蘭布通之戰,我率三十餘騎踹了葛爾丹大營,數萬蒙古兵未傷我一根汗毛,何況今日?軍令既下,用不著再議。都統以上將官留下,還有軍務交代,餘下的回營,聽候號令即刻開拔!」
「扎!」
眾將出去,只餘下二十幾個將官等候年羹堯面授機宜,卻見司閽旗牌官進來,稟道:「甘肅巡撫范時捷大人求見大將軍。」說著遞上名刺。年羹堯看了一眼便撂了案上,說道:「叫他進來!」旗牌官答應著出去,片刻之間便見一個官員,圓胖臉小鬍子,墩墩實實的身材,閃著一雙滿不在乎的黑豆眼一搖一擺進來,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錦雞補服。雖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當,還是穿戴得倉猝,怎麼看怎麼彆扭。他原任湖廣布政使,年羹堯興軍,托允祥說項調遷甘肅巡撫,是年羹堯上的薦本,因此便以恩主自居。滿以為范時捷感恩戴德,對自己必定敬禮有加。但自到甘肅,這范時捷除了公事往來,平素連個影子也不見。眼見這范時捷又是上來打個千兒便自行起立,年羹堯心裡登時窩了火,連手也不虛抬一下,問道:「你有什麼事?簡便著說,我這裡軍務忙著呢!」
「我說的也是軍務。」范時捷挺著身子,活像個不倒翁,似笑不笑說道:「上次說請大將軍調撥軍需帳篷。大將軍令我找兵部要。兵部說,都撥到您這了。甘西駐軍如今幾十個人擠在一個帳篷裡,說句寒磣話,夜裡出去撒尿,回來就找不到睡處。我來請示,幾時帳篷能發到我軍?」年羹堯冷笑一聲,說道:「就為這事你巴巴兒跑來?」「這事我想也不是小事。」范時捷毫不膽怯地看著年羹堯的臉,「還有,您調甘肅綠營移防松潘,我也有點想不明白。岳鍾麒將軍離松潘近在咫尺,大老遠的卻調甘肅兵去駐防?我想請大將軍再思,能否收回成命。」
年羹堯怔了一下,隨即說道:「知道了。你連夜趕回去吧。」
「知道了不等於了解了我的難處。」范時捷黏膠膩牙,十分難纏,字句斟斟著又道:「回去兵士們照樣睡不下,豈不傷了年大將軍愛兵如子之心?我已將甘肅難處移文稟告了岳將軍,請岳鍾麒與年大將軍合議一下,統籌辦理。最好還是請岳將軍駐守松潘,可以兩免勞苦。」他的話不軟不硬不疾不徐,說得振振有詞,卻又毫不失禮。年羹堯氣得臉色鐵青,偏那范時捷壓根不抬頭看他的臉色,遂格格一笑,問道:「誰叫你將移防松潘的事通知岳提督的?你有這個權麼?」
「是您啊!」范時捷閃著眼盯著年羹堯,說道,「上次甘東誓師,您登壇閱兵,岳鍾麒是副帥。您告誡諸將,有事要隨時通報您和岳將軍,在座諸公都聽見了的……」
年羹堯又好氣又好笑,又恨又無可奈何這活寶,因還急著議事,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回去聽參,甘肅的事以後由甘肅布政使來和我講,去去去──回去聽旨意!你還算我薦的人,我真瞎了眼!」
「是!」范時捷一躬身道:「我知道大將軍不待見我,當初薦我,我還以為您為公呢!我這就回去聽參,預備著寫辯折。也正好,已有旨意叫我去做兩江巡撫,既有人代理,我就早點動身就是了。」說罷又打個千兒,雙手一拱道:「大將軍多多珍重,卑職去了!」竟自悻悻而去。年羹堯帳下偌多軍將,都看得目瞪口呆。
年羹堯惡狠狠盯著范時捷的背影,「呸」地一口,獰笑道:「他這個兩江巡撫夢作不了十天,──現在先不料理他。你們且聽我的部署。」年羹堯掃視一眼眾人,不言聲走向沙盤,用長棒指點著道:「從明個起,各營拔寨東行,將用不著的軍器輜重一律運往紅古城、晏水灘、通河以西的雙常寺一帶,把軍旗都插到車上,聲勢越大越好!桑成鼎、瓦爾塞帶著中軍隨我,駐紮樂都統籌指揮各軍。馬關保部進駐千戶莊,塞得部進駐湟源,富春安部進駐貴德,每行十里設一個烽火台,我在樂都的烽火台是最大的。一旦點燃,各軍就向西寧、塔爾寺星夜進襲──逢村燒村,逢人殺人!」他抬起頭,餓狼一樣的眼幽幽閃著光,喑啞的聲音使人不寒而慄:「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這一道令,與方才大會講的截然不同,大家雜亂無章地答應一聲「明白」,其實人人心裡一盆漿糊。年羹堯格格笑道:「你們未必明白,我這是一齣假空城計!一定要造成大軍東移的假相,所以各軍一律晝伏夜行,只有向東的軍隊要大張旗鼓。為防洩密,從明日起,老弱病殘兵士一律留在城內,凡有半路逃亡的,無論是誰一律擒斬。各軍收容營,遇有中途落伍掉隊的,一概密送西寧。只有這樣,才能誘得羅布藏丹增集結軍隊來攻西寧,然後四面合圍──嗯?」至此,將軍們才知道年羹堯葫蘆裡賣的藥,不由一齊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
穆香阿看著沙盤,笑道:「大將軍算無遺策,就是孔明也不過如此吧!」
「萬一羅布藏丹增不肯上當呢?」馬關保皺眉道:「天兒冷得這樣,我軍分散遠離中軍,糧草也難供給,這犯著兵家大忌呀!」
「糧食!」年羹堯黑紅的臉放出光來,「我軍要過冬,敵軍也要過冬,我已卡斷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糧道。西寧城裡十萬石糧就是最好的誘餌。人,渴極時就是鴆酒也要飲的。真的誘不來他,半個月後我也點烽火,仍舊在西寧集結,這一冬,我餓死青海全省人也在所不惜!」
這真是狠到家了的心腸,這計也真毒到了極處。穆香阿想起雍正臨別說的「仁不統兵、義不行賈」,瞧年羹堯這般行事心地,真是半點不假。正自胡思亂想,眾將軍早炸雷般應一聲:
「扎!大將軍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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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時捷盛氣離開西寧,回蘭州向布政使恆軍交卸了差使,連家眷也不帶,選了二十名親隨戈什哈,第二天五鼓天明便離開了省城,到北京述職面聖,準備到南京就任巡撫。因為都騎的健馬,又沒有行裝,他又擔心年羹堯告刁狀,一路早行晚宿,只用了十二天便趕到北京。此時將近十月,霜降方過,各地官吏都忙著收租完糧,京郊一帶卻又一番情致,顯得頗為清閒,野外盡有閒漢捉叫蟈蟈的、羅黃雀、捉蟋蟀、捕鵪鶉進城賣的,有些個無事可做的旗人,秋興未盡,攜家帶口登陽山看雲海,觀日月同升,擔著食盒子到天平山看晚楓紅葉的一派太平雍穆景象。范時捷滿腹心思,在自家舊宅中胡亂歇息一夜,顧不得滿身乏透,天剛麻亮便到西華門遞牌子請見。不一時便有旨意著范時捷至軍機處,先與怡親王允祥、郡王允禵見面,午後接見。
「是。」范時捷待高無庸傳了旨,畢恭畢敬答應一聲便隨著進來,一路走問道:「軍機處在哪裡?」高無庸在隆宗門口指著永巷西側的侍衛處說:「喏──那就是了。范大人請吧──太后鳳體昨兒犯了痰湧。皇上早膳也沒進,這會子在慈寧宮。十三爺十四爺這陣子恐怕也在宮外侍候。您等著,先和張中堂馬中堂說說差使也是一樣。」范時捷只好答應著進來,果然允祥允禵都不在,只有張廷玉馬齊坐在東頭炕上。一個御史坐在對面杌子上正回事情,見范時捷進來,便住了口。馬齊因不認得范時捷,便目視張廷玉。
「哦,是老范進京述職了!」待范時捷行過禮,張廷玉起身虛扶一把又坐回去,命太監擺座上茶,笑謂馬齊:「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叫范時捷,號水蘆,原是咱們北京的父母官,放了湖廣布政使,又簡任甘肅巡撫──這是馬中堂──這位御史嘛,就是大名鼎鼎的孫嘉淦。」范時捷忙又起身一一見禮,笑道:「我當順天府尹,馬中堂那時就囚在我的南衙。有失照應,馬中堂鑒諒!」馬齊笑道:「那是君命嘛!憑你就能拿我?我在順天府獨住四合院,整整胖了十斤。說句笑話兒,比如今還自在呢!」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張廷玉又道:「嘉淦,你還接著說吧。」
孫嘉淦略一欠身,說道:「為楊名時和蔡毬互訐一案,我親自去了一趟貴州。德江知府程如絲,原是蔡毬舊部。他仗了這個勢,不買楊名時這個巡撫的帳。雲南的鹽自黔入川,婁山關是必經之路。楊名時下令開關,無論私鹽官鹽,盡情外運,向貴州通政使交納關稅。程如絲竟然強行以半價全部收購,從中倒賣中飽私囊。楊名時因此撤了程如絲的差。程如絲到大理見蔡毬,蔡毬不但收容了程,反而加委程如絲為婁山關參將,鹽商們因為巡撫衙門有政令,不肯賤價賣鹽,程如絲調集數千軍士,鳥槍弓箭都用上了,一次殺死三百多名鹽商販夫。當地士紳百姓寫萬人聯名書控到楊名時那裡,為防激起民變,楊名時請王命旗牌斬了程如絲。因此蔡毬奏楊名時心懷叵測,要激起兵變。我去看蔡毬,傲氣大得很!叫我報名具手本進謁。二位中堂,我雖不是欽差,但是已任左都御史,他一個駐節外省將軍,有這個資格?不怕你們惱,就是進上書房給你們回事,我也沒有報名的禮!這就是蔡毬參劾我的原因,你們只管如實奏明皇上!」說完,身子一仰,泰然自若地吁了一口氣,一張冬瓜臉上毫無表情。
「這檔子事皇上只是叫我們問問,並沒有旨意。」張廷玉嘆道:「夢竹,我勸你一句話,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明折拜發,寫成密折,或見皇上時密陳都成。不是上書房不肯在邸報上轉刊,要是比起山東餓死幾千饑民,這還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眼下最要緊的是年羹堯在青海的軍事,皇上一頭要顧皇太后的病,一頭要操心軍務,原定秋狩木蘭都取消了。一登邸報,他還不是煩上加煩?你說的這些事不但我們知道,皇上心裡也有數。但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折子先存檔,成不成啊?我不是要你買我和馬中堂的面子,我是勸你想大局。不要單想自己是言官,要發言,要想自己是大臣,從大局著想。就是這句話,你聽得進麼?」
孫嘉淦低頭想了想,長嘆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具密折奏聞。我也請中堂信我一句肺腑之言,我孫某人絕非因楊名時是我的同年才替他說話。他楊名時有不是處,我照樣參他!楊名時在貴州,火耗銀子只收二分,官作到巡撫,只用了兩個師爺,一個世家富豪子弟,只有幾件破中衣。我看了也難過,說『君何苦自苦到這地步兒?』他說『貴州人無三分銀,我收了二分,心裡已經過不去了。我跟皇上打了保票,不要朝廷撥貴州一兩銀,一石糧。自己不作表率,上行下效起來,怎麼跟皇上交代?』……我真怕蔡毬這個老兵痞一本參倒了他!」「這個麼,你放心。」馬齊含笑說道,「皇上也跟楊名時打了保票,七年不動他的巡撫位子。」張廷玉也道:「山東巡撫已經撤差,鎖拿進京。雲貴遠在偏隅,民變兵變都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年羹堯岳鍾麒在打大仗,後方出不得丁點亂子──就這樣吧。劉墨林去南京了,觀察李衛和尹繼善清理虧空,給年羹堯再籌一百萬石糧,等他回來,皇上一同接見。」孫嘉淦起身笑道:「那我就辭了。回去吃我的『皛』飯。」張廷玉將手一讓,孫嘉淦一躬身退了出去。
「時捷,」張廷玉這才轉臉笑道,「讓你枯坐了。我原想你元旦才來,那時年羹堯軍事也有了眉目,想不到你這麼猴急。」范時捷無所謂地一笑,說道:「年大將軍已經撤了我的差。我在蘭州無事可做,急急趕來,專為聽候處分,處分前,我一定要見見皇上。」
兩個上書房大臣都吃了一驚,一個封疆大吏,與年羹堯毫無隸屬,說撤差就撤差,連中央機樞都不知道!張廷玉不禁皺了皺眉頭。馬齊也是一臉茫然,說道:「這是怎麼弄的?」「回中堂話──」
范時捷身子微微前傾,正要訴說,簾子一響,允祥允禵兩個王爺一前一後進來。張廷玉馬齊忙都站起身來,范時捷趨一步上前打千兒道:「二位爺安康平泰!」他與允祥平素極熟稔的,笑著正要說話,見允祥一臉悲淒,允禵滿面淚痕,便打住了,長跪在地,怔怔地望著允祥。
「皇太后薨了……」
允祥目光如癡,有些茫然地望著遠處,喃喃說道。馬齊張廷玉驚得一躍而起,瞠目望著這兩個王爺。馬齊驚道:「我昨個見太后,脈象雖不平和,還是神定氣安,怎麼一下子就──」他沒有說完,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忙打住了。
「皇太后痰症已經十幾年了。」張廷玉深沉練達胸有城府之嚴,剎那間便鎮定下來,款款糾正馬齊「暴卒」的話,「時好時不好的,太醫院幾次來回事,我都問過,葉庭訓跟我私下說過,左右是今明兩年的事。當年鄔思道為太后推數,說太后一百零六歲聖壽,我心裡還疑惑,現在看來,他是將壽分了晝夜,多說了一倍!唉……現在我們不能亂了神,趕緊請見皇上,知會禮部制訂喪儀,別的一應事務只好且往後放放了。」說罷,摘下自己的頂子,將上頭的紅纓擰著旋紐慢慢取下來。馬齊允祥允禵也都忙去掉了冠纓。
范時捷滿肚皮的牢騷,要細細告訴允祥,眼看著皇家出了這樣大事,知道無法回事,一邊旋著鈕子,看著允祥道:「爺們節哀珍重。朝裡出了這麼大事,萬歲爺未必能接見奴才。請爺示下,奴才可否住京,待喪禮過後再遞牌子請見?」
「年羹堯的本章已經遞上來。」允祥看著范時捷,緩緩說道:「他撤你差事的事我已經曉得。你先回去聽信兒,皇上這會子哭得都暈過去了,也不敢給他回事。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這些話不疼不癢不著邊際,范時捷又不能細問。但只聽年羹堯折本先到,已覺背若芒刺。當下只好答應一聲「是」,慢慢退身出來。一路回去,只是唉聲嘆氣,自認晦氣──早到一日,也能單獨面見允祥,痛痛快快說說自家苦衷了。允祥等四人離了軍機處匆匆趕往慈寧宮,早見宮前已撤掉了紅宮燈,太監們陰沉著臉忙著用麻紙糊門神、掛白布麻帳,剛到垂花門,便聽裡頭隱隱哭聲傳出來。
允祥允禵鼻子一酸,熱淚已滾滾淌出,卻不敢放聲兒只跟著張廷玉馬齊疾趨而入,便見雍正居前,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禌、允祹、允禑、允祿、允禮、允祄、允稷、允禕、允禧、允祜、允祁、允祕一班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從後,以下弘時弘曆弘晝三位阿哥排在最後,頭上纏了白布孝帽,連麻衣也未及穿,齊跪在地一聲聲號啕大哭,見他四人進來,太監秦狗兒、趙明理、高無庸一干人忙上來,遞上白布孝帽。張廷玉一邊纏著孝衣,厲聲說道:「你們這些蠢豬!你們自己的孝帽呢?──還不快到庫裡取麻衣,給各位主子換上?!」
幾個太監嚇得喏喏連聲,一邊自戴孝帽,足不停步飛也似去了。
張廷玉辦老了事的,很是沉著。因見太醫們也跪在廊下,料是雍正未及發落,便走過去說道:「你們退下去。」自繞過人群,趨至剛剛停床不久的太后遺體身邊。
太后烏雅氏看去很安詳,臉上還微微帶著潮紅。只眉稍微蹙,嘴唇微噏,彷彿正在說著什麼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宮嬪中位份不上不下,張廷玉為相二十年幾乎不認識她,只是在雍正登極之後才見得多了。想起這個貴婦生前待下覽厚,莊重慈和,時不時地還遣太監常賜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個還活脫脫的,說要叫張廷玉夫人進來陪著說說古記兒解悶,還要自己女兒「替我抄幾卷《金剛經》」,就這麼著,說聲去,一聲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張廷璐,更覺人生斯世,命數不定,渺渺冥冥盡付無常。
張廷玉「調集」著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內俱沸,顫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痛呼一聲「太后老佛爺,您就這麼西去了?!啊……嗬嗬……」他想著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兒子張梅清、想著張廷璐那七個血淋淋的「慘」字,越發抑制不住熱淚走珠般滾落出來。好一陣子,張廷玉才收住了神,回頭看時,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幾時也進來了,和馬齊並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慟。便抽咽著起身,輕拍二人肩頭,說道:「我們還得料理事情,且節哀……」於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淚,緩緩走近哀哀痛號的雍正皇帝面前,雙膝跪地,張廷玉含淚哽咽勸道:
「主子,千悲萬痛,終歸太后已西歸而去。如今要緊的是議一下喪禮,太后才好斂柩奉安。您只管悲淒,太后在天之靈瞧著也是不安的。再說,多少大事還等著您聖躬乾斷,傷了身子骨兒,叫奴才們心裡怎麼過呢?」
「母親哪──」雍正嘶啞著聲音,雙手扶地,不管不顧地痛哭,「兒子不孝,沒有好生侍候過您一天啊……昨個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沒給您辦!我……我這不祥之身,禍延聖祖和您。先帝爺駕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誰請安?心裡有話向誰訴說?……您怎麼不說話呀?……」看來不知什麼事真的觸了他的情腸,雍正涕淚滂沱,臉前的水磨青磚濕了好大一片。無論張廷玉馬齊隆科多怎樣婉轉相勸,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軟在地下。
張廷玉眼見不是事,叩頭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給主子搬過來,攙起萬歲!」這群太監領命,小心翼翼上來撮弄著攙架起哭得發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掙扎。張廷玉這才大聲喝道:「止哀!」眾人這才漸漸止了號啕。
「朕方寸已亂。」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熱毛巾揩了臉,倦容滿面說道:「廷玉你們幾個斟酌個見識,朕聽你們的就是。」
隆科多眼見張廷玉處處佔了先著,自己是上書房滿大臣,反而不顯揚,因趨一步說道:「眼下別的都是細事,應先為太后擬出謚號,禮部才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點點頭,說道:「你說的是,馬齊管著理藩院和禮部的事,擬一個上好的給朕看。」馬齊忙躬身道:「臣遵旨。這番大事出來,內內外外平添了多少事。總得有個大臣居中掌總調停事務。照先帝為孝莊太皇太后守喪的儀節,萬歲居喪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致於無所適從了。」隆科多便道:「馬齊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請馬老主持。」他原想主薦馬齊,馬齊必定推辭,自己是皇舅國戚,又是上書房滿大臣,投桃報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不料馬齊一點也沒瞧見自己熱望的眼睛,只顧說道:「先太皇太后喪葬儀節都是張廷玉擬辦的,又經了聖祖之喪。我已經老了,裡外紛亂如麻的事,怎麼料理得?我看就是張衡臣偏勞為好。」
「衡臣,」雍正聽著,默思片刻,偏過頭問道,「你有什麼見解?」
張廷玉思量著,慢吞吞字斟句酌道:「一年之間,聖祖冥駕,新君登極,東南清理虧空,刷新吏治,西北尚在用兵,算得上迭遭大故,風波多劫。臣以為愈是穩當愈好。……嗯,臣以為,太后慈躬違和雖然時日已多,這次薨逝前,並沒有將太后病情布告中外。可否分兩步:先讓太醫院將前數日太后病情脈象,用藥醫案還有各地給太后慈躬請安的折子,匯成一份邸報,用八百里加緊傳郵各地。然後徐徐布告天下太后薨逝。這就有利於人心穩定。再就是,看太后有何遺願,皇上按懿旨遵辦,也用明詔告訴兆億百姓。至於誰居中調停內外,這是細事。我也可,隆科多也可。反正大事還是要奏稟皇上的。我想,方先生就住暢春園,可否令他也暫移大內,隨皇上為太后守喪,顧問垂詢也方便些。我就想到這些,待方先生來,皇上還可聽聽他的建議。」
「嗯!」雍正猛地抬手要拍腿讚賞,隨想起自己是寧戚居喪的正孝子,便搔搔耳根後,嘆道:「衡臣這話朕聽了心裡感動──」他原想說「朕實在兩頭不放心」話到口邊,卻成了「這樣曲畫周詳,你們盡自做去,就由衡臣全力支撐內外,有事多和舅舅馬齊他們商議著辦。不是軍務,就不要來攪朕。實在你們盡忠,也就成全朕做個孝子了。」說話間,外頭太監抱著一捆一捆的麻衣進來給眾人換穿,又見高無庸稟道:「方苞先生已經進來了。主子過去有旨,方先生進內不遞牌子,所以……」「不要這麼多話,」雍正不耐煩地說道:「請方先生進來,你傳旨給文覺和尚,叫他預備太后的法事!嗯……太后臨終有遺言,她發宏願一年之內天下不殺生。照這個意思,廷玉擬一道詔書,這就傳旨刑部,所有待決人犯無論朕朱筆是否勾過,一律停勾一年,凡可矜、可憫、可疑,情有可原的,得超生的就超生,朕代老佛爺還了這願心。」隆科多還要說話時,便聽外頭一聲蒼老沉鬱的聲音:
「臣、方苞恭見萬歲!」
雍正看了看白汪汪跪了一片的兄弟,淡淡說道:「按廷玉的鋪排,兄弟們且回去。明日哀詔下去之後,照禮部殘儀司安排辦!」